騎龍少年

文/李昭鴻

一

在遇見弗洛伊德之前，唐風風是不相信世界上有什么龍的。

作為一個社會主義核心價值觀里成長起來的大好青年，唐風風秉持著馬克思主義唯物論的思想，對于一切牛鬼蛇神和超自然的東西嗤之以鼻，唐風風忠于現實，唐風風喜歡現實，唐風風是一個現實主義的唐風風。

一個大寫的社會主義接班人。

有關于唐風風的世界觀坍塌的那一天晚上，是很值得描述一番的。那天晚上夜黑風不高，如同平常一樣，是一個平淡的夜。

唐風風從圖書館出來迎著江城的風走出校門。唐風風今天心情很好，因為他的科研有了比較大的進展，如果一切順利的話，下個月之前發一篇重量級的論文應該不是什么難事。

唐風風高興的時候，就會一個人去學校不遠處的無人江岸吹吹風。唐風風平時是一個積極開朗、熱情洋溢的大好青年，經常參加各類社團活動，所以他難得清靜一次。

唐風風覺得，只有清靜的時候，自己才是一個很酷的唐風風。

他哼著口哨，坐在江岸。這是一個廢棄了的碼頭，上面停泊著幾艘破舊的船只，對岸是繁華的江城市區，燈火輝煌，而此岸卻是一片無人江灘，清冷黑暗。

忽然唐風風面前的江水變得湍急了起來，有巨大的氣泡從水里冒出，好像沸騰了一樣。

唐風風想，這并不符合熱力學第一定律。

唐風風又想，如果這下面有條魚在呼吸，按照這個氣泡冒出的頻率和大小，這條魚怕是條鯨魚。

但是長江里并不會有鯨魚，唐風風皺起了眉頭。

這時候，水面倏然被一個碩大的黑影撞開，像有人往水里扔了個炸彈，水花漫天，唐風風渾身濕透，他瞪大眼睛，望著面前這個破水而出的、比他身子都大許多的腦袋。

臥槽。

這是唐風風碰到弗洛伊德說的第一句話。

二

唐風風萬萬沒想到的是，這個看起來像龍一樣、有著猙獰尖牙和巨大鼻孔的家伙，全身被裝甲一樣的漆黑鱗片包圍起來，見到他的第一眼，鼻孔里噴出兩道蒸汽，龍嘴里也吐出一句話。

它說，臥槽。

唐風風覺得，你這么大個東西，怎么樣也是你嚇到了我，你憑什么說臥槽？

唐風風說，臥槽，你是誰？

那龍說，臥槽，你又是誰？

唐風風冷靜了一下自己，摸了一把濕透了的頭發，說你好，初次見面，我叫唐風風。

那龍沉默半天，望了唐風風很久，然后點點龍頭，說你好，我叫弗洛伊德。

竟然出奇的是個不錯的開局，唐風風想，沒有一開始就被吃掉，這個展開已經很酷了。

唐風風說，看在你的名字是一個心理學家的份上，我問你三個問題，你是誰，從哪里來，到哪里去？

弗洛伊德在半空中停住，眼皮耷拉下來，又轟的一下潛回水里，只露出半個腦袋，從水里傳來一聲咕咚咕咚的回答。

它說，我不知道。

唐風風又摸了一把濕透的頭發，唐風風說，賣萌可以，動靜小點。

老子今天都洗了三回澡了。

三

自從唐風風遇到了弗洛伊德之后，生活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開什么玩笑，在唐風風此前二十四年的人生里，他都沒有想過要在長江里養一條龍。

