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喬喬她怎么了嗎?怎么突然變得這么奇怪?”
張老師疑問的話語回蕩在路鳳凰的耳邊,就像七八歲的孩子向父母問起“自己是哪里來的”——稚嫩而又難以回答。
路鳳凰望著那張曾失望到痛恨的熟悉臉龐,聞言,卻只淡淡道:“每個人都會有不欲人知、只想靜靜獨處的時候。我覺得當人處在這種時期的時候,作為被他看重的人,或是看重他的人,該做的,應當是尊重她的選擇,而不是去打攪她,非議她,或是強行照著自己的意愿去改變她。”
路鳳凰頓了一頓,又道:“您說對嗎,張老師?”
張老師一怔,問道:“難道你對當年的事還耿耿于懷?”
路鳳凰淡淡一笑,卻沒再說話。
張老師急道:“我當時或許有些不尊重你的意愿,可我那不是為了你好嗎?看看你現在,難道還沒辦法理解我當時的用意嗎?”
“看看我現在?”路鳳凰十分驚奇,“什么叫‘看看我現在’?”
張老師笑了笑,道:“我聽說你后來跟學生會主席談了戀愛,并且最后還步入了婚姻的殿堂,一直走到現在——這種從學生時代延續到工作后的感情,只想想,就會讓人羨慕不已了。”
路鳳凰啞然失笑,道:“你不常看新聞?”
張老師道:“你是指那張傳遍網絡的照片?”
路鳳凰點點頭。
“那又能說明什么?”張老師笑道,“應酬嘛,我懂得。”
路鳳凰愈覺滑稽,用手指了指不遠處,用平靜的口吻說道:“你看那個人。”
張老師依言看去,目光所及,是一個借酒澆愁的失意男人,詫異道:“怎么了?”
“他就是你所說的‘學生會主席’,我的丈夫。”路鳳凰靜靜說道,“而我此刻坐在這里,看到他喝著悶酒,但我卻無動于衷,并且還能用他來向你說明一個道理。”
“什么道理?”張老師下意識問道。
路鳳凰看著張老師難以置信的神情,一時竟有一絲報復的快意,可在下一秒,她便意識到其中的可悲。
“人永遠不該替別人做出選擇,因為選擇的后果只被選擇它的當事人來承擔,外人是無論如何也無法體會到其中的快樂或痛苦的。”路鳳凰的笑容中終是露出了些諷刺,“或者以你的說法講——外人是永遠沒法知道一個選擇,對于當事者是正確還是錯誤的。”
張老師猶自不敢相信:“你覺得是我替你做出了選擇?”
路鳳凰道:“你那時讓我只剩下唯一的選擇。”
張老師張口欲言,卻終是無話可說。
路鳳凰繼續說道:“選擇帶來的后果,如果被認為是正確的,則人慶幸;如果被認為是錯誤的,則人悔恨——但假如這選擇是由別人替自己做出的,那么選擇正確的慶幸可能會衍生出感激,可失敗,則一定會讓悔恨的部分變質成怨恨。”
張老師道:“所以你恨我?”
“現在已經不恨了。”路鳳凰答道。
張老師松了口氣,笑道:“這就對了啊!當年的恩恩怨怨,誰又能掰扯得清?誰又還記得住呢?你看當年吵著鬧著跟我作對的人,現在不也都一個個跟我聊得挺好?就在剛才,當年鬧得最兇的那個同學,還主動給我敬酒嘞。”
路鳳凰臉上毫無變化,淡淡道:“你錯了,張老師。我不恨你,并不代表著我會再把你接納為朋友——你現在對我來說,僅是一個不想搭理的陌生人。”
張老師面露不快,道:“你怎么這樣不知好歹、忘恩負義?”
路鳳凰輕嘆道:“我只是追求公平,并且不忘公平。”
她見張老師臉上尚有懷疑,便指了指不遠處她的老同學們:“我可以告訴你,剛剛同你把酒言歡的同學之中,絕大多數都在私底下罵過你,罵你的專橫,罵你的不近人情……這其中可不止當年明面上與你作對的人,還有那些你一直認為乖巧的學生。”
張老師初是不信,可看著路鳳凰平靜的面容,卻又不得不信,只得嘶聲叫道:“我作為一名老師,難道對學生負責任也有錯?我那可都是為他們好!”
“負責任沒有錯。”路鳳凰頓了頓,“錯的是你越界了——你沒有尊重過學生,沒有尊重過學生的選擇,你只是替學生做出了選擇!”
