幸得君心似我心

(網圖侵刪)


1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今有謝氏得沐天恩,貴為皇后,然其數違教令,戕害后宮子嗣,有失皇后之德,難立中宮。故罷黜其皇后之位,謫居乾清宮,非詔不得踏出宮門一步。欽此——”

一道詔書降在長春宮,打碎了謝熠最后一絲幻想。

為什么他寧愿信那個蘇清落卻不信我呢?謝熠慘白著臉色接過圣旨,失魂落魄地回了寢宮。

“娘娘,娘娘……”謝熠回過神來,貼身婢女小桃滿臉擔憂地看著她,手上捧著劍,“這把劍……要帶上嗎?”

一把如銀蛇般雪亮鋒利的長劍靜靜躺在小桃的手上,劍柄上刻著遒勁有力的兩個字——景城,這是他的名字。

“帶上吧。”一想起他,謝熠便覺得心口悶悶地疼,但這劍由隕鐵鑄成,削鐵如泥,是把不可多得的好劍,她不忍心就這么扔了。

宮人們默默收拾著物什,平日充滿歡聲笑語的長春宮此刻安靜地落針可聞,濃重的低氣壓彌漫在宮殿上空。

收拾了一下午,大大小小幾十個箱子堆在寢宮里,頗為壯觀,其中大部分是景城賞賜的,現在卻格外諷刺。

趕在飯點前,謝熠一眾人等搬進了乾清宮,宮中出乎意料的整潔,院里的花草生機勃勃,一看就是常有人打理。這里雖然小了些,冷清了些,該有的東西卻一點也不少。

有人暗中相助?謝熠把能想到的人在腦中過了一遍,又一個個排除掉,實在沒有頭緒,索性不想了。

今日正值上元佳節,宮女們一大早就忙碌起來了,嬉笑打鬧聲遠遠傳來,襯得冷宮里愈發冷清。

謝熠看著樹上最后一片搖搖欲墜的葉子,轉頭吩咐貼身婢女,“小桃,把所有丫鬟仆婦都叫到院子里來吧。”

小桃辦事效率一向極高,不到一盞茶功夫,院子里已經整整齊齊站好了兩排人。

“各位,如今本宮已經失勢,再跟著我只會吃苦受累,若有人想走,可自行離去,本宮決不會阻攔。”

她話音剛落,人群中開始騷動起來,有人面露喜色,有人滿臉糾結,也有人無動于衷。

小桃 紅著眼睛站出來,“奴婢承蒙娘娘多年來的恩典,只是家中尚有老母和幼弟要撫養,恕奴婢不能再陪伴娘娘左右。”語畢,她對著謝熠磕了三個頭,轉身離開了乾清宮。

不少宮人家中都有親人要養,謝熠表示理解,便讓他們離開了。

最后,只剩下一位矮小的老婦人,仍然站在原地。

現在,整個乾清宮就剩謝熠和老嫗二人相對而立。

謝熠詫異道:“這位嬤嬤,你……不走嗎?”

老婦人福了福身,“回娘娘,老身無兒無女、無父無母,早已將娘娘當作親生女兒看待,能待在娘娘身邊侍奉便是老身這輩子最幸福的事。”

“好吧,嬤嬤怎么稱呼?”看她一把年紀了,身世又這么可憐,謝熠便隨她留下了。

“娘娘喚我王婆便是。”王婆畢恭畢敬地答道。

是夜,皇宮西邊一片歌舞升平,燈火輝煌,遠處的熱鬧仿佛與冷清的乾清宮隔了一個世界。謝熠坐在院子里對月獨酌,王婆站在她身后,默默陪著她。


2

西邊的翎坤宮中,皇帝大宴賓客,歡慶上元節,殿中觥籌交錯、鶯歌燕舞,一片歡聲笑語,似乎沒有人記得被貶入冷宮的皇后。

唯有皇后的親爹——謝錚愁眉緊鎖,不發一言。

“奴婢該死!臟了將軍的衣袍,還請將軍恕罪!”一個宮女在給謝錚斟酒時不慎撒了他一身,慌忙跪在一邊磕頭。

謝錚不甚在意地擺了擺手,示意她起來。他掃了眼濕了大片的衣擺,心覺穿著濕衣服實在有失體統,遂站起來向上首的皇帝行禮道:“陛下,臣離席片刻,換身衣袍就回來。”

“去吧。”皇帝一雙眼睛牢牢粘在中間跳舞的美姬身上,看也不看他,儼然一副沉迷聲色犬馬的昏君樣子。

謝錚嘆了口氣,讓剛才打翻酒的宮女引路去了更衣室。

誰也沒有注意到,坐在離皇帝不遠處的蘇丞相此時端起酒杯,掩住了嘴角陰毒的笑意。

剛才的小插曲絲毫沒有影響宮宴的進行,絲竹之聲仍然不絕于耳,各人心懷鬼胎,暗自謀算。

安樂祥和的表象之下,內里實則已經千瘡百孔,爬滿了蛆蟲。

“啟稟陛下!”

忽然,一個中年侍衛走進殿中稟報,打斷了宴會。他單膝跪地,拱手行禮,“方才更衣時從謝將軍身上發現匕首一把,卑職不敢隨意定奪,特來奏請陛下。”

中年侍衛打了個手勢,身后很快有兩個小侍衛押著謝錚進來,后面還跟著剛才的宮女。

席上朝臣見此情景神色各異,有人奚落嘲諷,有人痛心惋惜,有人事不關己。

御史大夫最先出列,“皇上,謝家滿門忠烈,謝將軍怎會知法犯法,還望皇上明察啊!”

御史一說話,不少激進派立馬跳出來反駁:“證據確鑿,謝將軍私自攜帶兵器進宮,一看便知其意圖謀反,狼子野心,還有何好說的?”

很快,朝堂上形成了兩撥人,對謝錚如何處置吵得不可開交。

此事,往大了說,是私帶兵器,意圖謀反;往小了說,是癡迷兵器,情不自禁帶在身上。端看掌權者怎么解釋了。

然而,皇權勢弱,丞相勢大。實權被握在蘇丞相手上,群臣便一同看向一言不發的蘇丞相。

被他們忽略的皇帝本人并不在意,沒骨頭似的斜靠著椅背,懶洋洋開口:“蘇愛卿怎么看?”