按弗洛伊德的說法，它是不小心進了龍族一個六十年一開的結界，所以就過來了。

弗洛伊德說，你想想看，我從一個滿是龍的世界，跑到一個滿是人的世界，那怕的肯定是我，所以我說臥槽，你又沒有穿越，你有什么好怕的。

唐風風想了想，他是沒有見過龍，但是龍也沒有見過人，所以兩相臥槽，也可以理解。

唐風風問弗洛伊德，那你得在這呆六十年？

弗洛伊德叼著條魚，剛剛吃飽。它說，我爸爸說過，我們那時間流速跟別的地方不一樣，大概就一百倍的差距吧。

唐風風驚呼，所以你要在這里呆六千年？

弗洛伊德說，不，你算反了。七個月。七個月之后，這個結界就會自動開啟，到時候我就在這里潛下去就好了。

唐風風想了想，七個月，勉強可以接受。

唐風風跟弗洛伊德約法三章，唐風風說，你不能在白天出現，你不能露出全部身子，你不能吃太多，按我縝密的思維，這樣可以保你一條小命不死。

弗洛伊德說，我不怕你們人類，我力大無窮，法力無邊。

唐風風說，真是條笨龍，你知不知道現在熱核武器丟一個過來你直接炸的沒邊了……

弗洛伊德說，不知道，不關心，不在意。

唐風風拿了個筆記本電腦過來，給弗洛伊德放了個《哥斯拉》，弗洛伊德看傻了。

唐風風說，你有哥斯拉牛逼嗎？

弗洛伊德說，沒有。

弗洛伊德說，等等，什么叫牛逼？

唐風風說，你姑且可以理解為很酷的意思。

唐風風說，所以你不能出去，你要是被發現了，就是被一個炸彈扔過來炸死，成為吮指原味龍。

弗洛伊德說，遵命。

弗洛伊德說，等等，什么叫吮指原味龍？

四

又令唐風風萬萬沒有想到的是，這條蠢龍居然對吮指原味雞喜歡得不能自拔。

一條喜歡吃吮指原味雞的龍，可以說是龍中之恥了。

而為了吮指原味雞可以出賣自己的龍之尊嚴，這可以算是龍中之……

龍中之什么？弗洛伊德問。

想不出來詞兒了，唐風風說。

但是你可以理解為，很不要臉的意思，唐風風又說。

唐風風為了給弗洛伊德解釋什么叫吮指原味龍，親自去買了塊吮指原味雞，結果這條長達三十米的巨龍直接吃傻了。

弗洛伊德說，唐風風，我以龍族血脈發誓，我從來沒有吃過吮指原味雞這么好吃的東西。

唐風風說，那你叫我風哥吧。

弗洛伊德說，我比你大兩千歲，我憑什么叫你風哥？

唐風風說，雖然你活了兩千歲，但是都沒有遇過自己最喜歡吃的東西，而如今你一碰到了我，就愛上了吮指原味雞，看在吮指原味雞的份上，叫我一聲風哥不過分吧？

弗洛伊德的眼光飄忽，龍身隨著唐風風手里那一塊吮指原味雞搖擺不定。

弗洛伊德張開血盆大口，它說，風哥。

唐風風嘆了口氣，真是條龍中吃貨。

唐風風每天晚上，接近十二點的時候，會過來看一看弗洛伊德。他跟弗洛伊德說好了，弗洛伊德只在跟唐風風見面的時候，才能把頭露出來。

這樣，唐風風就一天天地養起了弗洛伊德。

這個世界上，養龍人可能不止唐風風一個。

但是拿吮指原味雞當飼料，應該就獨此一家。

五

那天晚上黑云壓城，整個江城的頭頂上都是一片巨大的黑云，夾雜著閃電與低沉的雷聲。

整座城市馬上就在大雨之中傾倒。

唐風風拿著一袋吮指原味雞，跑到老地方，等弗洛伊德的龍頭慢慢地浮出水面，他把那一袋吮指原味雞往弗洛伊德那一扔，轉身就準備走。

弗洛伊德說，風哥，走這么早?。?/p>

唐風風前進兩步，又后退三步。

