歸途
葉涼初
這個雨夜,外婆走了,以88歲高齡,糖尿病并發癥不治。
客廳很快被布置成了靈堂。遺像上的外婆,穿著暗格子外套,姜黃色高領毛衣,回眸一笑中,仍見嫵媚。
我參與到這個大家庭時,外婆大概就是照片上的年紀,六十多,近七十,身體依然硬朗,來去如風,是江南人少有的高大身材,面龐圓潤美麗,就像一個五十出頭的女子。那一年,我休完產假要上班了,一家人為著誰來帶孩子一籌莫展。外婆說,我來。彼時,外婆住在城郊大舅舅家,身邊帶著一個兩歲多的親戚家的小女孩,外公已經七十三歲,晚上還要去一家倉庫守夜。我們都怕外婆太辛苦了,可是她說,這有什么嘛,多帶個小孩子而已,以前在田地里做,那才叫辛苦。這樁大困難,就這樣被外婆三言兩語就化解了。
每一天傍晚,我穿過喧鬧的西南城區,去外婆家接孩子,無論早晚,孩子都已經喂好飯,洗好澡,香噴噴的,在外婆的懷抱里等著我。有一回,兒子和那個小姐姐把米缸里的大米舀出來,鋪了一屋子。我知道的時候,外婆已經收拾干凈,院子里到處晾著米,她笑吟吟地告訴我這一切,好像孩子頑皮至此是很驕傲的事,沒有一絲責怪。孩子漸長,太婆的家,成了他至愛的樂園。
大約十多年前,孝順的小阿姨專門買了一套帶院子的房子,把外公外婆接到了城里。對于外公外婆來說,才真正開始頤養天年。逢年過節,這個家又成了聚集的老巢,外公外婆,就像枝繁葉茂的大樹,我們依然是樹下玩耍的孩子,無憂無慮。就在五年前吧,逢年過節還是外婆做大廚,阿姨們只有幫忙打下手的份。
外公過年就96歲了,身體沒毛病,就是小腦嚴重萎縮,時而清醒,多半糊涂。家人們商量要不要把外婆去世的事情告訴他。天冷,他待在自己臥室里,幾乎足不出戶,瞞著他似乎不是難事,可總會知道吧。外婆去世后的兩天里,外公一切如常,只是有一回,問給他喂飯的小阿姨,老太婆呢,去哪了,許久未見到。小阿姨早有準備,說,媽媽住院去了,感冒。哦,像上次一樣啊,那還會回來的。外公松了口氣,自信地說。
客廳里擺滿了花圈,親人低低的飲泣,梵音繚繞,外公從臥室里探出頭來,望了望,對眾人說,你們在做什么?小心火燭??!眾人面面相覷,不知道老爺子是知道了裝不知道呢,還是真的不知道。
這兩年,由于外婆的身體急劇變壞,老兩口需要專人伺候,五個子女自覺排班,日夜輪流,每個人都自覺履行為人子女的職責,踐行著你養我小,我養你老的樸素理念,無怨無悔。知道父母身上的病痛要再好起來,就如同時光逆轉一樣不可能,所有的一切,只不過,為了能讓他們在這世上多待些日子,看這龐大的家族怎樣開枝散葉,每天都有新的變化,大外孫女的兒子出生了,最小的外孫女帶來了男朋友,曾孫也大學畢業工作了。
送走了外婆,去看外公。已經不大認識人的外公,突然盯著我兒子的面孔,欲言又止。知道他想起了什么,卻一時說不出來。老人家看著眾人,一臉求助的表情。這是一個猜猜我是誰的游戲啊,只不過,時光顛倒了過來,分明是曾經最至親的那個人,卻叫不上名字來。
兒子撫摸著老太公青筋虬結的手,幾乎要哭出來。二十歲的他,無法想像一個人老了會這樣,連自己最心愛的人都難以辨認。
外公看著我們,突然認真地說,我沒事,我能活到100歲,就是老太婆,已經壞掉了。說罷,他沉下頭,不再說話。原來,我們以為瞞著了他,而他心里卻明鏡兒似的,只不過裝糊涂,以配合大家的一片苦心罷了。
送走外婆的那個夜晚,我們穿過幽暗的弄堂回家,冷雨纏綿,心情也一樣的蒼涼失落。生老病死,無所逃遁,這是我們每個人的歸途,哪怕活到100歲,這是上天給我們設下的局。這樣想著,人生是沒有意義的??墒?,在這沒有意義的人生里,我們相遇了一群有情有義的人,相親相愛,哭泣歡笑,共同經歷,一起成長,就是意義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