“臣以為,謝將軍多年來戰功赫赫,為我大玄出生入死,定然不是意圖謀反之人。然國有國法,謝將軍既然犯了法,便理當受罰。不如削其兵權,將其派去北境抵御匈奴,也好將功折罪。”蘇丞相順勢出場,滿臉大義凜然,但無人看到他垂眼掩去的得意之色。

“好!那便依愛卿所言。”皇帝答應得極爽快,似乎渾然不覺自己的左膀右臂被削,或者說,比起朝政,他更關心玩樂,“愣著干什么?接著奏樂,接著舞啊!”

氣氛凝滯了一下,樂聲重新響起,舞者再次起舞,而謝錚被侍衛“請”了出去。


3

行至某處偏僻的角落時,那中年侍衛早已支開另外兩個小侍衛,確定四周無人,才拍了拍謝錚的肩,湊到他耳邊低聲道:“謝大人,我是皇上的暗衛玄三,皇上派我將北境暗衛營的信物交給您,讓您在邊關韜光養晦,待時機成熟,便可一舉助皇上成就大事。”

玄三邊說邊從懷里掏出半塊玉牌,上面有半個“景”字,“大人,您拿著它與北境的玄一玄二他們匯合,屆時由您全權統領北境暗衛。”

謝錚暗自驚嘆皇帝的好手段,原來暗衛竟已滲進了大內侍衛,面上卻不動聲色,點點頭快速接過玉牌收進袖中。

乾清宮中,夜色已深,皇宮重新恢復了寂靜。謝熠渾身酒氣,醉得如同一攤爛泥,王婆看得不忍,卻又勸不動她。

視野變得模糊不清,閉上眼之前,謝熠好像看到了景城,他披著滿身月光向她走來,一如當年那般。

“參見皇上。”王婆淡定地小聲行禮,毫不驚訝皇帝的到來。

景城一手環住謝熠的肩膀,另一只手從膝彎下穿過,咬著牙輕手輕腳地抱起她,怎么喝了點酒還變重了?!

王婆在一邊看得尷尬,伸手想幫忙卻被躲開了,得,這兩口子的事兒她根本插不上手。

“皇上,小心門檻!”眼見著景城馬上要踢到門檻,王婆趕緊出聲提醒。

“朕知道。”景城頗有些不自在,面上還維持著一派云淡風輕的樣子。

只是跨過門檻后步伐明顯加快了許多,也不知是燥的還是重的。

把懷里人放到床上的那一刻,景城整個人都松了口氣。

“皇上……”

“噓……”景城豎起食指,眼神示意她出去說。

王婆走在后面關好門,一直跟著前面的皇帝走到院子里。

景城在剛才謝熠喝酒的地方坐下,聞到了濃重的酒氣,他忍不住皺了皺眉,這么難聞的東西,有那么好喝嗎?

他隨手給自己倒了一杯酒,忍著抵觸情緒抿了一口,卻被火辣的酒液小小地嗆了一下“咳……”

王婆阻止不及,眼睜睜看著他喝了一小口被嗆到。唉……這性子,真是一點也沒變。

胸口的氣息還未平復,景城呼了口氣,示意王婆告訴他謝熠的事。

王婆一五一十、事無巨細地報告完畢,看著當今圣上欲言又止。

“有什么話就說吧。”景城隨手端起酒杯。

“皇上,您……少喝點酒。”最好不要見著皇后娘娘喝什么您也要嘗一口。

“無礙。”景城點點頭,小口抿著杯中烈酒,竟然慢慢適應了酒的味道,沒再被嗆到。

歷史是多么驚人的相似。王婆前腳陪著皇后喝完酒,后腳又得陪著皇帝喝,這兩人都不讓她省心。

臨走之前,景城不忘回頭叮囑她,“王婆,別告訴她朕來過。”

“還有,好好照顧她。宮里的吃穿用度若有短缺,就去找小德子拿些銀子,記住,別讓她看出來。”

“是,皇上。”王婆目送景城離開,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才回屋。

乾清宮寢殿

謝熠在睡夢中翻了個身,本來蓋得好好的被子被一腳踢開,王婆無奈地給她把被子蓋好。

謝熠的意識飄飄悠悠在樹影婆娑間,林蔭小道,光陰斑駁中站著一個靦腆的少年,恍惚回到了五年前的夏天。

那條小道不寬,大概剛好能容下三人并行。

一個富家公子帶著兩個隨從被十幾個土匪堵在中間,進退兩難。

“休、休得無禮!否則,本公子要、要……”要你好看?謝熠不知道他后面喊了什么,因為他“要”了半天也沒“要”出后面的詞。

那是少年時的景城,彼時的他一緊張連句完整的話都說不清楚,威脅起劫匪來毫無氣勢。

“噗……哈哈哈哈哈……”恰巧路過的謝熠被少年軟趴趴的威脅逗笑了,在場的無論是受害者還是打劫者頓時都看向她的方向。

趁他們愣神之際,謝熠身影一閃,不待他們反應過來,一腳一個,把所有劫匪都打得哭爹喊娘、倒地不起。

她的身姿翩若驚鴻,婉若游龍,下手又快又準又恨,好似全身都散發著光芒,一下子闖進了景城的心里。

“這位姑、姑娘,多……多謝相助,可……可否,讓在下請、請你吃個飯,報答姑娘救命之恩。”少年光潔的額頭冒出細細的汗珠,竟比剛才被打劫還要緊張。明明不喜與他人對視,卻固執地非要看著她的臉說話。

謝熠覺得這人傻乎乎的還挺有意思,笑瞇瞇地等他說完,才道:“好啊,太陽落山前,淮南鎮,德福樓見。”

景城鄭重點頭,謝熠揮揮手告別他們,轉身往大道的方向走了。

直到她的身影模糊到完全看不清,景城才收回目光,耳根悄悄地紅了。

等了好一會沒有聽到主子下令,玄四悄悄瞄了眼自家主子,見他耳根透紅,頓時心領神會道:“莊主,咱們現在還去山莊嗎?”

“去。”景城無奈瞥了眼玄四,這小子何時變得如此多嘴多舌了?

他掃了眼天色,頭頂烈日灼灼,從山莊出來再快馬加鞭趕到淮南鎮,大概、應該來得及吧?


