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別人不一樣，對于母親，我是不曾愛過的。
記得在我七歲那年，有一天下午我從外面玩耍回來，我家住在農(nóng)村，獨門獨戶的坐落在馬路邊上。門都鎖上了，我只好一個人坐在門口的小板凳上。突然來了個要飯的，估計是逗我玩，追趕我圍著房子跑了三圈。雖然他并沒有傷害我，但是對于年幼的我來說，那天下午卻成了我一輩子的陰影。
而在當晚，我才知道，母親當時在房里，陪著弟弟睡覺。就在那一刻起，我突然就不愛她了，甚至恨了她好多年。
何況，我的母親與小伙伴的媽媽一點都不一樣。她臭美，留著一頭烏黑發(fā)亮的辮子，變著花樣地扎著各種顏色的絲巾。她很少干農(nóng)活，偶爾去幫忙還必須戴著草帽，穿著雨鞋。
村里人都在后面說她，懶惰、不務正業(yè)，但她依然我行我素。她只會整天在家里，把父親的書擺弄得整整齊齊，鍋蓋刷得發(fā)亮。有時候自己動手縫窗簾和裙子，別的活什么都不會干。
后來，她甚至拋夫棄子的出門打工去了。那時候村里還沒有別人出去，大家都是專心侍弄著一畝三分地。
而她，狠心地離開我和弟弟，我更恨她了。
我成了留守兒童，頭上長滿了頭虱，臉上也成了花貓。有時候站在路口，我會幻想她回來了，幫我梳理頭發(fā)。有時候我會偷偷地寫小字條，投進玻璃瓶，因為聽說她打工的城市有海，河和海是相通的吧，說不定她能收到我的瓶子呢！
等過年她回來的時候，弟弟一把抱住她，我卻冷冷地站得遠遠的。聽她說，剛?cè)コ抢锏臅r候，不敢過馬路，因為車很多。她站在馬路對面足足哭了十多分鐘，舅舅才過去牽她。
她說，她不認識字，好不容易聞著臭味進了公廁。里面沒有燈，借著窗外一點月色，避開滿地的排泄物，剛脫下褲子，就有人進來了。是個酒鬼，她蹲在黑暗里，捂住嘴巴，看著他解開扣子對著她的頭發(fā)澆下液體。
她說，因為收入低常常吃不飽，后來發(fā)現(xiàn)用一塊錢去食品廠里可以買很多面包屑，味道極好。
我豎起耳朵聽著，一邊翻著白眼，心里滿滿的都是對她愚蠢的不屑一顧。
沒過幾天，她就又要出去了，我怎么看她都不順眼，為了激怒她，我不停地搗亂，不停地給她白眼。她走的時候，是在天剛亮的時候，村里安靜極了。弟弟還在睡覺，我也閉著眼睛假裝睡著，我聽著她與奶奶告別，聽著她拿起包，聽著她關(guān)上了門。
和弟弟醒了以后嚎嚎大哭不一樣，我一點聲音都沒有。
后來，她兩年沒回來。村里打工的人多起來了，有人說她不要我們了，有人說她嫁到外地去了。
我更加地討厭她了。
她卻突然回來了，胖了，白了，變好看了。當她拿著一件一件好看的裙子給我試穿，往我們嘴里塞進很多沒吃過的零食時，我厭惡地推開了她。
她說，她進了服裝廠，因為做事認真，已經(jīng)做了組長。她說，她下班之后學了很多字，還學會了當?shù)胤窖浴?br>
她說這些的時候，臉紅撲撲的，眼里亮晶晶的。
從那時候起，家里的生活似乎好過多了，我有了很多好看的衣服，我們的學費也能早早的交上了。每年的暑假，她會回來接我們姐弟去她打工的城市住一段時間。
我以為城里的房子像電視里的一樣，可是她住的地方卻還不如我們農(nóng)村。說是房子，其實是房東靠著外墻搭了些磚塊，套了個木門。房間很小，只有一張床，弟弟和她抱著一起住，我一個人擠在角落里，蜷縮著腿，生怕挨到她。
我上了初中，我還是那么討厭她。她不是個好母親，我的第一次初潮沒人在身邊。那天睡到早上，在夢里我褲襠突然濕了，我以為是尿床了。醒來一看褲子上都是血，我以為我要死了。我哭著把褲子洗了，卻洗不干凈，紅色的印子在太陽底下格外醒目。
后來，我因為偏科成績跟不上，徹底的墮落了。初中畢業(yè)我就出去了，決定和村里的小伙伴一樣，去廠里打工。
但是她不同意，非要送我去讀書，讓父親送我去了學校，在她的隔壁城市讀服裝設計。學費和生活費，大概花了10萬，都是她出的。那錢，是她一條領(lǐng)子、一道門襟地踩平車踩出來的。
她大概是有點本事的，在做了多年的車工以后，已經(jīng)有一伙人跟著她了。后來她開始帶著這些人承包了一些活，自己干，賺了點錢。
回縣城買了房子，買了車，供了弟弟讀大學，幾位叔叔舅舅需要用錢的時候，她也慷慨解囊。
再也沒人說她狠心了，原來不來往的親戚也上門了，她成了整個家族的權(quán)威。
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她身上已經(jīng)看不到?jīng)]文化的樣子，她可以隨時出差各地，電子產(chǎn)品也操作自如。
她胖了，雙下巴，一臉富態(tài)，穿衣服不太好看了。所以，她把好看的衣服都買給了我。即使我出嫁了，仍然能在每年過年的時候收到她買的新衣服。
我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得有點像母女了呢？
大概是她不讓我小小年紀進工廠，把所有積蓄給我讀書那一刻；大概是我戀愛被渣男傷，她出現(xiàn)把我接走那一刻；大概是我結(jié)婚，她不收彩禮，卻什么都為我準備的那一刻；大概是舅舅威脅她說我要是敢離婚，就和她斷絕兄妹關(guān)系，而她說她只要女兒的幸福那一刻；大概是無數(shù)次在我消沉的時候，她告訴我只要身體好，去努力提升自己，幸福就永遠不會缺席的時候；
或者說，在我收到她的短信的那一刻，她說，有媽媽在，媽媽養(yǎng)你！
我需要她，但我好像仍然不愛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