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我的一劑良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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造一座房,住一生夢,如圓月般迷人而夢幻。

2017年8月31日? ? 星期四? ? 晴

故事,算來也有二十多年了,卻像掛在墻上的老照片,鮮艷的底色雖已褪去,但歷經歲月的淘洗,卻沉淀出了更彌足珍貴的印跡。

這個故事,我該從哪兒開始寫呢?還是從那“嚶嚶”的哭聲開始吧……

01

哭聲一出現,腦子里便顯出一輪明月,像一個玉盤似的擺在桂樹頂上,皎潔如水般,流了滿院子的光。

院子里,倚著墻蹲著一位小女孩,像一頭受了驚嚇的小鹿,睜著一雙烏黑的大眼向屋內望去,望見男人正趴在桌上嚶嚶地哭。那哭聲時高時低,時斷時續,像身后的風吹樹葉聲,透著一股瘆人的陰冷;又分明是一曲哀歌,唱著無窮無盡的憂傷……

男人每晚都要飲酒,醉了就無所顧忌地哭,如同回到了他的孩提時光。

這個男人,就是我的父親。

那時的母親,真的將他當成了一個孩子。每天晚上,都要給他斟上一杯酒,撫著他的頭,溫柔地說:“咱們今天就喝一小杯,好不好?”當然,很多時候父親是會乖乖應從的。但是也有一些時候,他倔強得很,硬是要一杯一杯地喝,任母親怎么哄也死活不從。

這晚,父親竟和母親搶起了酒瓶子,邊搶邊嚷:“你讓我喝,我還要喝,我還要喝!”嚷著嚷著就開始放聲哭起來。哭聲穿透夜的寂靜,回蕩在院子里,驚起了一只夜歸的鳥,撲棱著翅膀飛遠了。也驚哭了年幼的我,貓在屋門外輕輕啜泣。

“好,那你別哭,我給你倒。”

“啪”的一聲,母親一個失手,將酒瓶子摔在了地上,濃烈的白酒洇了一地,像極了一朵開錯時節的月季。母親咬著牙,忍著淚,立在那兒。她那擰著的眉眼,她那抖動的嘴角,她那無處言說的疼痛,永遠刻在了我的心上。

這一刻,我從母親的臉上,讀出了一個信息:父親真的“瘋”了。

鄉鄰們都這么說,剛開始我是不信的。怎么可能相信呢?父親腦子活絡,勤勞又肯干。他開的村辦加工廠曾紅極一時;他做過的生姜販賣生意,也是風生水起;他承包過幾十畝田地,是個什么都拎得起的莊稼漢;他還是生產隊長,在特別的公社化時期,隊員們對他也是心悅誠服。

然而,父親真像個瘋子。他幾乎整天躺在床上,很多個明媚的早晨,當我在院子里歡快地捕捉陽光時,都能聽見從房間里傳來一記一記的“哐當、哐當”聲。

我知道,父親又掄起門閂撞門了,他一邊撞一邊喊:“你們都給我滾出去,給我滾出去!”我害怕極了,那一記記的哐當聲猶如晴天里的一聲聲驚雷,使我的心猛跳個不停,擔心那聲音一旦沖出門板,便會狠狠地咬我一口。

那幾年,我的父親好像一直沉醉在一個長長的夢里,時而清醒,時而糊涂。

他到底是不是“瘋”了,連我也糊涂了。

02

說起父親的“瘋”病,還得從一年前說起。

一年前的那晚,也是一輪圓月掛在中天,只是空中彌漫著一層云翳,給皎潔的月亮蒙上了一抹昏黃。那一天,父親騎著一輛自行車穿過馬路去上班。

那時,父親在貨運火車站謀得一份搬運工的工作。工作很辛苦,貨物都是一肩一肩扛進車廂的,一捆圓木、一袋水泥、一筐煤碳,每一肩的份量都不輕。但好在年輕,他有一身使不完的勁。

況且單位的領導待他也不薄,這讓父親有了被認同的歸屬感,好似那散蓬的蒲公英在一陣風后,停在了屋瓦之下的泥土里——有根了。他也就死心塌地地對待起了這份工作。

因此,當那晚被要求加班時,父親是毫無怨言的。只是他不曾想到,撞上他的那位司機因為疲勞駕駛,并沒有看見他。當父親連人帶車被卷進卡車底下時,連月亮也躲進了云層。

那一刻,父親肯定也猜到了,我的母親,她正裹著一身的金黃,站在月光下的寧靜里,一邊收衣服,一邊笑盈盈地催促著我:“今天燒了土豆飯,快去吃,涼了就不好吃了。”