4

明凈山莊坐落在距離淮南鎮50公里左右的樹林,騎普通馬到鎮上大約得要兩個時辰左右(約等于四小時)。外人看來,這座山莊不過是個普通私塾,莊子上“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而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山莊地底竟是一座地下演武場。

景城站在書房的博古架前,手指熟練撥動一只制式復雜的魯班鎖,不到半柱香,這只鎖就分崩離析,散成幾十個小方塊,露出了中間的鑰匙。

隨后,他翻開床板,露出一段向下延伸的臺階,三人延著臺階下到了一個堆滿瓜果蔬菜的地窖,十來個鴿子蛋大的夜明珠均勻鑲嵌在四周石壁上,照亮了20平米左右的地窖。

景城走到東邊的石壁,按照特殊方位各敲擊了幾下夜明珠,石壁緩緩劃開到一邊,露出一扇結實的木門,上面有個不起眼的鎖孔。他從懷里摸出鑰匙,插在鎖孔上,按規律左右各轉了幾圈,木門開啟,隱約可見這座宏偉的地下城的一角,三人穿過木門,空間豁然開朗,一座地下演武場映入眼簾。

他一邊往里走,一邊聽著老劉匯報山莊這些年的發展情況,簡單來說,只要再發展五 六年,山莊培養出來的勢力便能滲入官僚體系的每個角落,最后以壓倒性優勢取代蘇丞相的勢力,控制整個朝局。

屆時,他便可助父皇鏟除心腹大患,擺脫蘇丞相的掣肘了。

逛了一個半時辰,時間不早了,山莊的事務也處理得差不多了,景城還記著與那個姑娘的約定,一回到地面便騎上快馬,一路風馳電掣往淮南鎮趕去。

謝熠在淮南鎮走走停停,欣賞著江南水鄉、小橋流水,街上行人三三兩兩,她買了支糖葫蘆,邊走邊吃,有幾分悠然自得。

太陽漸漸西沉,夕陽的余暉染紅了街道,謝熠如約在德福樓等著上午遇到的少年。

她點了德福樓出了名的叫花雞和兩道小菜,從日頭西掛等到太陽擦著地平線,還不見少年出現,她單手撐臉,腦袋一點一點地快要睡著了。

天邊最后一絲陽光即將消散之際,少年終于風塵仆仆地趕到,他心心念念的姑娘趴在桌上睡得昏天暗地。

他放慢了腳步,小心翼翼坐下,生怕吵醒了她,然而姑娘還是醒了,睜著迷茫的眼睛愣愣望著他。

“姑,姑娘,我……吵到你了嗎?”

“沒有,我沒睡熟。”謝熠眨眨眼,眨掉眼里最后一絲剛睡醒的茫然。

鼻尖嗅到雞肉的鮮香,她猛地想起此行的目的,“我點了叫花雞,嘗嘗看?”

少年執起筷子,夾了一塊放進嘴里,眼睛亮了亮,忍不住又夾了幾筷子,享受地瞇起眼咀嚼。

“好吃吧?”謝熠笑得一臉驕傲,也夾了一筷子,“我來淮南鎮就是為了嘗嘗正宗的叫花雞,今天真是不虛此行了。”

少年猛點頭,吃得雖快卻不失文雅,面前的飯菜很快消滅了四分之一。

見此情形,謝熠也不甘示弱,遂不再多話,埋頭苦吃起來。

酒足飯飽之后,謝熠想起來還不知道少年的名字,“公子尊姓大名?”

“在下姓伊名城,字允執,姑娘喚我允執便好。”身為太子,出門在外不便用真名,景城便借用了母后的姓氏,這樣,應該不算騙她……吧?他有點心虛。

頓了頓,他忽的臉色一紅,磕磕巴巴道:“還……還未請教,姑、姑娘芳名?”

“謝熠。”

少年白皙的俊臉染上緋色,一雙干凈清澈盛滿溫柔的桃花眼透過她的眼睛直望到她心里,謝熠不自然偏開視線,臉上微微燥熱。

“咳……允執,我帶你去逛逛夜市吧。”她生硬轉移話題,只想趕緊消去這奇怪的感覺。

“好!”少年的眼眸霎時間燦若星子,清澈的眼睛倒映著謝熠的身影。


街上萬家燈火,人流如織,小販叫賣聲此起彼伏,裊裊炊煙自房頂升起,滿是人間煙火氣。

玄國沒有宵禁,淮南鎮又靠近大運河,故而來往歇腳的商人極多,不少店鋪開到深夜都不關門。

謝熠15歲前常年住在京城,15歲生辰與老爹堪堪打了個平手,謝老將軍這才準許她跑出來。這一年來游山玩水,走遍了大半個玄國,她早聽說淮南鎮吃喝玩樂一應俱全,尤其是叫花雞口碑一絕,來之前為此做足了攻略。

這會兒,謝熠介紹起鎮上的吃食來可以說是如數家珍,

“嘗嘗這家的餛飩,湯底用熬制三天三夜的豬骨湯調制而成,鮮不鮮?”

“鮮!”


謝熠笑得真誠無比,眼神真誠,臉上全無戲弄之意:“這小龍蝦肉質細嫩、口感極佳,你別看顏色這么紅,其實一點都不辣。”

景城不疑有他,就著她伸過來的筷子吃了一口:“……”? 結果被辣到懷疑人生,好半天緩不過神。


“哎哎、別生氣,你看,我給你買了冰鎮西瓜。”謝熠賠著笑臉,輕哄被她捉弄生氣的少年。

景城瞪了眼這個毫無悔改之色的家伙,氣得咬牙切齒,一個字一個字往外蹦:“謝、謝!”

他一口一口惡狠狠地咬著西瓜,打又打不過,只好無能狂怒。


“我保證!這次不辣,不騙你,此地的醬板鴨真的一絕。”謝熠這回不敢騙他了,怕真把人惹急了。

吃一塹長一智,但眼前的食物太過誘人,他禁不住誘惑半信半疑地咬了一小口,頓覺唇齒留香:“!!!” 這個他回頭要帶給母后嘗嘗!

謝熠拉著景城的手到處瞎逛,沒想到竟在這里發現了京城才有的小吃,“哇……這里竟也有西域羊肉串!”

