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姥爺今年六十四歲,向來煙不離手,是個不折不扣的煙鬼。
大年初一,天剛暗下去,姥爺就嚷嚷著要放煙花。他平素里節儉得很,除了煙酒,其他一概不愿意花錢,就連感冒生病,不到萬不得已的情況也不舍得去醫院。獨獨這煙花,他每年過年回來都買,趕大的貴的買。姥爺把煙花筒固定在地上,點燃一根煙,深吸幾口。在屋檐下的我,只能看到昏暗中有一點火光忽明忽暗。明明沒有風的夜晚,也飄著間斷的咳嗽聲。
一根煙快到頭的時候,姥爺才用煙頭點燃引火線,飛快把煙頭一甩,跑到我旁邊。“嘭,嘭”,天上綻放開朵朵煙花,由小變大,照亮半邊天。姥爺家的煙花,總是最早升空的。附近幾戶人家的路燈亮了,卻連星星之火都算不得。房頂有“沙沙”的聲音,那是謝幕的煙花落在上面。“咳咳咳”,姥爺捂著嘴不斷咳嗽:“煙花看完了,快進屋吧,外面冷。”他在咳嗽的間隙催促我。“還有別人家的煙花呢。”年初一的煙火盛宴這才拉開序幕,我不想錯過。姥爺又點了一根煙,抽了兩口,才轉頭對我說:“反正沒我們家煙花大,有什么好看的呢?”路燈昏黃,我看不清父親的臉,只能看到點點微光時上時下。煙抽上了,他的咳嗽就停了。冷風襲來,裸露在外的手冰到骨頭里,我終于聽話地進了屋。小時候每一年過年那幾天,我們都是這般情形。
小時候,我喜歡收集煙盒。姥爺丟的,別人丟的,反正我看到的,我都撿回家。回家以后,我把這些花花綠綠的盒子放在桌上,拿出剪刀,一點一點剪下盒子上那句“吸煙有害健康”。慢工出細活,這件事往往耗時不少,不過剪下來都是方方正正的圖形,工整得很。我對自己的手藝很滿意。這些長條條,被我一條一條用米糊貼在家里的門上,窗戶上,桌子腿上,柜子上……一年下來,連土墻都變得色彩斑駁。過年的時候,姥爺回家。他看到這些,也不會說我,只默默摳掉這些小條條。煙花照常放,日子一樣過。過完年沒幾天,他又走了,那些領土自然又慢慢被我占領。他回來又把每個犄角旮旯都收拾得干干凈凈。日復一日,年復一年,這樣的循環直到我上初一那年。
大年初一的晚上,姥爺照常放完煙花,抖抖煙盒,發現沒有煙了,也就跟我一起回屋。“我還有一包煙呢?你放哪了?”姥爺在屋里找了半天,沒有找到煙,就徑直去問廚房里的姥姥。姥姥還在洗洗涮涮,手上滿是油污,她頭也不抬,丟出一句:“我哪知道?你自己沒收拾。”“不是你放的嗎?咳咳……”姥爺一著急,又咳嗽了。他低頭干咳半天,再抬首時,眼角亮晶晶的。姥姥見他眼淚都咳出來了,于心不忍,便抬眼看著我:“小卉,你放哪里了?”“咳咳”,姥爺邊咳邊轉過身來,瘦削臉黑沉沉的,燈光打在他的臉上,也不見亮堂。“你放哪里了?”他走過來,啞著聲音問我。我望著他,并不作答。姥爺洗碗弄出的“叮叮咚咚”的聲響格外清脆。“放哪兒了?”姥爺怒吼,聲音震得我一顫,一屁股坐在地上。“哐。”姥姥手里洗干凈的鐵盆落到地上,轉著圈圈。“干嘛?為一包煙年初一至于這么兇嘛!”姥姥在圍裙上擦擦手,走過來扶起我,又瞪了姥爺幾眼。我的眼淚盈滿眶,不爭氣地滾滾而落。我梗著脖子,依舊沉默。“咳咳咳!”姥爺一劇烈咳嗽,就勾著腰捂著嘴,窄窄的背起伏不已,嶙峋的骨仿佛要戳破衣服而出。好半天他才緩過神來:“你到底拿不拿出來?不拿,我就沒你這個孫兒!”卻是撂下狠話。聞言,原本扶著我的姥姥手一松,呆愣片刻,轉而又拉著我離開廚房,邊走邊哭:“抽抽抽,抽死你得了!”“我死了我就不抽!”姥爺大步流星跟上來,一把拉住我,“我再說一遍,拿出來!不拿你就滾!”他的眼睛,沒有一絲光亮。