他望了望天，此時豆大的雨點瓢潑而下，唐風風看對岸的燈火，都變成雨幕里的一片光海。

唐風風想，是個好機會。

他對弗洛伊德說，你說，我能不能騎你一下？

唐風風說出來這句話是有點后悔的，這個騎字，帶有一絲的主仆意味，在某種特定的語境下看還有一絲色情。

還沒等他后悔，弗洛伊德砸吧砸吧嘴，說，好啊。

唐風風來江城讀了六年書，長江邊的日落日出見過無數次，游船也坐過幾回。

但騎龍游長江，聽上去就酷死了。

現實主義的唐風風，也禁不起酷衣炮彈的轟炸，更何況此時雨出奇地大，鬼都看不清外面有什么，唐風風決定嘗試一把。

在弗洛伊德的黑色龍鱗上，唐風風乘風破浪。

耳邊風聲呼嘯如同龍吟，唐風風和弗洛伊德在雨幕里盡情地鬼叫。

兩岸燈火留不住，笨龍已過萬重灣。

唐風風在風雨飄搖之中，渾身濕透，但他覺得，此刻他唐風風就是騎龍的勇士，超越現實，酷的要死。

弗洛伊德問，怎么樣，你騎得爽嗎。

唐風風說，還能更爽一點嗎。

弗洛伊德龍尾一擺，以驚人速度從水中騰躍而起，如躍龍門，直沖霄漢。

它朝著那漫天黑云和驚雷而去。

六

如果人生可以重放一次，唐風風一定選擇把他騎龍直沖雷云的那一刻慢放，然后定格，打印，裱起來。

酷及子孫，帥澤后代。

那一刻的唐風風仿佛坐上了正在發射的火箭一般，沖上了天際，沖進了雨霧和雷鳴之中。

云層之上，巨大的云團聚集，仿佛山脈一般，橫亙在他和弗洛伊德之前。

三十米的弗洛伊德，一米多的唐風風，此刻沒有什么差別。

云團之中，仿佛在孕育著生命一般，有陣陣雷光射出。

弗洛伊德說，牛逼。

唐風風說，牛逼炸了。

弗洛伊德呆住，看了那巨大云團一陣，說，你們這管那種眼珠子大的冰塊落下來，叫什么？

唐風風說，你的眼珠子還是我的？

弗洛伊德說，廢話，當然是我的啊。

唐風風說，那叫冰雹。而且你眼珠子這么大的冰雹，掉下來怕是要砸死個人。問這個干啥？

弗洛伊德拿爪子指了指那個巨大的云團，說這里面有冰雹，而且落下去跟我眼珠子差不多大。

唐風風說你就扯淡吧。

唐風風說，空氣阻力和物體移速的函數關系，以及高空和地面之間的溫度差，再加上晶體融化的各種作用，你考慮過沒有？

弗洛伊德說，照我腦袋里面的建模并針對這個世界的物理常數進行修訂計算，的確是考慮過了，雖然只有一個大概。

唐風風說，臥槽，你他媽還有科學素養？

弗洛伊德說，你注意點，不要爆粗口，我媽活了五千歲。

唐風風看著自己腳下的萬家燈火，說這冰雹砸下去，要出人命的吧。

弗洛伊德點點龍頭，說要是這個東西聚集成型，江城要出大事。

唐風風說，你會不會那種法術？就是那種boom一下一個大火球砸過去，然后嘩的一下天崩地裂那種。

弗洛伊德說，不會。

弗洛伊德說，坦白告訴你，我是一條智力型的龍。

唐風風陷入了絕望。

七

一人一龍，在這個龐大的雷云面前，束手無策。

唐風風說，那你用你兩千歲的腦子想一下，我們能怎么辦。

弗洛伊德說，我們龍族能活個一萬歲，所以按理來說我們是差不多大的。

唐風風說，你耍賴，你還我的吮指原味雞。

弗洛伊德聽到吮指原味兒雞有點慌。它說，如果真的說來的話，我確實有個辦法。

弗洛伊德說，我在這個世界力量施展不開，但這兩個月來，長江之下的那個世界接口，力量涌動越來越明顯了。如果我在這邊提前輸入一些能量的話，倒是能夠強行打開跟那邊的接口。