“我……我吃不下了……”景城揉著肚子,眼睛卻粘在羊肉串上,語氣甚為惋惜。

“不妨事,以后跟我混,我帶你吃遍全天下美食!”謝熠一把攬住少年,輕拍他的肩膀。

少年忽然沉默不語,垂下眼睫,遮住眼里低落的情緒。謝熠只以為他還在可惜剛剛的羊肉串,又安慰了幾句,沒放在心上。

深夜,兩人滿載而歸,不僅手上提滿了東西,肚里塞得更滿。

“允執,咱們就此別過,江湖再見。想找我的時候就拿著這個去京城謝府,”謝熠從袖口摸出一只嬰兒拳頭大的肥貓木雕,看著憨態可掬,貓背上刻著一個奇丑無比的“熠”字,“別嫌棄哈,這是我自己刻的。”

景城接過木雕,鄭重其事地收進懷里,“不,不嫌棄。”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挺可愛的。”

謝熠表示很欣慰,這么多年來終于有人懂她了啊!

眼看天色也不早了,她擺擺手轉身要走,忽的被人叫住,“阿熠!”

回頭見是景城,謝熠笑問:“怎么了?”

他張了張嘴,半晌沒出聲,猶豫了會兒,終于下定決心似的開口:“我們定會再見的。”

“嗯,有緣自會相見。”謝熠順著他的話頭隨口應道。

但她沒有想到的是,幾個月后竟然真的“再見”了。


5

離開淮南鎮后,謝熠本想再玩幾個月就回去,老爹卻忽然來信叫她立刻回京,信上沒有言明具體情況,只說:“事急,速回。”

謝老將軍很少寫信給她,平時只讓她按時報個平安,這次來信,多半是有大事發生。

無奈,原本一個半月的路程,謝熠只花了一個月便趕回了京城。

回京后,她才得知,天子猝然崩逝,皇后日日以淚洗面,不久也離世了,舉國奔喪三個月。

三個月后的黃道吉日,舉行太子登基大典,京城上下所有人都得參加。

國喪期間,全國禁娛,三個月內不能近葷腥。謝熠吃不了肉,又沒什么可玩的,只好把精神寄托在做木雕上,一時間謝府上下只要是能動的活物,都成了她的素材,而做好的成品還被她用來打賞下人。

只是,其雕刻水平依舊遭到了全府嫌棄,下人們不敢明說,只好躲著她,謝夫人、謝老爺是重點素材之二,早就習慣了,他們對謝熠只有一個要求——禁止木像出現在他們視線范圍內。大概是眼不見心不煩吧。

三個月轉瞬即逝,今日便是太子登基大典,屆時將在太極殿舉行,接受文武百官的朝拜,百姓則在殿外拜賀行禮。

天才蒙蒙亮,謝熠一家三口就坐上馬車往皇宮而去,謝將軍獨自進太極殿觀禮,謝夫人和謝熠不是朝中大臣,只能站在殿外觀禮。

遠處的天空泛出一點魚肚白,熹微的晨光一點點籠罩太極殿。殿內大臣基本到齊,殿外觀禮的人群也漸漸多起來,人們有秩序地站在兩側,遠遠望去烏泱泱一大片人,而整個太極殿竟出奇的安靜。

“太子殿下到——”一道尖細的聲音打破寂靜,眾人聞聲齊齊跪下,以跪姿趴在地上,額頭抵著手背,沒有人敢抬頭冒犯天顏。

按照玄國禮俗,太子在登基儀式完成前只能稱呼太子,禮成后方可稱呼為陛下。

謝熠余光看見一雙華貴的金絲皂靴經過面前,后面拖著繁復厚重的禮服衣擺,等人走遠了些,她才微微側過頭好奇地偷看那位太子的背影。

他身形瘦削頎長,后背挺得筆直,繁復厚重的禮服絲毫沒有壓彎他的脊背,如一棵未長成的松柏,力量雖弱卻蘊含著百折不屈的意志。他拾級而上,堅定而又孤獨,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確實是孤家寡人。

謝熠不知怎么想起了在淮南鎮一起逛街吃東西的少年,太子殿下也是這般年紀。十六七歲本該是無憂無慮在父母膝下承歡的年紀,他卻過早地擔起了一個國家的重任。

新帝登基,大赦天下,免去農業稅、工商稅一年,舉國同慶,京城的商販們又開始活躍起來了。

謝熠在家待了幾日,又閑不住了。才出謝府大門,迎面撞見一個熟悉的身影,手上還拿著一只丑萌的肥貓木雕,正要讓門口的下人通報。

謝熠兩步跳下府門前的臺階,驚喜道:“允執,你怎么來啦?”

那個身影聞聲轉頭,面容憔悴,眼底青黑一片,比在淮南鎮時消瘦了很多。

看見日思夜想的姑娘,景城幾個月以來的陰郁和疲憊頓時消退,他回以微笑,卻帶著化不開的苦澀。

“阿熠……可、可以陪我喝酒嗎?沒、沒別的意思,只是想找個人說說話……”

他的表情好像天都快塌下來了,謝熠就是他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謝熠心臟一緊,點頭道:“好。”


兩人對坐在悅來酒樓雅間,謝熠要了壇女兒紅,靠著軟枕小口品著美酒。

對面的少年卻端起酒杯仰脖一飲而盡,勢頭極猛,頗有幾分瀟灑。

一看就是個沒喝過酒的愣頭青,謝熠暗想,好酒是要細品的。

果然,下一秒,少年猛地捂住嘴,面色漲紅,五官皺成一團,梗著脖子想強咽下去,忍了好一會,終于忍不住低頭把剛喝的酒全咳了出來,捂著胸口劇烈咳嗽。

謝熠忍俊不禁,拿起酒杯小酌,順便擋住嘴角的笑意,她怕打擊到少年人脆弱的自尊心。

等景城平靜下來,她轉頭喊小二再上了一壺米酒。這種酒在尋常百姓家很常見,不是什么名貴佳釀,老少皆宜,雖有酒香,其實與米湯無異。

“謝謝……”景城喝了口米酒,覺得甜到了心里,心中郁氣也散了幾分。

謝熠看出他今天神情恍惚,精神狀態不佳,擔心道:“允執,你……可有什么煩心事?”

景城愣住,眼底驀然涌上情緒,平日在宮里裝出來的堅強沉穩徹底分崩離析,豆大的眼淚啪嗒啪嗒地往下掉,他慌忙低頭,不想讓她看到自己的軟弱

“家中……有位至親突然亡故,這幾個月我日日寢食難安,因為我查到兇手卻殺不了他,每天還要與這小人虛與委蛇,我好恨……”他的眼底涌上濃烈的恨意,指甲掐進自己的掌心,留下深深的月牙形印記。

謝熠不知如何安慰,遞給他一塊手帕,拍了拍他的肩膀,嘆道:“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節哀順變……”

然而,對方接過手帕,眼淚卻越擦越多。她只好默默陪著,耐心地聽他斷斷續續的話語,盡管有些前言不搭后語。

半個時辰后,景城終于平靜下來,他紅腫著眼睛,不好意思地說道:“抱歉,讓你見笑了。”

“沒事兒,”謝熠擺擺手,忽的神秘道:“告訴你一個秘訣:不開心的時候呢,就去做喜歡的事,或者讓自己忙碌起來,這樣就沒有精力去想別的了。”

景城微微睜大眼,若有所悟道:“那……阿熠后天可有時間陪我吃飯呢?”

