衰老就像夜晚一樣徐徐降臨,光并不是一下子就散盡,死神有驚人的耐心,有時他喜歡一錢一錢地凌遲。壯年時的余暉猶在,姥姥的食量依舊是闔家之最。她陪著姥爺住在老房子里,倆人伺候著一堆蜂窩,自己買菜做飯,雖然身體矮小,行如風擺楊柳,但還利索得很。他對大家都很有用,兒女的孩子尚小,都得靠姥姥幫忙看管。四個孫子,外孫女,都經她的手撫養。于是她對大家是有實質的,有威信,說話一句算一句,小輩們也都不敢不聽,稍有點嬉皮笑臉,姥姥臉色一沉,仰起一直大手,“打你!”喉嚨里冒出不大不小的一個霹靂,威風凜凜。不聽話者難免心目一震,收斂起嬉皮笑臉,承認錯誤。
后來她越來越老,池城一座一座失守,守軍一舍一舍敗退,退至膏盲之中。她不再為家人提供幫助,只能徹底地索取,因此她逐漸透明下去,世界漸漸看不見她了。她的威嚴熄滅了,兒女們上門的腳跡逐漸稀了,孫兒們異口同聲學習忙,好像都在一所學校。春節團聚的時候,敷衍地拎著他東西,進來叫一聲姥姥或奶奶,這就算交差。
歲月和生命交給她的能力,最終按原本的順序一樣一樣還回去。現在的她很難出門了,經歷過腰部骨頭粉脆骨折后,他插上了導尿管和氧氣罐。即使后來身體好點了,勉強站起來,也是從這屋走到那屋。
篩子眼越來越細,興致,樂趣都被篩出去了,日子唯余越來越純粹的蕭索。幾個月前,我回去一趟看了看姥姥。她的精神甚是健康,我趴在他嘴邊,她喃喃道過年什么時候再來,我想你了。如同一個初生嬰兒,瞇縫眼看我,仍笑,喊我乳名,聲音又虛又小,像一片揉爛的紙條。陽光照著她,能透過去。我拉著她的手,攥一攥,又想放下,她卻緊緊抓住我的手不肯放下,然后我做了一個從來沒有跟她做過的動作:捂著她那硬邦邦瘦的硌手的雙手,嘴唇碰著他的手骨,輕輕一吻。那皮膚薄的就像一層膜。
臨走前,我說:你等著我,我再來看你,過年。 她半迷蒙的一笑,代替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