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二十年前跟老何正式確定戀愛關系時,麗英心里就明鏡似的,老何看中的是她的身材和相貌,要不一個堂堂的名牌大學畢業生,端著鐵飯碗的國家干部,怎么會看上她這個在半死不活的廠子里倒三班的女工呢?
女兒三歲那年,她下崗徹底回歸家庭。也許是在幸福的婚姻里浸淫太久,那時她絲毫沒有防備心理,走出黑白顛倒的車間大門,就全身心撲在老公和孩子身上,變著花樣地伺候爺倆的吃喝。
早晨烙餡餅,晚上搟面湯,今天包包子,明日吃水餃。人家都還沒怎么樣,她自己像吹氣球似地發起福來,半年多體重足足長了30斤,腰粗腿壯的,怎么看也沒有了一貫婀娜多姿的嫵媚。
開始老何總愛拿她尋開心,在她哀嘆自己瘦身失敗情緒低迷時,一句諸如“俺媳婦像褪了毛的豬,雪白滾圓,會跑會跳,咋看咋好”,總會讓她瞬間情緒穩定。她以為有了乖巧可愛的女兒,自己再不堪老公也會愛屋及烏,心無旁騖。
誰知剛過半年她就被打臉了,變了心的老何在她的哀求和女兒的哭聲里頭也不回地走了,走進一個練歌房東北大妞的懷抱。
無望中,她死拖著堅決不離,誓死不讓狗男女稱心如意。想不到還沒抻上一年,老何掉過頭來求復合。為了職務升遷,渣男也是豁出去了,求她不成跑去求她媽,一個下跪兩番哭求,竟把對這事一直耿耿于懷的老媽給拿下了:
“年輕人還不興犯個錯嘛,他又沒打你,你咋不能原諒他一次啊!”
“缺爹少娘可憐見的,就是看妞妞的面兒也沒有不讓他回來的理呀!”
“連個工作也沒有,還帶個孩子,看看以后哪個敢要你……”
……
老媽在她家里住了三天,把她女兒也發動起來,一天到晚老人哭天抹淚,孩子凄凄惶惶,麗英妥協了。
老何如愿坐上副科級寶座,手里有了實權,他們的日子也活絡起來,接下來很快按政策把她的工作給落實了。鄉鎮編制,借調進縣城上班,雖然工資不高,在人前她也有了昂首挺胸的資本。
從此以后,改邪歸正的老何在仕途上走得小心翼翼。在清閑崗位上混日子的麗英也沒閑著,化妝美容做頭發,都是走的高端路線,為了不給老公惹事,她低調地張揚著。
譬如,有人說她新買的外套好看,她會眼皮不眨地說這是賣時裝的表妹處理的存貨,實際上,這件衣服幾天前還掛在省城商場專柜櫥窗里,標價比她兩口子半年的工資都高。
隨著老何職務的升遷,她家的日常消費已經不習慣用工資來衡量了。
2
麗英是個心里有數的女人,多年來她把自己淬煉得上得了廳堂,下得了廚房,前后左右給老何做足了里子和面子。他們夫妻聯手,配合默契,雙劍合璧行走江湖,即使想失手都困難。
十八大以后,八項規定如緊箍咒越念越緊,開始他們也過了一段艱難的日子,提心吊膽夜不能寐。風頭過后,兩人一致認為,這工作沒法干了,趁著一次大的人事調整,把老何成功運作到一個大部門擔任虛職,從此過上了優哉游哉的安穩日子。
這時閨女剛剛考上了大學,優秀的女兒成了閑下來的老何的精神支柱,整日里張口閉口閨女長閨女短,至此麗英揪了多年的心才徹底放松下來:他在位風風光光這些年沒出軌,萬不能到這把年紀了再舊病復發。
跟老奸巨猾的老何相比,麗英的精明還是欠了一成火候。
當老何拿著離婚這個話題像討論以往的重大事件一樣跟她商量時,她徹底蒙圈了。
“這些年他們母子在那邊無依無靠,過得也不容易。……孩子到了上學的年齡,單親的孩子進不去外國語學校,是時候該給他們一個名份了……退休之前,我還是以這邊為主,出差就去那邊看看……你是妞妞的媽媽,誰也代替不了你的位置,……你不說我不說,這個事沒人會知道……”
老何斟字酌句地說事情,麗英默默地聽著,她不哭也不鬧,她的腦子在飛速旋轉,6年前她在干什么,那時的自己怎么這么沒點兒逼數,同床共枕的老公在外面有了兒子竟絲毫沒覺察……
意識恍惚中,她對老何講:你出去呆兩天吧,讓我自己冷靜冷靜……
老何站起身,抓起手機,拿上房門鑰匙,拿上汽車鑰匙,默默地開門,輕輕地帶上門,蹬蹬地下樓了。
老何老了,畢竟50多歲的人了,腰板不再筆直,步子似乎也有些蹣跚。
麗英收回癡癡的目光,看到衣櫥上掛著的公文包,剛想起身去追,欠起的屁股又無力地落回原處:老何從“這邊”到“那邊”,也就一腳油門,一個半鐘頭的事,兩邊都是他的家,這邊有的那邊自然不會少。出了這個門,自有替他操心的人!