“ …… ”這么快就學以致用啦?!謝熠無奈扶額。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笑得賊兮兮地看著景城,“吃飯可以,但是有個條件……”

“什么條件?”他隱隱有不祥預感,但是想到又能和阿熠待在一起,整顆心都開心得飄起來了。

“你得當我的模子(模特)。”謝熠忍不住捏了捏他臉頰上的軟肉,這人紅著眼睛的樣子真像只大兔子,“現在后悔還不晚哦。”

景城任由她動作,耳根又悄悄紅透,聞言猛地搖頭:“不后悔不后悔……”


6

這天早上,謝熠在茶館左等右等,終于盼來了她的模子(模特)。

她讓景城端著茶杯,擺出將喝但未喝的姿勢不動,隨后坐回案前,提筆作畫。

半個時辰過去,他的手臂已經麻木,指尖微微顫抖,手中的杯子像是有千斤重,雖然累些,但能和阿熠待在一起,也值了。

看出他快撐不住了,謝熠便一邊畫一邊給他講各種奇聞異事,都是他從未聽過的,不知不覺聽入了迷,注意力都被吸到故事中去了,一時竟忘了發麻的手臂。

此后,謝熠多了一個任勞任怨的長期模特,美中不足的是有點粘人,不過時間長了她也習慣了。

白天畫好草稿,晚上她便在木料上雕琢,一點一點刻畫出他的眉眼、身形,時間長了,技術也提高了,謝府上下開始對她的手藝改觀,唯有謝將軍看到木雕的臉之后表情無比微妙。

大概是看得久了,謝熠的夢里有時會出現景城對她眉眼含笑的樣子,練劍的時候也會莫名其妙想到他,擔心他武功太低不能自保。她覺得自己大概是中邪了。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新帝登基一年多了,再過幾日就滿18周歲了,按照玄國禮法,皇帝該選后了。

玄國歷來重文輕武,歷代皇后大都出自高品級的文官家女兒。

出乎所有人意料的是,皇帝竟然在朝堂上不顧群臣的反對,力排眾議,下旨立謝家女兒為后。只有謝將軍的表情毫不驚訝。

圣旨不可違,謝熠再不愿也沒辦法。她腦中不可控制地出現景城的臉,如果嫁的是他……就好了。她煩躁地搖搖頭,似乎這樣就能把亂七八糟的念頭甩出去。

皇家彩禮很快浩浩蕩蕩地送到謝家,金銀珠寶、絲綢錦緞堆滿了庫房,京城中喜氣洋洋、張燈結彩。皇后金印由專使送到,宮中女官宣讀冊文,謝熠強顏歡笑,接過冊文行禮。

謝將軍見女兒這幾天神色郁郁,越發不能理解小女兒家的心思,這都要如愿嫁給心上人了怎么還不大高興呢?

轉眼到了迎娶之日,迎親的隊伍一眼望不到盡頭,敲鑼打鼓,鞭炮齊鳴,然而熱鬧都是他們的,人類的悲歡并不相通,謝熠只覺得吵鬧。

坐在轎子里,視野一片紅色,周遭的一切讓她覺得不真實,她多希望這是一場夢,醒來又能見到那個粘人的家伙。

轎子不知走了多久,謝熠聽見鐘鼓齊鳴,隨即轎子一顫,落了地,沒過多久,一只修長如玉的手掀起簾子,停在她面前。

她愣了愣,抬手搭上,那只手隨即合攏,力道不輕不重,帶著幾分珍而重之的小心翼翼。

她任由那只手牽引著她走完一堆繁瑣的程序,腦中渾渾噩噩,魂游天外,不知過了多久,那只手松開了她,謝熠疑惑地側耳,原來是要下拜行九叩之禮。禮畢,代表著正式成為“結發”夫妻。

謝熠被嬤嬤扶著進了長春宮的寢殿,一路恍恍惚惚,直到手觸到柔軟的被面時才有了些真實感,她攥緊手中冰涼的綢緞,心跳快得她有點眩暈。

怎么辦?如果待會皇帝要動她,要不要打暈皇帝?這個不靠譜的辦法很快被她否決,腦中隨即又冒出另一個——用酒灌暈皇帝如何?唉……會被治罪吧?謝熠搖搖頭,決定再想想別的。

她腦中正在進行著頭腦風暴,一時竟沒注意到身著大紅喜服的某人已經站在了她面前。

一只喜秤顫顫巍巍地伸向她的蓋頭,謝熠還在走神,忽的察覺到有東西靠近她的臉,下意識一把奪過那東西,順手抓住那人的手腕,往床上大力一扯,自己側身讓開,把人往床上一按,那人悶哼一聲,一只手被她折到背后,另一只手被她按在柔軟的錦被間,謝熠單腳落地,膝蓋死死壓在他背上,那人被弄得動彈不得,忙出聲求饒:“阿熠,是我!”

聽出聲音的主人,謝熠心臟猛地一跳,趕緊松開景城,心里又氣又喜,抱著手臂在桌邊坐下,等著他的說辭,蓋頭仍然穩穩蒙在頭上。

“阿熠,你給我一盞茶時間解釋……”景城邊揉著酸疼的手腕,邊不忘撿起喜秤,執著地用它挑開蓋頭。

遮擋視線的蓋頭被除去,謝熠眼前一亮,迎面對上一張熟悉的臉,帶著討好的笑容,小心翼翼覷著她的臉色。

看到日思夜想之人的那一刻,謝熠的火氣莫名消失了一大半,但是被欺瞞的惱怒讓她沒法立刻原諒他。

景城蹲在她腿邊,仰起頭看她,黑白分明的眼睛多了幾分無辜,他輕輕捧起謝熠的手,從淮南鎮初遇時講起,一五一十地交待了所有事情,但簡單略過了報仇計劃,因為他不想把她牽扯進這種危險的事情。

“可……你為何不在婚前告訴我身份?”

