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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 ? ? ? ? ? ? ? ? ? ? ? ? ? 一
每次去外婆家,我都要去看看村頭那棵老樟樹。粗壯的樹干一直伸向天空,望不到樹尖,茂密的枝葉向四周延展,陽光透過松葉照射在地面上織成了茂密的金色網。外婆說,它已經有好幾百歲了,是村里的風水樹。每每抬頭望向它時,總覺得它像一個和藹可親的巨神默默地守護著這個小山村,又像是上天不小心遺漏在地上的一把雨傘,為行人遮雨檔陽。但當冬天樹葉都掉光時,便會覺得它更像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在注視著遠方。
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有一個老婆婆總會拄著拐杖,佝僂著嶙峋的身軀站在樹下,望著路口,很專注。每當我與母親路過時,她那額頭上飽經風霜的皺紋一瞬間便舒展開,一雙原本失神的眼睛慢慢放出光,然后變成彎彎的月牙,嘴唇深深癟了進去,看著我們親切的打招呼:“阿玉家的娃兒回來看阿玉啦。”我便乖巧地應道:“是呀,太婆。”然后她會遞一些小糖果到我手上,用干枯的手輕輕捏捏我的臉蛋,笑著說:“真乖!”
“媽媽,太婆在樹下看什么呀?”
母親搖搖頭。
那年寒假,跟著母親去外婆家,一到村口便望見那顆老樟樹在迎接我們,突兀的樹枝少了葉子的陪伴,變得蒼老了許多。我急切地在樹下巡視了一周,突然有點小失落,母親似乎知道我在想什么,輕輕地摸了摸我的頭:“也許去她女兒家了。”
一路悶悶地走到外婆家,外婆看到我們,開心地將我攬在懷里,問我一路走來累不累,然后拿出她珍藏已久的小零食給我吃。母親總是怪她會寵壞我們這群小孩,但是外婆以白眼瞪了回去,母親便乖乖的住嘴了。
“外婆,外婆,樹下的太婆怎么不見了。”我含著外婆給的小餅干終于問出了憋了很久的話。
“樹下的太婆,她去很遠的地方了,回不來了。”外婆說完嘆了口氣,用手絹輕輕拭了拭眼角。雖然那時我才十三歲,但是所謂的“很遠的地方”我是明白的。想起那笑容,想起那聲“娃兒”,我難過地撲進母親懷里,母親輕輕地拍著我的背。
“媽,什么時候的事?”母親看著外婆問。
“就是上個月,唉,也是可憐人呀。”
? ? ? ? ? ? ? ? ? ? ? ? ? ? ? ? ? ? 二
她叫張春蘭,是個童養媳,原本應該嫁給大兒子的她,卻與二兒子相愛了,在家人的反對下,他們結了婚,并離開了那個家,經歷就像苦情劇般曲折。她丈夫對她很好,事事讓著她,兩人生活雖然拮據,但是卻過得很幸福。后來育有兩兒三女,她丈夫經人介紹出國打工,覺得這樣賺錢快,每個月都往家里寄錢,一年回來一次,回來時會給村里的人分些海外特產,那是她最開心的日子。她經常一個人背上背一個最小的孩子,手里牽兩個稍大的,去山上采茶、種菜,村里人總會心疼她,但她總是笑笑說:“不累。”
這樣的日子維持了十一年,同村工友賺到一些小錢都回來了,覺得太累了,太遠了,她丈夫還在堅持,想再拼個兩三年。
后來她的丈夫沒有再寄錢回來,也沒有回來看她。村里人背地里議論說她丈夫在國外發達了娶新老婆不再回來了,紛紛指責他是“陳世美”,有人還時不時去打探消息:“春蘭,孩子他爸還沒回來呀?給你寫信了嗎?”她微微提了提嘴角,對來人說:“過段時間就回來,工作忙,而且國外遠,謝謝阿嬸關心。”來人看她這么回答,自覺沒趣,便扯開了話題。
沒想到“過段時間”,一過就是幾十年,她不再是壯年,挺直的腰背漸漸彎曲,頭上早已染了白雪,臉上爬上了歲月的痕跡,從母親變成了奶奶,變成了太奶奶。
? ? ? ? ? ? ? ? ? ? ? ? ? ? ? ? ? 三
“春蘭,你慢點,別摔了,這個月去小兒子家吃飯嗎?”