張老師氣得說不出話來,臉色一動,似乎有了一絲勝利的意味,道:“可你看現在,他們來跟我敬酒,來跟我談往昔,感謝我當年的付出——這不正說明過去這么多年后,他們終于發現了我的良苦用心?”
“不一定的,張老師。”路鳳凰哂笑道,“畢竟他們當年僅僅因環境的壓抑就會對你橫加指責——這其實說明了他們是多么趨從于本能的人。”
路鳳凰見張老師臉上仍是迷惑,又道:“你聽這大堂里正播放的歌。”——大堂里正播放著王箏的《我們都是好孩子》。
待歌曲正唱到了一句,路鳳凰開口道:“你聽,她唱的歌詞是‘我們都是好孩子,最最善良的孩子,懷念著傷害我們的’。”
“懷念著傷害我們的,”路鳳凰感嘆道,“是啊,人的本能之中,會美化和修飾過去了的人和事,這種美化與修飾往往模糊了對與錯、好與壞,乃至于會懷念起‘傷害我們的’。”
“懷念?呵!”路鳳凰輕笑一聲:“而這種本能甚至會讓人沉浸在對往昔的懷念之中,恍惚覺得當年的一切都對、都好。”
“而我,”路鳳凰特意指了指自己,“當年雖然跟你的關系后來變得極遭,但我在私底下,卻未曾說過你的一句壞話——他們把學生時代一時的苦悶轉嫁到你的身上,而我雖也有類似的苦悶,卻也知道那些苦悶怨不得你——我怨你的,又豈會是這種緣由?”
“因而,”路鳳凰還是嘆了口氣,說到底,她心里還是無法完全釋懷,“正如我當年沒有因本能而暗地里橫加指責于你,現在也不會因本能,而將過去的一切合理化、正確化,或者說,原諒甚至感激你對我所做的一切。”
張老師無言以對,只能用起殘存的底氣,道:“你這樣做,怎么對得起我當年對你的辛勤付出?”
路鳳凰回答的語氣極為平靜:“假如要我對得起你當年的辛勤付出,那么又能要誰來對得起我當年因你而受的苦楚?”
張老師臉色漲紅,忽嘆了口氣,極為失望地搖搖頭,似乎怒其不爭,轉身離開,又回到了來時的地方。
張老師回到之前的桌子,初還有些臉色不自然,但不多時,便又回歸到之前的“觥籌交錯、把酒言歡”了。
路鳳凰凝望著著這一副其樂融融、師慈徒孝的溫馨場面,淡淡一笑,斟上了一杯白酒,慢慢飲盡。
處在這一個周遭并無熟人的地方,路鳳凰獨自飲酒,似乎隔絕了外界的熱鬧,彌漫起一股難言的冷清,然而,卻也莫名有了一絲怡然和淡定。
她終于放下了“過去”。
現在,也終于能夠談及“將來”了。
路鳳凰拿出手機,照著喬喬遞給她的紙條上所寫,撥出了一連串數字,手指微顫——她還是有些慌亂。
“喂,請問您是哪位?”
“我是……呃……是我,你還記得我嗎?璇兒。”
“鳳凰!你……你有什么事嗎?”
“我是來通知你,校慶典禮的地點改到了室內,就在塵定館里……哎呀!我實在太晚通知你了,典禮的主持部分已經結束,現在塵定館里剩下的,都是還不愿離開而在喝酒聊天的校友哩!對了,你猜我剛才和誰聊天呢?……”
“鳳凰,你……你一定猜到了我不會回學校的。”
“為什么咧?”
“因為過去的,我已經忘掉,便不想再記起了。”
“為什么呀?”
“記得累了,想得累了,索性就忘了,也就能不記了,不想了……”
“為什么啊!”——路鳳凰的聲音中忽然帶了些哭腔,眼眶陡然紅了起來。
“哪有那么多‘為什么’?命運使然,緣分而已。”
“我想見你!”
“何必再見?”
“你不知道,我剛才跟張老師說了當年的事,可把她說得七竅生煙,啞口無言,當年的仇,如今,倒也算報了!”
“那祝賀你。”
“不!你該祝賀‘我們’啊!”
“我已經不在意了。”
“為什么?為什么你不在意了?我想通了,璇兒!我喜歡你,我要跟你在一起!你在哪里,告訴我,我今晚就坐飛機過去!”