“這個……我下旨的時候太高興了,后來忙著準備冊封大典的事,就……忘了。”景城心虛得不敢與她對視,眼神飄忽不定。

“阿熠,你看……我們是不是該……”他臉頰微紅,眼神隱隱有些期待。

“對了!合巹酒還沒喝呢!”

“啊?對,對。”他慌忙起身倒酒,眼底閃過失落。

謝熠瞥他一眼,笑而不語。

酒也喝了,該干正事了。

景城緩緩湊近謝熠,見她沒有躲閃,心中一喜,試探性地吻上柔軟的唇,在她的縱容下,越發得寸進尺起來。

糾纏間,兩縷青絲不經意間繞在一起,打了個結。

他癡癡看著懷里的人,眼底溫柔得像化開了一池春水:“愿得一人心,白首不相離。”

“我也是……”

一室旖旎,春色無邊。


7

宿醉醒來,已經是下午了,夢里尚在溫存,現實卻無比殘酷。謝熠揉了揉酸脹的太陽穴,披衣起身。

以前貴為皇后,后宮大大小小的事務都需要她去處理,難得有這樣的閑暇,她已經好久沒有像今天這樣一覺睡到自然醒了。

這么一想,其實冷宮也沒有那么壞嘛。

人一閑下來,就總想找點事做,謝熠很想重操舊業,做些木雕打發時間,奈何這里既沒有好木料,也沒有刻刀。

想來想去,她想起了那人送給她的長劍,也罷,那就練練劍吧。

許久不練,她覺得劍法有些許凝滯,不如以前靈敏了,謝熠適應了一會兒,才漸漸找到感覺。

劍氣震得枯黃的樹葉簌簌而落,長劍在其中靈活穿行,看得人眼花繚亂,待她收劍站定時,所有樹葉都被一分為二。

隨手接過王婆遞過來的汗巾擦汗,她邊擦邊抬眼望向養心殿的方向,忍不住想,他現在在做什么呢。


“近來蘇丞相可有異動?”

“回皇上,蘇大人近來與寧王有些書信來往,”灰衣男子將幾封信呈到他案上,“屬下把這些信都復制下來了,只是……恕屬下無能,實在看不出其中有什么貓膩。”

景城看了看內容,一時也沒有頭緒,便道:“繼續盯著他,切忌打草驚蛇。下去吧。”

信上寫的只是些無意義的日常問候語,每封信的右下角都標注了當天日期。但是,頻繁的寫信問候反倒顯得異常,還有這些日期……又不是記事簿,為什么每封信都有?

直覺告訴他這些信不對勁,然而零碎的線索就像一團亂麻,暫時難以理清思緒。

他收好信件,重新掛上玩世不恭的笑容,把候在外面的敬事房太監喊進來,翻了蘇貴妃的牌子,道:“今晚去景仁宮。”


蘇清落臉色蒼白,無力地靠坐在床榻上,想起身行禮,又柔弱地倒了回去,一雙水眸楚楚可憐,滿是歉意,“皇上恕罪,臣妾前幾日才小產,身子虛弱,不便行禮。”

景城扶她躺好:“愛妃不必拘禮,好好休息便是。”

他狀似不經意地問道:“蘇丞相近來可好?”

“謝皇上關心,臣妾前些日子回門時還見到爹爹在打麻將呢。”

提到父親,蘇清落一張精致的小臉上滿是孺慕之情,笑得溫婉可人。

“哦?蘇丞相真是好雅興,又從寧王那贏了不少錢吧?”景城挑了挑眉,語氣輕松愉快,如同普通的閑話家常一般。

蘇清落掩嘴輕笑,“皇上說笑了,家父可是輸了好幾把呢。”

“蘇大人常與寧王切磋牌技嗎?”

她笑彎了眼,如實答道:“是呀,他們二人也算是牌逢對手了。”

見好就收,再問下去恐會讓對方察覺什么。景城不著痕跡地轉移話題:“愛妃身體虛弱,可有按時用飯?晚飯吃了么?”

“還未吃呢,臣妾猜到皇上會來,想等皇上一起吃。”她小臉微紅,含羞帶怯,更顯得人比花嬌。

“愛妃有心了。”

景城陪著蘇清落吃過晚飯,又閑聊了一會,待了小半個時辰才走。

等皇帝差不多走遠了,蘇清落小臉一垮,“云遙,那死胎處理干凈了嗎?別讓皇帝發現了。”

“娘娘放心,死胎已經燒成灰埋了。只是……李公子來信說想見您。”云瑤面露難色,把信遞給她。

蘇清落接過信粗略一掃,盡是些文縐縐的酸話,柳眉微皺,“叫他最近別過來!”

一想起這個李公子她就煩得很,他們不過是露水情緣罷了,怎么還纏上她了,真麻煩。

深夜,蘇清落躺在床上翻來覆去睡得不踏實,一閉眼就看到滿身是血的嬰兒在一遍遍質問她怎么忍心拋棄他。

一個身影悄無聲息地潛入寢宮,鉆進被子里,從身后摟住她。

蘇清落驚醒,一把拍掉腰上的手,“李、躍、文!不是叫你別來了嗎?!”

“我想你了嘛……”身后的男人鍥而不舍地又環住她的腰。

“你就不怕被皇帝發現?”她自以為兇狠地瞪了李躍文一眼,看在他眼中卻軟綿綿地沒有殺傷力,反倒瞪得他起了反應。

蘇清落察覺硬物抵住后腰,身體僵了僵,反應過來是什么之后氣得抬手就打,李躍文任由她折騰,等她打累了停下后才道:“別動,我什么也不做,睡吧……”

不知為何,躺在他懷里,蘇清落竟有了幾分睡意,不一會兒便睡著了,沒再做噩夢。

李躍文眼下青黑,聞著懷中熟悉的氣息,難得睡了個好覺。


早上起來,李躍文已經不見了,她摸了摸身側的被窩,尚有余溫。

吃早飯時,蘇清落聽著婢女云瑤的匯報才知道昨晚宮中來了刺客,好在有驚無險,無人受傷,也沒有東西丟失。她大概猜到是李躍文那家伙干的。

“娘娘,蘇大人來信了。”

蘇清落語氣冷淡:“念。”

“任務完成得不錯,你娘一切安好,記住——別做多余的事,別忘了你娘還在我手里。”言下之意,就是提醒她做好一個工具人的分內之事。

她冷哼一聲,重重放下碗筷,“哼!老東西,你遲早死在我手里。”

