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禮拜走過，那七個字確是依舊留駐在落七的心中了。不曾消散，也不曾冷卻，一如當初聽到它時的那樣。
現在，是了，可以的。
像是疾風掠過草原，熱烈奔騰，燃起一簇火團在不停跳動。又像是水珠從葉尖落下，一點入河，暈開成圈圈漣漪。突如其來，歷久彌新。
不過用歷久兩個字，似乎不是很恰當，畢竟時長才一個禮拜。而這個禮拜中的絕大部分時間，兩個人都形影不離。除了各自上課的時候，呆在自己宿舍的時候，還有，去洗手間的時候。
以是，于凌覓、江璃、任苒而言，落七的脫離顯得極其突然。周末前還一起吃飯常坐身邊的人，過完周末就很少見了。于魏封、蓋兮、蘇衡而言，夜零的脫離就顯得很是自然了。他們都知道落七的存在，一早就知道，確切地說，從兩個人相識起就知道。
要好的男生之間應該很少有什么秘密吧，尤其是關于女生的。初戀是誰，現狀如何，喜歡什么類型，怎么追，怎么哄，怎么幫忙……大抵都會成為他們夜談話會的一部分。那么要好的女生之間呢，也許就不一定了吧。感情的事好像往往很難啟齒，而啟齒吐露的也多半是既定的事實或者過往的故事吧。
所以落七的舍友們意外的事，夜零的舍友們并不意外。
每天早晨，夜零都會和舍友們一起去食堂，順手也給落七捎一份早點。午飯和晚飯前，夜零也都會和落七聯系決定好，要去哪個食堂哪個窗口排隊。
比起落七來，夜零吃飯很快，通常都是他吃完了坐著等，在對面看著落七吃。落七是小口小口吃東西的，吃得腮幫子一鼓一鼓的，像只小倉鼠。她記得高中時有位同學和她說過，不想吃飯的時候就看著落七吃，看一會兒便會想吃了。落七當時并不知曉原因是什么，聽完后總是傻笑著繼續吃。
有時看得興起了，夜零就悄悄拿出手機拍個照或者錄段視頻，再舉到落七面前讓她看。每每這樣，落七都以為夜零是要分享什么有趣的事，忍不住迅速吞下嘴里的食物湊到屏幕跟前去。接著，就是好一頓面紅耳赤，直帶著手里架著的筷子往自己額頭上靠，順勢擋住大半張臉。等她反應過來去奪手機想刪除證據，也是屢戰屢敗、屢敗屢戰，從沒成功過。
至于上課下課，就不單單是白天了，晚上的自習兩人也是一路同行的。若是碰上沒有自習課的晚上，他們就去籃球場練練平花，或去操場散散步，邊走邊聊，話題也都不知是從哪撿來的。
有回巧了，兩人聊著聊著扯起了“再見”這個詞。落七說，對上在意的人，她會選擇說“再見”，因為希望有一天真的能再次見面。夜零說他不會，他不記得在哪看到過的了，再見就是再也不見了。
“再見，再也不見？”落七喃喃重復著，心底里某個模糊的影子逐漸清晰了起來。
她想起了一條很久之前的動態，在她同意夜零的好友申請前所看到的一條動態，上面寫著：“再見……”動態底部成片的評論模模糊糊地拼出了一個輪廓，像是段令人難以忘懷的往事。
她開始想知道那究竟是段怎樣的往事了。因為這不是別人，是夜零。就算是對許諾，她也不曾這般好奇過。猶豫了一會兒，她還是決定開口：“夜零，我突然想起你空間里的一條心情了。”
“哦？是哪條？”夜零有些意外。
“年初的一條，就兩個字‘再見……’”
“是那條啊，真想知道？”
不知為何，夜零的回答和他回答時投過來的目光讓她的心一陣狂跳。某個奇怪的念頭擅自鉆進了她的腦袋，促她垂下眼去望自己交握在一起的雙手，兩個拇指正在跳舞。望了一會兒，她抬起眼，堅定地回答說：“想。”
