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莉香又吵架了。
現在我正離她越來越遠,噢,我坐在火車上。莉香以為我是去出差。
沒有買高鐵,一張坐票綠皮車哐當到廈門,一來是因為沒錢,二來是因為錢都被莉香收了。不是節假日,旅客沒多少,我一個人霸占著半截車廂,想怎么躺怎么躺,想怎么舒坦怎么舒坦。折騰了一陣我開始思考整個事情的始末。莉香確實是個不錯的姑娘,長相算得上漂亮,性格也還說得來,只不過對我的要求多了點。住在一起的第二天就要求我戒煙,把家里的煙灰缸和打火機全丟了,包括我鐘愛的限量版Zippo也不知道被她藏在哪里,就連我帶過來的兩條金紅都鎖柜子里了。
不光這樣,有時我用私房錢在外偷偷零賣的煙也會被她一根一根掐了。她常對我說:“莫曉然,你吸煙的時候看沒看見煙盒子上都印著吸煙有害健康那么大的字兒啊?你這么聰明怎么老想不開呢?”
我煩躁地撓撓頭,說:“我怎么沒看到,但是那那上邊寫的字兒不是沒加標點符號嗎,應該是這么讀‘吸煙有害,健康’,有害是有害,但是吸著健康啊。”
跟這婦人據理力爭了半個小時,最終的結果是她連我的零花錢來源都給斷了,理由是避免我再去偷買煙。
晚上的時候我睡不著,覺得很憋屈,打開電腦玩了一小會兒游戲,不小心又把她吵醒了。莉香睡眼朦朧地走過來,捏了捏我的肩膀,力氣不大不小,捏得生疼又不至于讓我痛出聲:“都一點多了,還不睡,明天還得上班呢。”
我眼睛沒有離開屏幕:“你別管我,回去睡吧。”
她不由分說地拔掉了電腦插頭,我似乎落進了深淵,還聽到絕望的隊友在哀嚎。
然后她拖著生無可戀的我回去房間,我覺得胸腔里有一團火在撞來撞去,很想發作,卻還是強行忍耐了下來。
第二天下班回家,進門看到她躺在沙發里翹著二郎腿在看肥皂劇,對我笑著說:“菜我都買好了,今天我想吃紅燒肉。”
我換上拖鞋去冰箱擰了瓶酸奶:“你回來這么早怎么不順便做一下菜呢?”
她繼續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我做的你敢吃啊?咱們不是說好了你買菜你做飯你刷碗的嗎?你看我今天還替你買了菜,你賺了。”
我的腦袋亂糟糟的,完全理不清頭緒,更加想不起什么時候被她脅迫著答應了那種霸王條款。我忽然覺得自己像是一只提線木偶被人提溜著做著重復無聊的機械運動,還把我塞進了一個叫做“婚姻”的籠子,然后被人頤指氣使地做自己不想做的事,我被人控制了。
這不是我想要的生活。
我機器人一樣滑進書房,腳底好像長了輪子,在電腦桌前的老板椅上坐著,一言不發。她催了我好幾次,說肚子餓了。我忍著惡心看了一集惡俗無比劇情糟糕化妝著急特效感人但是很火的《X城》,終于挨到了片尾曲,我站了起來:“我覺得我們需要談談。”
莉香從茶幾底下摸出一袋鹵香豬蹄:“我餓了,我建議你先去做飯,咱們邊吃邊談。”
我說:“我要談的就是這個,為什么我們才在一起,你就要想方設法地控制我?”
莉香愕然:“控制?”
我把電視關掉,確保談話的嚴肅性,那蛋疼的電視劇又開始播放下一集了。“是的,控制!把我的煙藏起來不讓我抽煙,掐我電源不讓我玩游戲,還要逼迫我去做飯洗碗,你這不是控制是什么?”
她不禁莞爾,好像覺得好笑又天經地義,露出了兩個酒窩,噢,如果我不是在生她的氣她真的挺好看,等等,嚴肅點,問題沒有解決,我還在生氣呢。她笑出聲:“你好幼稚哦。”
她居然還覺得我是在開玩笑,我現在感覺她一點都不漂亮了,腹黑殘暴,仗勢欺人,頂著張大臉盤。我深吸一口氣:“我怎么幼稚了?”
她說:“我是為了把你培養成一個好男人,你的壞毛病那么多,改一改有什么不好?”