她娘于氏只是丞相府的一個普通婢女,因為有幾分姿色被蘇丞相強行納為小妾,生下了她。因此,蘇清落從小便不受待見,受盡欺凌長大。皇帝選妃時,蘇丞相心疼唯一的嫡女蘇清影,不愿把女兒推進火坑,于是蘇清落便毫無疑問地替代蘇清影進宮,成了他安插在后宮的棋子。

年關將至,往年這時候北境的匈奴蠻人最不安分,常有劫掠邊民、擾亂邊境秩序者,今年卻少有發生。

景城飛鴿傳書詢問謝將軍邊關是否有異常,并讓他抓緊訓練交給他的玄天衛。對方回信說訓練小有成效,但覺得蠻人過于平靜,極有可能是在為下一次進攻中原養精蓄銳。

兩人信件一來一回,兩個月過去,最終敲定采用屯田制養兵,同時吸收附近饑民壯大兵力,初期資金由景城暗中撥付,等后期農作物成熟,就可以自給自足了。

轉眼又一個春秋過去,后宮一直沒有子嗣,禮部奏請充盈后宮的折子一個接一個,看得景城頭疼欲裂,他隨手丟開這些奏折,一封寫著“皇上親啟”的信闖入視線。

他有些好奇地打開,咋一看只是首寄情山水的詩,但細看每句第一個字,連起來竟是一句話:“曉看天色暮看云,行也思君,坐也思君。”?

沒有落款,單看字跡,娟秀小巧,有些眼熟,大概是哪個后妃寫的。

正要隨手丟開,他忽然頓住,思維中有什么關節被打通,趕緊拿出蘇丞相和寧王來往的信件,將日期數字與每句話對應次序的字連在一起,得出一個信息:蘇丞相與寧王早有勾結,意圖謀反,甚至與北方的蠻人里應外合,打算一舉攻破京師。

好在他們還不打算近期行動,為了保證萬無一失,他們還在等待合適的時機。

理智告訴他現在不能輕舉妄動,以免打草驚蛇。畢竟蘇丞相與寧王黨羽眾多,他不如等時機成熟,再一舉端掉他們的勢力,來一個大換血。到那時,他便能殺了蘇丞相為父皇報仇。

書房中空無一人,靜得能聽見自己的心跳聲,他呼吸微微加重,一想到能為父皇報仇,殺了那些亂臣賊子,這些年的隱忍終于有了結果,他便興奮得不能自已。

啪嗒、啪嗒……不遠處的銅壺滴漏一刻不停地滴水,水位從“午時”漸漸升到“未時”的刻度。

景城長舒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只有理智的頭腦才能思考問題。他現在只有阿熠了,若是蘇寧二人聯合逼宮,威脅到阿熠的安全怎么辦?

思及此,他抬手召來暗衛,“玄四!”

隨即一個長相極不起眼的男子冒出來,“屬下在!”

“讓玄五帶著最精銳的30個暗衛隱匿在乾清宮,保護好皇后。”? 他停頓一下,喝了口茶接著說:“另外,傳信給明凈山莊,叫他們的人保持運河暢通,勤加操練,抓緊趕制弓弩,隨時做好大戰的準備。”

“是!”話音剛落,玄四身影一閃,不見了蹤跡。

那張寫著藏頭詩的信紙仍然平鋪在案上,景城辨認良久,越看越眼熟,他拿出之前讓蘇清落抄的佛經,一比對,兩邊字跡一模一樣。顯而易見,藏頭詩就是她寫的。

他當即決定去一趟景仁宮,試探一下蘇清落。


8

自前幾天從蘇府探親回來后,蘇清落的臉色便沒好過。

因為她發現她娘于氏是他人假冒的,后來經過一番周折得知——于氏不愿她受制于人,早就自殺身亡了。

那個假于氏即便一言一行模仿得再像,也不可能知道于氏耳后有顆黑痣,這件事連于氏本人都沒發現,而蘇清落以前常為娘親梳頭,所以只有她一個人知道。

從發現真相的那一刻起,她便發誓要讓蘇家陷入萬劫不復之境,要讓姓蘇的那個老東西死無葬身之地,哪怕賠上自己的性命。

滔天的恨意讓她差點在蘇府失態,她硬生生壓制下悲憤,假裝沒有發現異常,繼續與蘇丞相虛與委蛇。

當年蘇丞相暗中謀害先帝的事她知道一些,敵人的敵人就是朋友,她很快決定跟現在的皇帝景城合作,那首藏頭詩便是她的誠意。

所以,當景城帶著藏頭詩出現在景仁宮的那一刻,她絲毫不驚訝。

蘇清落揮手讓所有宮女出去,寢宮里只剩下她與景城二人面對面坐著。

“既然你來了,我就開門見山直說了。”她現在懶得與他演戲,以往面對他時含情脈脈的眼睛此刻冷靜得可怕,“我們合作吧。”

突然的轉變讓景城有些不適應,他現在可以確定藏頭詩就是蘇清落故意寫的。

“為何?”他的眼里閃過探究。

“因為他已經失去了威脅我的籌碼……”蘇清落將她探親時的發現全盤托出,包括蘇丞相送她進宮的目的。

“這些都是你的一面之詞,容朕考慮三天。”對于她說的話,景城信了五分,但事關重大,不能不謹慎。

“好。”蘇清落對他的謹慎表示理解,“若是考慮好了,三天后仍在這里見面。”

景城經過調查,證明了她所說的確屬實。三天后,他如約來到景仁宮,蘇清落早已等在那里。

“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

有了蘇清落的幫助,景城對蘇丞相的動向掌握得比以前清楚多了,但他沒有輕舉妄動,依然每天流連于后宮,不務正業。蘇丞相和寧王逐漸放松了警惕,以為皇帝已經被他們穩穩拿捏,皇位幾乎唾手可得。

兩年時間稍縱即逝,他們終于沉不住氣了,權力的欲望蒙蔽了他們的眼睛,在京城外集結了五萬兵馬,氣勢洶洶。而京城守軍只有兩萬人。

同時,北方蠻族突然大舉進攻,一連攻下了兩座城池,勢如破竹。邊境戰事焦灼,京城又有叛軍圍困,大玄國內憂外患,似乎大廈將傾。

兩人站在被攻破的城門前,身后是四萬大軍,經過攻城雖有些損耗,但仍斗志昂揚。

蘇丞相一臉志得意滿,“景黎兄,事成之后,這皇位……”誰來坐?