夜零不經意地彎了彎嘴角，不緊不慢地給落七講了一個故事。
高三最后的半年里，她被調到了他前面的座位上。他和她熟悉起來，是因為她總轉過身來問問題。她看起來很喜歡向他討教題目，不管是會的還是不會的，聽得懂的還是聽不懂的，全都拿來問。而每次他認真講解的時候，她都不在聽，只是盯著他發呆，一直盯到他無意中抬頭為止。這也是她后來告訴他的。
高考結束后，她問他喜不喜歡她，他想了想答，再想想。因為他不清楚自己對她是喜歡還是習慣。后面這句話，他沒說出口。她聽后卻搖搖頭，說不用再想了，她喜歡他，這就行了。她還在班級群里向大家宣布，他們在一起了。他不知道怎么解釋，怕說不好傷了她，就先沒管這件事。
在家的大半個月里，他總能接到她的消息，但沒主動聯系過她。她也總約他出門玩，而他只應過一次，去鎮上趕集。那次往后，她便再沒約過他。
返校填志愿的時候，他在教學樓的拐角處撞見了和別人吻在一起的她。他沒表情也沒說話，只當沒看見，轉身就往教室走，一分鐘后卻被她追上了。
她攔下他，理了理劉海，鎮定地直面他說，上次去趕集，她想牽他他不給，還跟她保持著很遠的距離，說話也心不在焉像是隨口敷衍。后來回去她賭氣不給他發消息，他竟然也不聯系她。她累了，不想跟他在一起了，要和別人在一起了。
他說好，就一個字，眉頭都沒皺一下。那個瞬間，他也不想多說什么了。難道這就是所謂的喜歡？他不明白。他還沒想好，她就說開始。他還沒理好，她又說結束。喜歡一個人就那么隨意，不用管他的想法嗎？喜歡一個人的時間就那么短，很快就能換人了嗎？
半僵著回到家的他，硬生生地把自己關進房里想了半天。他這是“失戀”了么，這就是他的“初戀”么，好像也不對，他沒什么特別的感覺。喜歡這件事，應該不需要思考吧，它到底是件什么樣的事呢。他突然覺著有些可笑，自己想了那么久了還是沒想明白。
后來進了大學半年，他時不時地還會想起這件事。再后來，他覺得自己不應該繼續想下去了，就發了那條“再見”，和這件事、和事里的人都統統再也不見。
故事到這里就結束了，不過夜零沒停下，他又繼續講了下去。他講起了站在他面前的落七，他說他是被她的文字所吸引的。相處一陣子后當他意識到自己對落七有了不一樣的感情時，他半喜半憂了。
喜的是，他有點明白喜歡是怎么回事了。他會在看到一部動漫聽到一首歌的時候想，會不會剛好落七也喜歡它。他會想見她，想靠近她，想聽她的聲音，想融進她的世界，想盡自己的所能保護她……所以比起剛認識的時候，更對落七多了一份關心。
憂的是，他沒完全明白喜歡是怎么回事。他不敢肯定落七是不是也喜歡自己，怕自己會左支右拙搞砸什么，怕自己所做的一切變成習慣讓落七為難，更怕自己的喜歡是短暫的讓落七大失所望。而后，難堪重蹈覆轍。
說到最后，夜零猶疑了，是不是不該和盤托出呢，會不會因此讓落七萌生離開自己的念頭呢。想著，居然生出了許多恐慌，恐慌中又生出了大片心疼。他看見落七紅了眼眶吸著鼻子對自己說：“所以……你喜歡她嗎？”
“不喜歡。”是毫不猶豫。
“那你喜歡我嗎？”
“喜歡。”是斬釘截鐵。
“……是真心的嗎？”
似乎想起了什么，夜零有些猶豫了：“應該是……”
落七仰頭望天，努力收回了淚水，說：“那我們暫時還是不要見面了，都想一想吧。”
這回輪到夜零提問了：“為什么？想什么？”
“想自己是不是真心喜歡對方。如果暫時分開，就比較好確認了吧。”