淚簌簌落下,我掙脫開他們的手,一口氣跑到窗戶邊,打開窗,伸手拿進我放到屋外窗臺上的一包煙,甩到姥爺跟前,奪門而出。外面還有零零星星幾戶人家在放煙花,遠處的煙花在山頭綻放,近處的在天空絢爛,在我眼中,卻成朦朧一片。屋旁的小竹林“嘩嘩”作響,黑黢黢一片,我跌跌撞撞跑進去,似乎有團團黑影將我包圍。我不敢看,就蹲在地上。“小卉?”姥姥的聲音傳來,“快回來,你理他干嘛啊?”我把頭埋在姥姥懷里,抽泣了很久,才摸黑回屋。回去時,姥爺已經回了臥室,淡淡的煙霧從門縫里裊裊而出,繚繞成團。“你抽吧,如果有一天你的了肺癌,我不會出一分錢給你醫病。”我沒有進屋,只在門口冷冷地說出這句話。
第二天,我的眼腫得厲害,賴在床上,不想去走親串門。姥姥怕我一個人餓著,堅持要留下來給我做飯。姥爺一個人揣著半包煙走了。他回來的時候,把一些奶糖放在我床頭,說是親戚給我的。那件事以后,我和姥姥對姥爺抽煙這事閉口不提,也不再收集煙盒。
再長大后,我有了自己的手機。每周給姥姥打一次電話,兩周給姥爺打一次電話。我與姥爺的通話,短得可憐。“姥爺。”“嗯。”“您身體怎么樣?”“挺好的。”“哦,我學習也挺好的。”“嗯,你加油哈。我掛了。”千篇一律的對話,波瀾不驚。后來有一次通話,他在電話那端咳了好幾分鐘,才說出一句完整的話來。寒冬臘月的晚上,天寒地凍,我蹲在寢室陽臺上直哆嗦。腿麻了,心卻痛了,淚雨滂沱。
“爸,我求你了,少抽點煙吧,對身體不好。”我終于忍不住,哭著求他。
“好。”這一次,他答應得出乎意料的爽快,“你快些進屋去吧,我都聽到你牙齒打架的聲音了。”
掛了電話,宿舍已經熄燈。我躡手躡腳回到寢室,室友們酣夢正香。
我端著凳子,去廁所坐著。小竹林的黑暗已經在記憶中遠去,父親吼我的聲音也漸漸淡去。我以為,這些年的結,我們終于解開。
但我錯了。
05
過年回家,我發現父親抽煙抽得更勤了。原來一日半包,現在一日一包,飯前便后都要抽。
他的指甲蓋,全是煙熏的黃,怎么也洗不掉。臉上的肉凹下去,顴骨高高突起,小眼睛周圍爬滿褶子,面色蠟黃,整個人了無生氣。
年三十晚上,我們一家三口一起看春晚。煙霧籠罩著我們,嗆得我咳嗽連連,加上我本就感冒了,一時之間咳得有些喘不上氣,淚花滿臉。
母親一邊拍著我的背,一邊嗔怪父親:“孩子都這樣了,你還抽!”
父親把頭偏到另一邊,吐出幾個煙圈圈,才轉頭看我一眼:“回家就多穿點,家里可不比學校,沒有空調。”說罷起身去屋外繼續抽剩下的半截煙。
后來父親每次在我面前抽煙,我就咳嗽,不停叨叨:“吸二手煙的人比吸煙的人還慘。”
我捂著嘴咳,眼角余光瞟向父親,他剛吸進去一口煙,也不吐出來,就默默去屋外。
我以為他會掐滅手里的煙,可一次兩次,他都是獨自離開。最后,索性不在我面前抽,只是他渾身的煙味,比熏臘肉的味還濃。
今年三月,我與姥姥隨口說了句以后想要一幢小房子,消息傳到父親耳朵里,他二話沒說就請了兩個月假,回家請人修了一幢漂亮的小洋房。
大到新房子選址,小到桌椅板凳,無一不是父親親力親為。
這些事,我后來才知道。
我十一回家,看到半山腰的土坯房只剩下斷壁殘垣,嚇得不輕。打電話問了母親,她才說馬路邊那棟新起的小樓房就是送給我的 家。
那時的父親,又外出打工了。母親說,他是專程回來修房子的
我連行李都沒放,就把新房子里里外外轉了個遍,每個角落都有父親叼著煙咳嗽的身影,還有殘留的煙味氤氳在空氣里。
煙霧繚繞中,他勾著腰,四處查看。瘦弱的身形,像根長歪了的竹子,立在一抱粗的木材間,幾乎看不見。
我越長越高,他越長越矮。歲月比旱煙在他身上留下的痕跡要多太多,我卻忘了歲月無情,只記得抽煙有害。
今年,我想給父親買一包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