話都已經挑明到這了,姓蘇的老匹夫顯然想當皇帝,但這次逼宮能不能成就差臨門一腳了,現在還不能跟他撕破臉。

寧王暗罵這人癡心妄想,面上卻一派正直坦蕩:“自然是百官推舉合適之人來坐,蘇丞相這般高風亮節之人,定然也是如此認為的吧?”

“哈哈……那是自然。”蘇丞相臉上笑瞇瞇,心里mama批。

“進城!”寧王大喝一聲,一馬當先沖進了城門,身后大軍迅速跟上,四萬兵馬浩浩蕩蕩地涌入城門。

奇怪的是,城中安靜得詭異,街道空無一人,家家戶戶大門緊閉,連乞丐都不見了。

他們一路暢通無阻,順利得可怕,很快來到午門(皇宮大門)前,此時,四萬兵馬中的走在最后的士兵終于完全踏入城中,身后城門卻悄無聲息地緩緩合攏,“嘭!”厚重的大門完全關閉,后排的士兵慌了,傳令兵很快將后方情況報告給寧王。

二人對視一眼,皆從對方眼中看到了驚恐:“糟了,中計了!”

下一刻,穿透力極強的弩箭從四面八方射過來,家家戶戶緊閉大門,四萬大軍站在大街上成了活生生的靶子。

蘇丞相站得靠前,第一個被弩箭穿胸而過,牢牢盯在地上,死不瞑目。寧王見狀慌忙躲避,隨手拉過來一個小兵擋箭,不料弩箭穿過小兵的身體后勢頭不減,箭頭刺入他左肩,他被慣性帶得后退幾步站穩,周圍的士兵一個個倒下,他很快沒了屏障。

寧王避無可避,下一秒,數不清的弩箭對準了他的方向,呈排山倒海之勢發射,他很快被弩箭淹沒,萬箭穿心,尸體被扎成一攤爛肉,看不出人形,只能依稀從破碎的絲綢衣料中看出身份。

街邊戶門緊閉,四萬大軍無處可躲,幾乎全軍覆沒,只有十數人還在茍延殘喘。

叛軍大勢已去,背著弓弩的黑衣人從四面八方涌出,清掃戰場,遇到重傷者就補刀,遇到輕傷或者沒受傷的就押送到大牢關押。

四萬人的鮮血染紅了整個京城,到處是斷肢殘臂,有的箭頭還帶著內臟和碎肉,如同人間煉獄。黑衣人清掃了三天三夜,都去不凈街道上濃重的血腥味。

午門內站著一大片黑壓壓的士兵,但叛軍沒能堅持到破開皇宮大門,后來也加入了清掃戰場的隊伍。

在京城以北的邊關,匈奴騎兵在攻下兩座城后再也不能前進,戰局僵持了三個月,他們的糧草快要耗盡,而城中火力卻仍然不減,甚至逐漸增強,匈奴軍隊死傷慘重。

單于只好帶著大軍撤回領地,派使者來玄國議和,簽訂了友好和平條約,不僅歸還了兩座城池,每年還要向玄國交納10萬兩白銀以及牛羊數千頭。


9

平叛大獲全勝,景城吩咐完后續安排,便迫不及待地趕去乾清宮,他要親自接回他的妻子。

太監、隨從們一邊喊著:“皇上您慢點兒。”一邊跟在他身后跑。

他氣喘吁吁地跑在最前面,汗水打濕了頭發,景城已經顧不上什么帝王儀態了,他只想盡快見到心上人。

推開乾清宮大門,他心心念念的姑娘一如當年在淮南鎮時那般,耐心地等著他的到來。

“阿、阿熠,你都知道了?”他驀的有些心虛,抬手讓守在附近的暗衛退下,以免待會被罵的時候沒面子。

“王婆都告訴我了。”謝熠上前幾步,撲到他懷里,臉埋在他胸口,聲音悶悶的,“我好想你……”

“我也是。”景城心里一暖,回抱住她,聞著熟悉的氣息,感到從未有過的滿足和心安。

“我們回長春宮。”景城牽起謝熠的手,在她額頭上輕輕落下一吻。

“好。”

他們并肩攜手而行,夕陽的余暉籠罩在身上,宛如一對天造地設的璧人。

此后,長春宮也變成了皇帝的寢宮。

幾天后,蘇清落來向景城辭行,身后跟著一個俊秀書生模樣的青年男子。

蘇清落笑著道:“皇上之前答應過我,事成之后便放我離開,不知可還算數?”

“當然。”景城抿了口茶,忽然想起件事,決定給他們添添堵:“不過……朕早就知道你小產之事另有隱情。”

蘇清落身體一僵,緩緩回頭看向身后。

“清落,那是我們的孩子對吧?你為何不告訴我?怎么會流產……”李躍文滿臉震驚,但更多的是心疼。

“我……我們出宮再說。”蘇清落心虛得不敢看他,拉著他的手就往外走。

景城笑得意味深長,目送他們的背影遠去。

景城從未碰過蘇清落,甚至連肢體接觸都不多,唯有一次,他不慎在景仁宮喝了有蒙汗藥的茶,醒來后就看見蘇清落衣衫不整的躺在他懷里,自己的衣服也有些亂。沒過多久就聽說她懷孕了。

作為男人,他當然清楚的知道自己沒有跟她發生過那種關系,所以知道她懷孕的時候,就好奇地派人去查了,結果不僅查到她故意流產陷害皇后,還意外查到她肚里的孩子是宮外之人留下的。

他本就打算找個由頭將謝熠送進冷宮,營造出皇后失寵的假象,讓她遠離權力爭斗和后宮的是是非非,一方面方便暗中保護,另一方面也讓蘇丞相放松警惕,以為謝家大勢已去。

送上門的理由不用白不用,只是,蘇清落誣陷謝熠的事讓他很不爽,所以當然要趁她走之前討回來,他估計蘇清落解釋起這件事來夠嗆的。

“他們走啦?”謝熠從屏風后轉出來。

“嗯,我們也回寢宮吧。”景城站起來摟住她的腰,頭埋在她的肩窩里蹭了蹭,“阿熠……我想要個孩子。”

謝熠被蹭得有點癢,忍著推開他腦袋的沖動,拍拍他的背,示意先放開她,“回去再說。”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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