“鳳凰,你好好過日子吧,不要再想著找我了。”
“為什么?你至少得告訴我一個原因吧!你不知道,在當年你我約定的舞會上,我等了好久,都沒有等到你,我傷心欲絕,到后來,甚至還恨起你來,恨你如此絕情,也恨其我來,恨我如此無能,結果也就在那個舞會上,有一個男人向我示愛,我答應了他,出于我也不知道是什么的狗屁原因!……我后來還同他結了婚,一直到現在,可笑吧,璇兒,人的青春,竟如此輕易便蹉跎?……而這么多年來,我對你的記憶從未褪色半分——我還記得你當時挑了好久才選好的淡灰色晚禮服,我還記得你身上的香水味,我還記得……”
“夠了,鳳凰!不要再說了,那毫無意義。”
“怎么會‘毫無意義’?”——路鳳凰的哭腔愈來愈重,仿佛無助的孩子。
“我懷孕了,為了孩子,我不可能離婚的,也就不可能再跟你在一起了。”
靜,極靜——這里人聲鼎沸,為何路鳳凰的世界如此安靜?
暗,極暗——這里燈火通明,為何路鳳凰的世界如此黑暗?
“是啊,”路鳳凰似是認命了,“你是一個多么熱愛小孩子的人啊……”
電話掛斷,這次輪到路鳳凰一杯接著一杯的白酒下肚,仿佛一種輪回,一遍又一遍地撕裂人們的真實與幸福,帶來虛假和痛苦。
錯在了哪里?
誰又錯了呢?
路鳳凰又想起了那個希臘神話,那個荒謬的英雄——西西弗斯。
她不禁思索:永無止境的虛無,難道也會是一條出路?
“怎么一個人在這里喝悶酒?”一個熟悉的聲音,路鳳凰勉強抬起頭來,眼睛竟陡然一亮。
路鳳凰欣喜地叫道:“小璇!”
她強拉著武小璇坐到她身邊,為她斟上了一杯白酒。
路鳳凰臉頰酡紅,手一伸,便勾住武小璇的脖子,令兩人的臉湊近了許多,豪爽地叫道:“來,咱們干杯!”
她已是醉了,終于醉了。
武小璇抖抖肩膀,想要掙脫路鳳凰的束縛,卻未能成功,只得嘴上推脫道:“我不愛喝酒的……”
“我也不愛喝酒,但今天,”路鳳凰的雙眼籠罩起一層水霧,“難道不是一個值得喝酒慶賀的開心日子嗎?”
武小璇一怔,她似乎預感到玉之將碎的脆弱,便再沒推脫,大方同路鳳凰干了一杯。
辛辣的白酒入喉,武小璇忍不住咳嗽出聲,可甫一看到路鳳凰露出像孩子般天真的笑容,便也慢慢露出笑來。
這時,路鳳凰看著武小璇,眼神似乎慢慢發生了變化,忽道:“小璇,我愛你,跟我在一起吧!”
武小璇怔住,許久后臉上竟忽然怒氣勃發,一把推開勾住她脖子的路鳳凰,喝道:“你這是什么意思?”
路鳳凰一呆,委屈地道:“你不是喜歡我嗎?”
武小璇臉色一紅,可表情卻仍是堅定,她一字字問道:“那你喜歡我嗎?”
路鳳凰登時叫道:“喜歡啊,我不是都說,我愛你了嗎?”
武小璇脫口而出:“那你剛才是為什么喝酒?”
“我是為了……”路鳳凰臉上漲紅起來,嘴巴翕動不止,卻未再出聲,似乎千言萬語囿于口中,凝聚又爆裂。
過了不知多久,路鳳凰漸漸平靜下來,眼中終于拾起了點清明之色,對著武小璇正色道:“對不起。”
話音未落,她便站了起來,只抬頭瞧了一眼能離開的方向,便又沉下頭去,輕飄飄地向大門蕩去。
好似一具行尸走肉,看到了另一具行尸走肉。
武小璇看著路鳳凰的背影,怔怔不語,心情卻如攪起波瀾的湖面,久久不能平靜——她苦苦思索著一個問題:她的義正言辭,到底是出于對真實的追求,還是當路鳳凰說出“我愛你”的時候,她心中升起的懼怕與欣喜參半。
她想得快要發瘋,忍不住用手狠狠撕扯起頭發——這樣下去,恐怕她真的會瘋掉,幸運的是,很快,她便看到有一個男人跑到路鳳凰的身后,用手抓住她,并且叫道:“路鳳凰!”
這下,她終于可以不用糾結與懊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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