“要是想好了呢？”
“想好了，再見面。三天為期。”
“好吧。”看到映在落七眼里的堅定，夜零答應了。他相信落七，也相信自己。
回宿舍的路上，兩個人不再并排前行了，而是一前一后地往回趕。到了落七樓下，夜零突然提問：“小七，你想和誰再見呢？”
“和誰再見？沒有啊，為什么這么問？”
“因為你寫過一篇日志，叫'再見'。”
“是那個啊，很久之前的了吧。她是女生，我最好的朋友。現在說來，應該再加上'曾經'兩個字了吧。”落七會心一笑，也講起了自己的過往。她寫下那篇日志的時候，還不認識夜零。
進入大學之前，古煙是她唯一相處最久的好友，從小學時代結識，到高中畢業相離，整整十二年。年少之時，她不扎辮子也不愛裙子，只喜歡長褲。再加上五官棱角分明，常常被人當成男孩。
曾經有一回，她獨自去上洗手間，有人跟她說“男孩子要去對面”。還有一回，父親載著她出門，路上碰見父親多年未見的同學，同學說“喲，你家兒子真俊”，父親則笑著回“是女兒”。那些時日，她的態度轉變巨大，從最初的想嚴肅地糾正他們其實自己是女生，漸漸變成了無所謂，直至最終默認。所以離了家，她很少去洗手間，也養成了很少喝水的壞習慣。
而在學校，四十幾個同學的班里，女生中只有古煙一人和她一樣，短發長褲，不拘小節。
古煙喜歡笑，笑起來弧度正好溫度正巧，陽光明媚煞是好看。于是她的身邊就總會圍上很多人，有女生，也有男生。她不喜歡笑，不喜歡說話，更不喜歡妥協，冷著一張臉倔強孤僻，躲在自己的世界里不愿出去。所以她的身邊就總是冷冷清清。
照理來說，這樣截然不同的兩個人應該不會有什么交集的，因為她們的軌道不同。除非有個更大的引力能將她們吸附到同一個軌道上去。很久之后的后來，她在書上看到星系的介紹，看到恒星和行星的故事，她才終于明白，原來古煙是恒星，她是行星，所以她必定會被她吸引，繞著她一圈一圈地旋轉。
在班里，古煙的位置離她有點遠，不管老師怎么指定換位置，她倆都隔著兩排，不是前后就是左右，無一例外。每天課間，古煙都會抽空找話題來跟她聊。起初是各科的作業，班里傳閱的小說，同學間有趣的事……接著漸漸改成了各科的作業，《神雕俠侶》，《小李飛刀》……再來又改成了各科的作業，《福爾摩斯》，《天空之城》……總之不變的話題永遠都是各科的作業。在古煙堅持的努力和溫熱笑顏的融化下，她們成了好朋友，誰也奪不走的好朋友。
在同一本本子上寫小說，在課堂上傳紙條，從斷墻上跳下去練身手，往大雨里瘋跑比誰淋到的雨少，躺在草坪上聊天，溜進廢窯里探險……所有能想到的小學生守則外無傷大雅的事，兩人都一塊兒嘗試了。即便是小學畢業后一面都沒有見，高中時再見面，依然如故。
分開的三年里，古煙一直在和初中認識的朋友講兩個人的故事。以至于稍稍比小學時帶點溫度的她，一進高中就收獲了一個朋友，古煙的朋友。
也許是朋友太多了忙不過來，又或許是學業太重了壓力過大。高一下半學期開始，古煙突然對她冷了下來。不再像小時候那樣噓寒問暖，路上碰見了只是點個頭，有時甚至還拒不相見。問不到緣由找不見本人，她終究還是心灰意冷了。
恒星不見了，行星要怎么辦呢。書上沒有給出答案，只是說行星暫時還是會繼續轉動，等引力消失了才會飛出原有的軌道，至于飛到哪就不好輕易下結論了，最壞的結果是消失。她也想過會不會飛到另一顆恒星的身邊繞著它繼續轉，她不敢肯定。她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了，就選擇了再次用冰封印自己，重新習慣了一個人。