我跳起來破口大罵:“培養?我他媽活了這么久就是這個樣,還需要你培養我?我媽生我養我都從來沒這么控制我。”
她被我嚇住了,吐了吐舌頭,然后又過來拉拉我的手:“老公你別生氣嘛,我能理解你,現在你突然戒煙脾氣確實不好,我不會放在心上的。”
我胸口一陣翻滾,我猜是肺泡又他媽氣炸了幾十萬個,不得不承認我老婆向來能大事化小,她甜甜地叫我那聲老公也讓我不好繼續發作,這還讓我怎么暴跳如雷,本來打好的罵戰腹稿生生地給咽了回去。
結果還是我做飯我洗碗。
那天晚上我就決定出去待一陣,第二天到公司請了一星期的假,買了張去廈門的火車票,去車站的路上我一根接著一根地抽煙,出租車師傅被我嚇住了,帶著崇拜的語氣說:“小伙子啊,你是我見過煙癮最大的,真男人。”
我遞給師傅一根:“師傅您也抽。”
師傅連忙擺擺手:“我就不抽了,免得別人從外邊看以為我這車里頭著火。”
我笑了笑,給瘋君打了個電話,表示準備去廈門投靠他,要他做好陪吃陪玩陪喝酒的三陪準備,瘋君呵呵笑得跟傻子似的,我們倆已經挺久沒見過了,他好像挺開心,問過我的票程后表示說會去接我。
不知不覺在車上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差不多已經到站,我收拾好行李:一個手機,一只充電寶,一個耳機,準備下車。
出站后找了一圈也沒見到瘋君,我心想這貨不會放我鴿子了吧,正準備掏出手機給他聯系時感覺有人捅我屁股,我還沒轉身就知道是瘋君,把手機塞回褲兜,一扭頭看到瘋君的高光眼鏡。
我被眼前的人驚呆了,這是瘋君嗎,上次跟他交易也才不過四年有余,雖然他大我三歲,我上大學那會兒見他也還白白胖胖的,留著個酷炫的卷劉海發型,白襯衣、牛仔褲,走起路來一陣風,論逼格,比現在不知道高到哪里去了。眼前的瘋君整個換了一人似的,黑瘦黑瘦的不說,還套著一件舊舊的黃T恤,原本斯文彬彬的一介書生,看起來就像是個農民工。
一定是我的打開方式不對,我閉上眼原地轉了三百六十度,睜開眼時那個黑瘦的瘋君重新映入我的視網膜,如果不是那架厚厚的高光眼鏡,我真懷疑瘋君是被人掉包了。
我不禁吐槽:“瘋君,你是不是縱欲過度啊,為何淪落至此?”
他給了我一拳:“臭小子,還是這么貧,走吃飯去吧。”
說完拉著我上了一輛面包車,帶我去吃飯。廈門和上海差不多,有很多大型商場和漂亮的小區,也有很多破舊的貧民樓和老街。繞了一大圈到了瘋君住的地方,他現在是個魚販子,住在一個菜市場旁邊。適逢漁業淡季,來往買賣的人不是很多,周圍倒也是個僻靜所在。屋子倒是蠻大的,不過有些空蕩,沒有太多家具,一個女人抱著孩子出來了,女人笑著問:“接到啦?”
瘋君拉拉我,介紹著說:“我媳婦兒。”
我傻了眼,那女人看起來像個未成年人,生了孩子后身材還是像初中生一樣嬌小。我忍著尷尬打招呼:“嫂子好。”
那女人咯咯笑個不停,把孩子放進搖籃床里,給我倒了一杯水。那孩子白胖白胖的很是可愛,攥著小拳頭好像睡著了。
瘋君看了看孩子,眼里滿是慈愛和溫柔,驀地感覺他變了個人,原本見面時他已經給了我很大的沖擊,這一瞬間我好像看到他站在沙灘上,望著身后一望無垠的海。他又拉拉我,我這才回過神來,帶著我去外面吃飯,隨便找了一家館子。
喝了幾瓶酒后瘋君的話漸漸多了起來,他一邊給我倒酒一邊說:“混得不大好,讓你看笑話了。”
我有點生氣:“你說什么呢!”
他給我撞了下酒杯:“你別急啊,你這小子讀書那會兒就脾氣急。我確實混得不大好,剛工作沒多久那會兒我就認識了我老婆,當時她剛從國外讀書回來,也是一個白領,一個月賺不少呢,我是一個應屆畢業生,找的工作都不大好,每個月都自顧不暇,存不了幾個錢。我老婆卻從來不嫌棄我,給我買吃的用的,看我手機壞了給我買最好的,我那會兒特別自卑,覺得配不上人家。辦公室的同事都笑我,說我傍了一個款姐,其實他們都不知道,我老婆自己特別節省,買衣服都是買打折的,為了十幾塊錢可以跟人家砍半天價,只是對我花錢大方,什么最好買什么。”
我咽了一大口酒,問:“然后呢?”