一旦打開跟那邊的接口，我就能獲得能量，打出一個boom一下砸過去的大火球，嘩的一下天崩地裂那種，驅散云團，拯救江城。

弗洛伊德說，但是這樣的后果是，我就得提前回去了。

弗洛伊德聲音低沉渾厚，它說問題是，我有點兒舍不得吮指原味雞。

唐風風摸了摸它的黑色鱗片。

唐風風說，走吧。

弗洛伊德轉過巨大的龍頭，對著唐風風張開血盆大口，露出尖牙，笑了一笑。

唐風風說，你怎么笑比哭還難看。

唐風風說，時間不多，管不了這么多了，人命關天。

行動吧老鐵。

弗洛伊德說，遵命。

弗洛伊德說，等等，什么叫老鐵？

八

唐風風是看著弗洛伊德從長江之底沖天而起的，那一瞬的弗洛伊德，有一種龍王的氣息。

十分牛逼，相當帥氣。

天空中傳來巨響，似萬千雷鳴。

唐風風看著那個云霧慢慢散開的天空，心里空蕩蕩地想，這下我的養龍人生涯，就提前結束了。

弗洛伊德，后會有期。

雖然唐風風心里清楚，有些人和物，一旦分開，就一輩子都遇不到了。

山高水遠，人龍兩別。

此去經年，后會無期。

弗洛伊德最后的時候，它在入江之前，還帶走了附近KFC的所有吮指原味雞。

它對著唐風風一陣龍吟。

它張開血盆大口，露出尖牙，像是在哭。

唐風風說，我收回之前的話，你哭真的比笑難看多了。

唐風風說，你這條蠢龍，回去了就別再不小心過來了啊，很危險的。

很危險的，唐風風哽咽著說。

唐風風舉起吮指原味雞，說我敬你。

江底倏然而起的亮光越來越大，唐風風知道時間到了。

那條黑龍揮了揮爪子，抖了抖那一袋吮指原味雞。

弗洛伊德說，再見了，老鐵。

再見了。

就讓吮指原味雞，見證我們的友誼。

唐風風破涕為笑。

弗洛伊德潛入江底。

像他從未出現過那樣，消失在茫茫江際。

長江陷入寂靜，唐風風也陷入寂靜。

唐風風和風一樣飄忽不定。

黎明到來，日光升起。

唐風風渾身濕透，像在雨里站了一夜。

九

江警官望著面前的唐風風，做著筆錄。

“你是說，你拯救了整個江城？”他半皺著眉頭，望著唐風風。

唐風風一伸懶腰，“你們愛信不信吧。”

警察局是在早上接到報案的。

一個船主說，自己在一個碼頭上停著的舊船，不知道被開到哪里去了。

找到那艘船的時候，唐風風就在船邊。

船幾乎半沉了，江警官拿著一個昨晚上大雨中拍的視頻問唐風風，這是你嗎？

視頻里，那艘舊船正在半夜大雨中的長江上疾馳，看起來十分危險，船上還有人發出怪叫，情緒高漲。

唐風風擺擺手說，“我不看。我說了你們愛信不信吧。”

江警官接著問，“聽你同學描述，你這一個學年根本就沒有在學校，你在干什么？”

唐風風閉上眼睛，他沒有說話。

江警官看著手里的資料，搖了搖頭。

唐風風，男，二十四歲，因科研論文壓力過大，導致出現精神幻覺，休學獨居。為人孤僻，獨來獨往。

資料最后還有一條，“且很喜歡吃吮指原味雞?！?/p>

江警官嘆了口氣，最后在資料上寫上，“建議移交精神科醫院處理?！?/p>

在江城的某個KFC店，店主一大早起來，發現昨天剩下的忘記處理的所有吮指原味雞，都消失不見了。

唐風風在警察局，閉著眼睛，打了個飽嗝。

唐風風看著弗洛伊德遠去，他的悲傷宛如巨大的帶有觸手的蟲子，爬上他的心臟。

唐風風忠于現實，唐風風喜歡現實，唐風風是一個現實主義的唐風風。

他為弗洛伊德而悲傷。

唐風風是一個騎龍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