哪怕是在高二分班后重新見到了古煙，同班直至畢業；哪怕是在高二新學期伊始，成天和一幫男生混在一起；哪怕是在高二的新班級里，因為老師提議的互幫小組活動成了“六人幫”里的一員……她都沒有走出過一個人的狀態，真正走出過。
直到大學里遇見了和古煙像又不像的許諾，和許諾成為好朋友后，她才重又漸漸敞開心扉。她覺得那顆行星很幸運，它飛出去后又遇上了一顆恒星。現在的她偶爾寫寫日志，想念想念古煙，期待著未來的某一天與她再見。
聽完故事，夜零的心一陣鈍痛，惆悵裹挾著豁然涌進每一處神經，不停翻滾，控制著夜零把落七拉進懷里，緊緊擁著。落七有些貪念這份溫暖，任由夜零抱了一會兒。而后，她輕輕地說了聲“再見”，用力推開夜零，轉身飛奔上樓。留下夜零一人，在樓下佇立良久。
挨了兩天，落七有些不習慣了。每次走進食堂或者在上下課的路上，她都會下意識地去人群中尋找夜零。晚上九點半到十點間的半個小時里，她也會抱著手機不撒手，怔怔地坐在書桌前發呆。就連好不容易進入的睡夢中，都是他那揮之不去的身影。
落七突然有些分不清，這究竟是喜歡還是習慣了。
她讓大腦給心下達指令，要求停止無端的思念。可心說，這個指令它執行不了，它自己控制不了自己了。它滿心裝著的都是另一個人，夜零。
她嘆了口氣，終究還是拗不過心。心飛快地把消息傳遞給了大腦。大腦嘆了口氣，終究還是沒能抑制住想要見夜零的念頭，提前傳遞給她聯系他的指令。約在自習課后見，去操場上走兩圈。
夜零有點點的驚訝，只是一點點，繼而便釋然了。他也很想見見落七，只在夢里見到個背影是不夠的。
相見后，落七一路踢著小石子往前走。她告訴夜零說，自己很后悔。都說“好奇心害死貓”，她的好奇心害得自己被思念給折磨了。何苦呢。
夜零彎起了嘴角，對此不置可否。這兩天里他想了很多，有些事想明白了，有些事還擱在那里。他覺得有時候雙方稍微放開些，加點距離在里頭，才能發現自己的真心。而關于他自己的往事，不管落七好不好奇，他總歸都會向她坦白的。所以這一關遲早要過。
有一點他想明白了的是，他喜歡落七，他想和她呆在一起。那這喜歡會變么，他還沒想明白。不過當下，也不需要考慮那么多吧，時間會證明一切的。他安慰自己道。
戀愛這件事，落七是沒有經驗的，準確地來說是沒有實際經驗的，從書里領會出來的那些點子也不知道行不行。夜零其實也是沒有經驗的，他所體驗的，不過是個莫名其妙的失敗例子。為了不讓自己傷害到對方，落七想出了辦法，兩人商量后鄭重制定了一個規則——“戀愛試用期”。
規則的大致意思是，在一個月內，雙方嘗試交往。只要任意一方發現自己的真實心意有變，就告知對方，雙方的關系也隨之自動解除。
對于這個試用期，落七滿懷憧憬，她向夜零吐露了決心：“一個月內，我會盡最大的努力去明確心意，也會讓你明確你是不是真正喜歡我不會變。如果結果不穩定，那我就主動離開，還你自由。”
聞言，夜零露出了久違了的淺淺的酒窩，抬手揉了揉落七的發頂，默認了。
落七果然是落七，這太像她的風格了。不，這就是她的風格。他也會努力的，盡全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