瘋君臉紅透了,眉目間依稀可見當年那個桀驁的少年。他看起來已有幾分醉意:“當時我們的年紀都不小了,就想著快點結婚。我爸媽都很喜歡她,覺得這姑娘性格好也比較踏實。但是她父母看不上我,覺得我家境差,再加上沒什么本事,覺得我以后不會有什么出息。她媽媽還偷偷給我打了幾次電話,軟硬兼施地要我離開她。我能理解她爸媽,真的,誰不希望自己孩子好呢?讓自己女兒嫁給一個前途未卜的窮小子,換你你愿意嗎?她爸強迫著她去相親,我老婆死活不去,晚上從三樓順著排水管爬下來,一瘸一拐地去找我,她哭著說要和我私奔,哪怕以后要飯都跟著我,只要我對她好。”
瘋君頓了頓,周圍的人聲漸漸稀薄,我能想象得出那時他所經歷的壓力,和在那樣落魄環境下他老婆帶給他的感動。
“那時候我就下決心了,我要保護這個女人,不讓她受一點傷害。第二天我們就去民政局領了證,她爸媽氣瘋了,找了一大群人來我家鬧事。她爸氣急敗壞地給了我兩巴掌,說要去告我強奸他女兒,他公安局里有人,一定要把我送到局子里去。我老婆給她爸跪下求情,我咬咬牙把她扶了起來,我給老丈人磕了三個頭,我說您放心我一定好好賺錢照顧您女兒,我要是五年賺不到一百萬,我就和您女兒離婚。”
夜已經深了,氣溫慢慢地降下來,我點上煙,隨手遞給瘋君一根。
瘋君擺擺手沒接:“早戒了。老丈人聽到那話哼一聲帶著人就走了,我老婆哭個不停,我給她做了頓飯安慰她沒事,我說你老公不是沒出息的人,絕對說到做到。那天后我就辭了職,什么賺錢就做什么,我不怕吃苦,在工地做過工,給人修過車,也去跑過船,說實話那些苦都是苦在身上,我的心里卻很甜,我老婆打著幾份工,每次我回家的時候都給我做好吃的,她總是勸我不要那么拼命。其實她也不奢求什么大富大貴,我覺得我的拼搏都是值得的。攢了十幾萬塊錢后,我的舅舅說轉一個魚攤給我,別看這個菜市場小,每天來來往往的人可真不少,我觀察了好幾天覺得這個能賺錢,就開始做這一行了。我每天最早去進貨,最晚收攤,我喜歡給客戶點優惠,來我這兒買魚的買十斤送條小魚,每次買魚我都給他們記著,就跟大學那會兒開小賣部會員制差不多。我的回頭客開始多了,生意也成了市場上最好的。其它的小販看不過去了,覺得我擋了他們的財路,在我家堵住我老婆,要把我們趕出去,估計是看我們年輕想欺負我們。我得知后拿起剁魚的長刀就回去了,一腳就把拉著我老婆衣領的胖子給踹倒了,我把刀壓在他脖子上怒氣沖沖的說這個魚攤就是我的命你們要是不讓我活我讓你們都活不了。他們都被我嚇住了,一哄而散地跑掉了。到了現在,我又接手了兩個攤,每天也有不錯的收入了,我老丈人對我也慢慢改觀,我老婆生兒子那段時間他把她接了回去,照顧了三個月。”
我問:“你變成了這樣,真的值得么?”
瘋君拍拍我的肩膀:“喜歡一個人,就要做一些自己不喜歡的事。三年了,我瘦了二十多斤,也落下了一些小毛病,經常腰酸背痛。但是我兒子出生的那一刻我突然就哭了,不怕你笑,真的,現在只要我回去看到老婆和兒子,我會覺得這輩子我就足夠了,就算馬上死了也無憾了,你以后會懂的。”
說完這句話瘋君就趴在了桌子上,閉上眼睛睡著了。
我笑了笑,喝完最后一口酒把他扶回去。
凌晨的時候,我收到一條短信,是莉香發來的:“你是不是出去玩啦?我去你們公司打聽了根本沒安排你出差,我以后不控制你啦,你別離家出走啊。”
我莞爾,把還剩半盒煙的煙盒從窗口甩下去,煙盒落到地上發出喀拉的響聲,我一直思考的東西終于有了答案,我訂了車票,我很想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