母親是第二天早上接到消息的,父親單位的同事找到家門口,只輕描淡寫地說父親受了傷,住在醫院里,要母親收拾一下,跟他們一起去醫院。

晨曦中,母親的臉有些慘白,她放下手中的活,奔進房間,草草地收拾了一些衣物,對我囑咐了一番,便跨出了家門,我看見她抬手抹了抹眼淚。

父親在重癥室躺了兩天兩夜,病危通知書下了一次又一次,最終敵不過母親那雙熬紅的雙眼,他睜開了眼睛,度過了二十四小時的危險期。那艱難的二十四小時,母親是如何走過來的,至今她也沒有跟我提過。

醒過來的父親,突然變了性情。他像一頭沒有記憶的困獸,常常瘋一般地扯著母親的頭發,將她的頭一下一下地磕著床沿;有時朝背對著他的母親猛擊一拳,將她震得一個趔趄,跌倒在地。

而我的母親啊,則從地上若無其事地站起來,轉身迎著笑臉為父親擦洗臉龐。只有在夜深人靜時,她才默默地滾著淚,呆呆地望著窗外的一彎殘月。當然,這些事,她也吞進了肚子里,從來沒有跟我說過。

母親陪著父親在醫院住了六個多月,過完年后回到了家。我記得,當母親攙著父親從河岸上一步步走回家時,我小小的心里盛滿了歡喜,那個場景,常在我往后的際遇里,突然越過時空,跳到眼前,帶我去領略天地間那習以為常的好風好景。

03

回到家的父親變了個樣,人們都強調他“瘋”了。

只有母親堅信,大病初愈的父親只是一時混沌,只要按時服藥,精心調理,就能恢復如初。她是不會相信醫生的判決的:因腦部受過重創導致部分記憶喪失,并引起智力減退,恢復的可能性不大。

看著父親純無掩飾偽裝的童真,母親做了一個決定:從此當他是個孩子,每天由著他,順著他,疼愛他。

于是,父親成了一個孩子。他只認母親一個人,每時每刻都依戀著她。他一天到晚地喚:“蘭香,蘭香,你在哪?我要起來啦!”這時,母親就變戲法般,將自己從廚房,從客廳,從洗手間,從屋外的小溪邊快速地變到父親的床邊,俯下身子,將父親攔腰抱起。這個動作,母親每天要做幾十遍。

自從父親成了孩子以后,就喜歡對自己的疼痛虛張聲勢,經常咿咿呀呀地喊叫不停。母親便哄著他,守在他身邊為他做按摩,講故事,分散他的注意力。

夜里,母親將自己設置成防盜鈴,只要父親一個翻身,她就立刻警覺地醒來。那幾年,母親每天都睡得極少,神經高度繃緊,以至后來落下了頭痛病,隔三差五便來侵襲一番。

成了小孩子后,父親天性里的那些純真、善良和詩意,竟然讓他忘記了大人世界的矜持。于是,母親笑,他會說:你笑起來真好看。而母親俯下身子抱他時,他用手勾住她的脖子,說:讓我親一下。

父親的這份童真,在這段晦暗的歲月里,對母親、對他自己都有一股強大的魔力,這就像一個夢,連母親也不想從夢里醒來。

都說,小孩子的夢很執著,變成小孩后的父親也有個固執的夢,他常拉著母親的手,不停地肯求:“蘭香,你給我造座大大的新房子,好不好?”母親竟許下諾言:“好,我們去造一座大大的新房子。”

后來,母親真的在老房子前面造了座向陽的大房子。母親用一座大房子期許了一個夢,她甘心為他,造一座房留在現實的堅硬里,這座房真實而夢幻,如圓月般美麗迷人,伸出手,便可觸摸到世間的溫暖。

多年后,父親漸漸恢復成了原來的樣子,他的那些藥,已基本停止了服用,唯有母親這劑良藥,仍時時揣在身側,散發著溫和的藥味,讓父親成癮。


造一座房,住一生的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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