3
4天后,是單位開例會的日子,老何回來了。
夫妻再見,像是隔了世紀的重逢,熟悉的目光里全是陌生的信息。白天飯桌上相對而坐,夜晚枕席間同衾而眠,彼此都多了一份刻意的小心。
有多少次,傾訴的欲望在胸口噴薄欲出,她多想告訴他,這幾天她是怎么過來的,她要告訴他百爪撓心的煎熬,她要告訴他撕心裂肺的疼痛!
每每話到嘴邊,她又咽了回去。看到他掩飾不住的殷切的目光,她倏然想起,他和他的兒子在等著她的決定,二十年來,他重男輕女的思想始終就沒變過,他絕不會讓他的兒子失望的。
別別扭扭地過了一周,又到了單位開例會的日子。麗英算著時間做好飯,等老何進門,眼看一個小時過去了,飯菜都涼了,也沒聽到樓道里熟悉的腳步聲。
麗英靠在沙發里刷微信,一個電話打進來,是個不熟悉的號碼:
“嫂子,上午例會時何書記被檢察院帶走配合調查工作了,您收拾幾件換洗衣服,下午上班我陪您送過去……”
她聽出是單位一把手小心翼翼的聲音,對方講完,她顫著聲道了謝,摁下結束通話,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打盹兒擋不了死,該來的都來吧!
下午的檢察院之行沒讓見人,所有遇到的工作人員對她都很客氣,這種客氣跟以往其它場合慣有的客氣明顯不同,透著敬而遠之的疏離感。麗英很淡定,人走茶還涼了呢,你現在不是政府大院的太太了,人家沒呵斥你就不錯了!
第二天下午一上班麗英來到檢察院,上交了三張銀行卡和一套商品房鑰匙。配合做筆錄、驗存款、實地看房,回到家時天已經黑了,心里提著的一口氣的瞬間兵敗山倒般泄了力,她軟塌塌地癱在床上,用一夜的時間再次捋了一遍自己的思路。
帶走老何的匿名信當然是她寫的。
她打聽到那個女人在跟老何之前同時跟幾個男人不清不楚,又親眼看到他們“一家三口”在游樂園其樂融融的溫馨畫面,她決心賭一把,她賭的是男孩不是老何的,因為熊孩子的身形相貌既不像爸爸又不像媽媽,尤其跟高大挺拔的老何簡直是天差地別。
如果她不賭,以老何的脾性,打死也不會帶孩子去做親子鑒定,最后只有她離婚成全賤人;如果她賭贏了,證明了老何人生的失敗,十年八年之后他們還能安享晚年;即使她賭輸了,嬌貴的女人肯定也守不住,到時候落單的老何也只有死心塌地的份兒了。
張愛玲說過:人生是一襲華美的袍子,里面爬滿了虱子。誰的婚姻里沒有幾只虱子呢,都到更年期肆虐的年齡了,刮骨療毒能治好的瘡,就不要再考慮斷臂求生的療愈方案了。
天快亮的時候,這個身心俱疲的可憐女人才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