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勢敗休云貴,家亡莫論親”,這是《紅樓夢》里巧姐的判詞。雖說不像寒冬噎酸虀、雪夜圍破氈那般決絕凜冽,倒有一副歷經(jīng)世事滄桑又沖淡平和的口吻。這其中,沒有對世道不公的憤懣,也沒有自憐自傷的身世之感,只像一位老人,閑挑燈花之余淡淡道來,既有看破紅塵的超脫,平常心態(tài)的傲骨,又有“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那種上升到哲學高度的驚警深刻。
人到中年之后,追撫今昔,總能在世事百態(tài)中咂摸出一股獨得的滋味。繁花錦簇的時候,也更容易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云;運勢黯然的時候,簡直如同焦大,感慨一下也要被塞上滿口馬糞。不過自嘆自嗟之余,是不是也要自省一下,當初對別人是不是只是維持了沒有落井下石的基本底線,鮮見雪中送炭的義舉?回想過后,是不是稍稍安慰一些,其實大家也不過如此而已,概莫能外。
生于天地,除去父母親人,茫茫世間能有多少真正可以仰仗的?唯一衷心跟隨,不離不棄的只有自己的一顆恒心。大眾對“拼爹”多半嗤之以鼻,說實話能“拼爹”也是自己慧眼投胎的本事。在嗟嘆客觀環(huán)境的時候,還是要關(guān)注自身,無論是提升自己的能力水平還是維持小家庭的和諧美滿,都比向外發(fā)泄怒氣與白眼來的高明的多——忍不住突然雞湯起來,還是孟老夫子說的好,普通大眾達則兼濟天下的機會幾乎絕跡,獨善其身還是可以努力做到的。而勢敗之余,總有人不能審時度勢,仍全力挽留自己幻想中的尊嚴與榮耀,沉醉于昔日的虛幻時光。譬如“洪憲太子”袁克定三十年代初窮困潦倒,靠一個老仆人蒸窩頭充腹。每次老仆人端上飯菜,他仍不改規(guī)矩,戴好餐巾,用西洋刀叉將窩頭切成片,佐以咸菜進餐。再譬如《往事并不如煙》里,康同璧老太太那一星期不重樣的各式腐乳,人事雖異,其情共通,無不令人可憐可笑又可嘆。
到最后還是想表達一下對曹雪芹的無比憧憬,《紅樓夢》這本小說仰之彌高,景行景止。張炎曾在《詞源》里向吳文英拍磚說:“吳夢窗詞,如七寶樓臺,眩人眼目,碎拆下來,不成片段”,而曹大人卻在搭建七寶樓臺之余仍不廢精神,筆力直指細微,讓人愛不釋手的小小文字游戲也精致到炫目。比如這判詞后兩句“偶因濟劉氏,巧得遇恩人”,既寫明了巧姐的命運結(jié)局,也同時運用了兩個雙關(guān)。“偶”,鳳姐本來是無心濟貧,不過偶然施以小恩小惠,同時雙關(guān)“配偶”,暗伏巧姐的婚事由劉姥姥解決;“巧”,命蹇運舛之際得到搭救純粹處于巧合,同時也暗指是巧姐可以有一個相對不錯的結(jié)局。
張愛玲曾感嘆“下一代同我們比較起來,損失的比獲得的多。例如:他們不能欣賞紅樓夢”。其實,只要人生這本大書讀下去,道理還是共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