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青》——論女人失掉愛情后的轉變

咳,我不知道“一把青”是什么意思,白先勇大概是取自當年這首流行歌《山東一把青》。

東山哪,一把青。

西山哪,一把青。

郎有心來姊有心,

郎呀,咱倆兒好成親哪——

《一把青》是《臺北人》文集中的第二篇小說,說的是空軍遺孀朱青的故事。當天我捧著質感很好的《臺北人》在讀,這篇文章能讓我念念不忘,大概是讀到這句話之后——

“……朱青把我的心拿走了。真的,師娘,我在天上飛,我的心都在地上跟著她呢。……”

我十分明白“心被拿走”的心情,因為那段時間,我的心也“被拿走了”,被帶去了遠方城市。

那是一種怎樣的感受?

無論做什么事都心不在焉,心慌慌,整顆心仿佛懸在半空——他在做什么,他今天吃了什么,去了什么地方,他有在想我嗎?——想盡辦法也無法集中精神做手頭的事。

磨人得很,即使去信息談天也無法緩解。所以,被拿走了心的郭軫開著飛機跟著心去了。

“……你不是知道他在追一個金陵女中的學生嗎?我看他這個人談戀愛談昏了頭!經常闖進人家學校里去,也不管人家在上課,就去引逗那個女學生出來。這還不算,他在練機的時候,竟然飛到金陵女中的上空,在那兒打轉子,惹得那些女學生都從課堂里伸頭出來看熱鬧。……”

愛得這么癡,兩人結婚了。

愛得這么癡,兩人結婚了

可是哪,空軍是無腳的鳥——

“……哪怕你眼睛朝天空望出血來,那天上的人未必知曉。他們就像那些鐵鳥兒,忽而飛到東,忽而飛到西,你抓也抓不住。”

郭軫與朱青婚后不久,國內戰事爆發,郭軫跟隨部隊去了東北。

當然,故事總是這樣發生,郭軫死了,朱青成了寡婦,哭得死去活來。

“朱青歪倒在一張靠椅上,左右一邊一個女人揪住她的膀子,把她緊緊按住,她的頭上扎了一條白毛巾,毛巾上紅殷殷的沁著巴掌大一塊血跡。我一進去,里面的人便七嘴八舌告訴我:朱青剛才一得到消息,便抱了郭軫一套制服,往村外跑去,一邊跑一邊嚎哭,口口聲聲要去找郭軫。有人攔她,她便亂踢亂打,剛跑出村口,便一頭撞在一根鐵電線桿上,額頭上碰了一個大洞,剛才抬回來,連聲音都沒有了。

我走到朱青跟前,從別人手里接過一碗姜湯,用銅羹匙撬開朱青的牙關,扎實的灌了她幾口。她的一張臉像是劃破了的魚肚皮,一塊白,一塊紅,血汗斑斑。她的眼睛睜得老大,目光卻是散渙的。她沒有哭泣,可是兩片發青的嘴唇卻一直開合著,喉頭不斷發出一陣陣尖細的聲音,好像一只瞎耗子被人踩得發出吱吱的慘叫來一般。我把那碗姜湯灌完了,她才漸漸的收住目光,有了幾分知覺。

朱青在床上病了許久。……”

上集《一把青》的故事在這里結束,朱青隨她的老子娘回了重慶。

愛得深切,一生盡毀。

倏忽很多年過去,國軍撤退臺灣,軍隊眷屬的故事在臺灣眷屬區繼續著……

朱青重新回到我們視野,已經完全褪去當年青澀,是這樣一個形象出現在我們眼前:

她一只手拈住麥克風,一只手卻一徑滿不在乎地挑弄她那一頭蓬得像只大鳥窩似的頭發。她翹起下巴頦兒,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唱著:

東山哪,一把青。

西山哪,一把青。

郎有心來姊有心,

郎呀,咱倆兒好成親哪——

活脫脫的一個成熟御姐形象。白先勇沒有只言片語交代朱青這些年都是怎么過來的,但有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若能把本性徹底改變,這當中經歷過的痛苦,外人很難體會。

當初相見,郭軫是這樣一個英氣勃勃的漢子。

郭軫全身都是美式凡立丁的空軍制服,上身罩了一件翻領鑲毛的皮夾克,腰身勒得緊峭,褲帶上卻系著一個Ray-Ban太陽眼鏡盒子。一頂嶄新高聳的軍帽帽檐正壓在眉毛上,頭發也蓄長了,滲黑油亮的發腳子緊貼在兩鬢旁。


郭軫全身都是美式凡立丁的空軍制服,上身罩了一件翻領鑲毛的皮夾克,腰身勒得緊峭

朱青是這樣的羞澀清純。

原來朱青卻是一個十八九歲頗為單瘦的黃花閨女,來做客還穿著一身半新舊直統的藍布長衫,襟上掖了一塊白綢子手絹兒。頭發也沒有燙,抿得整整齊齊地垂在耳后。腳上穿了一雙帶絆的黑皮鞋,一雙白色的短統襪子倒是干干凈凈的。我打量了她一下,發覺她的身段還未出挑得周全,略略扁平,面皮還泛著青白。可是她的眉眼間卻蘊著一脈令人見之忘俗的水秀,見了我一徑半低著頭,靦靦腆腆,很有一股教人疼憐的怯態。


眉眼間卻蘊著一脈令人見之忘俗的水秀,見了我一徑半低著頭,靦靦腆腆,很有一股教人疼憐的怯態

臺灣眷村里的朱青,專喜歡與年輕的空軍小伙子打情罵俏。與她最好的,叫做小顧。小顧最后也發生意外死去了。

不能說朱青是不痛苦的,但她不再像年輕時那么歇斯底里地哭喊。

小顧出事后,“師娘”(小說第一人稱視角人)和告知消息的一品居老板娘趕去看朱青。

我們推開門,走上她客廳里,卻看見原來朱青正坐在窗臺上,穿了一身粉紅色的綢睡衣,撈起了褲管蹺起腿,在腳趾甲上涂蔻丹,一頭的發卷子也沒有卸下來。……

接著,朱青招呼她們打麻將,還親自下廚整治佳肴。

朱青把鍋里的糖醋蹄子倒了出來,又架上鍋頭炒了一味豆腐。

“師娘嘗嘗我的‘麻婆豆腐’,可夠味了沒有?”

我們吃過飯,朱青便擺下麻將桌子,把她待客用的那副蘇州竹子牌拿了出來。我們一坐下來,頭一盤,朱青便撂下一副大三元來。

“朱小姐,”一品香老板娘嚷道,“你的運氣這么好,該去買‘愛國獎券’了!”

“你們且試著吧,”朱青笑道,“今天我的風頭又要來了。”

八圈上頭,變成了三歸一的局面,朱青面前的籌碼堆到鼻尖上去了。朱青不停地笑著,嘴里翻來滾去嚷著她常唱的那首《東山一把青》。隔不了一會兒,她便哼出兩句:

噯呀噯噯呀,

郎呀,采花兒要趁早哪——

心還是會痛,只是在愛情中成長了的我們,可以更平靜地接受痛苦了。


2016-8-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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