她緊緊抓住手中的拐杖,笑著對那人點了點頭,然后再慢慢地一步一步試探著踩向下一階梯,上個月摔傷的右腿還有些不穩,從大兒子家到小兒子家的那段一公里的路變得有些漫長,走了半個小時,張春蘭才來到小兒子家。
一進門便看到兒媳婦已經吃飽在喂曾孫子吃飯,抬頭憋了她一眼,指著飯桌上剩下的一碗“雜燴”菜:“飯菜在那,你怎么那么磨嘰,吃完自己把碗洗了。”
她對著曾孫子笑了笑,慢慢地走向飯桌捧起那碗已經有些冷掉的飯,就著剩菜吃了起來,也許是早飯沒吃的緣故,她覺得飯菜很香,可以吃到當頓的飯菜,她很知足。
上個月腿傷躺床上,不能起身吃飯,大兒媳看到她的中午的飯菜還在,便不再向她房間送飯了。天氣很熱,腳痛使她胃口不是很好,到了第二天早上飯菜已經餿了,她艱難的在床上移動身體,伸手端起床邊凳子上的飯菜,吃了幾口,也許是餓了,開始時難以下咽,最后還是把它吃完了,那樣下一頓便是新鮮的飯菜了。她不怨小輩,他們干農活忙,還要照顧小的,沒空兼顧她這個老太婆。小女兒說要接她過去住,被她拒絕了,因為城市她住不慣,也不想拖累她,這兒有她的牽掛。
她就這樣一個月在大兒子家留宿吃飯,一個月在小兒子家,一個月一個月輪流著。
自從摔傷腿后,每天,她都會去老樟樹那走走、坐坐,望著路口,看著來來往往的人。
? ? ? ? ? ? ? ? ? ? ? ? ? ? ? ? ? ? ? 四
人如果要離開了,自己仿佛都會有所預感。
張春蘭覺得自己應該過不了九十大關了,回想這輩子,能將孩子拉扯大,各自有了自己的家庭,她沒有過多的后悔,唯一后悔的是最后一次送他到路口時沒有多說幾句話,沒有多看他幾眼,就像往常一樣在老樟樹下揮手,看著他離開。而從那以后她不能像以往那樣在樹下等到那個人了。
她拄著拐杖,小心翼翼地向老樟樹下挪步,幸好還能來到這里,望著陪伴了她八十幾年的老樟樹,想起小時候樹下嬉戲的小男孩兒與小女孩兒,想起了那個用樹葉吹曲兒給她聽的青年,想起了拿著她給的護身符微笑著向她揮手的男人,似乎看到了路口有一個老頭蹣跚著向她走來……
微風把樹葉吹落,輕輕覆在老人的眼睛上,老人睜開眼睛,笑了,因為她做了一個很美的夢。她緩緩地看向路口,笑著朝著它輕輕地揮了揮手,然后慢慢起身,拄著拐杖,向前走,突然想到了什么,她停下步伐,轉身,呆呆地注視著老樟樹,過了一會兒,抬起手向老樟樹揮了揮,慢慢地轉身,一步一步向家走去,沒有回頭。身后的樹被風吹動,輕輕搖晃著樹枝,飄舞著落葉。
老人第二天沒有來這里,第三天也沒有,往后的日子再也沒有了。
聽村里人說,那天老人回家吃完晚飯便早早躺上床睡覺,第二天早上,家人怎么也叫不醒她,只見她嘴角上揚,睡得很安詳。
? ? ? ? ? ? ? ? ? ? ? ? ? ? ? ? 五
45年前,L國正在盤山地區修建鐵路,山體突發崩塌,路段12名工人被埋,經搶救,3人重傷,9人死亡,其中3名為中國工人,只見一名死者被抬出來時手里緊緊拽著一個紅色的護身符。
他本想再奮斗兩三年,帶她和孩子去城里生活,明明歸期將近,卻沒了歸期。
? ? ? ? ? ? ? ? ? ? ? ? ? ? ? ? ? ? 六
工作以后,許久未去外婆家了,偶爾打電話回去嘮嘮家常,聽老人家說她和外公偶爾還會去山上采采茶、種種菜,但是年紀大了,身體各種毛病都出來了,嬌貴得很,不如當年硬朗了。我常常責怪她們不愛惜身體,明明在家待著就可以了,去老樟樹下跟村里的老人一起話話家常,曬曬太陽,多好。但是他們閑不住,因為兒女都不在身邊,兩個老人總想找點事情做。
有天,外婆打電話給我,語氣聽起來很失落,我還以為他們發生什么事了,正焦急著,她難過地開口說:“老樟樹被臺風吹倒了。”
我笑著安慰她說:“樹要倒,我們也無能為力,也許它也去很遠地地方了呢。”
外婆被我逗笑了。
看來,老樟樹也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