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人團聚在平田家的老宅里商討怎么應對婚齡已達50年的父母離婚事宜,應該是日本電影《家族之苦》的高潮。如要擔當起高潮戲的重職,平田老宅里的這一場戲,就應該是之前電影播撒在時時處處的細枝末節的“綱”,有了“綱”,就算“前戲”和“后戲”都是一些粒粒屑屑的瑣碎,也會讓電影光彩得叫人一遍難忘再看也不覺得“前度劉郎”的厭倦。
《家族之苦》無疑是一部好電影,關鍵是將這場高潮戲處理得有“于無聲處聽驚雷”的戲劇效果:看似和諧的大哥大嫂的婚姻其實也是勃谿不斷、大姐姐夫之間早已因著一只古瓷盤子而雞飛狗跳團聚中他倆想借機讓一只盤子的糾葛水落石出、小弟因對家庭團聚的原因不明就里而打算宣布婚訊將女友憲子帶回了家……是不是山雨欲來風滿樓的架勢?向來樸素敘事的日本電影,這一回將戲劇沖突集中在一家人團聚瞬間,我想,我們耳熟能詳的老導演山田洋次是想用疊加的方式告訴觀影者:所謂婚姻,就是一盤散沙粒粒讓人牙磣心不安。你看,家庭成員中除了兩個孫子在家庭團聚這一天顧自按計劃去打棒球外,長子幸之助也沒把媽媽離婚的訴求放在心上,因為,他覺得那根本就是媽媽在說氣話!聽聽老太太的離婚理由:什么脫下來的衣服都是反著的,刷牙的聲音吵人、吃飯吧唧嘴……都是些初一入耳讓人覺得幼稚的理由啊,唯一算得上婚姻破裂的鐵證的,恐怕就是平田周造與喝了她家20多年、溫度正好的清酒的居酒屋老板娘之間的曖昧。可是,山田洋次根本就不打算在平田周造與老板娘的戲份上多做鋪張,他設計的那位調查平田周造與居酒屋老板娘之間關系的私人偵探有多不靠譜平田周造與老板娘之間所謂的曖昧就有多不可信!可見,《家族之苦》的創作用意不在于探討婚姻觸礁的外因,而是內因。
那么,年逾古稀的平田高子在50年結婚紀念日就要來臨之際何以讓丈夫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作為禮物呢?也許,一些影迷會覺得是老太太參加過一個寫作班后對自己有了非分之想從而嫌棄起了丈夫,但我覺得,老太太之所以參加寫作班是因為對婚姻失望極了。她以為一個寫作班可以讓自己對失望的婚姻不會過于關注,哪里想到,什么都不能減弱婚姻生活對自己幸福指數的左右,而對婚姻失望,又多半因為愛情已經不在了,你聽老太太怎么說:“以前覺得他刷牙聲音響是男子漢氣概,現在卻覺得吵死了,因為沒有愛情了”——這就是寫作班之于平田高子的妙處,她能準確地表達出心聲了,且一不小心幾道出了天底下所有被厭棄的婚姻的實質。試想,如果愛情還在,大嫂會怪罪大哥工作繁忙而怠慢了家庭生活嗎?大姐會計較姐夫花了多少錢買一只所謂的古瓷盤子嗎?既然電影用三對夫妻的生活現狀告訴我們,失去愛情的婚姻是常態,不會改變且會流轉下去,山田洋次怎么寫好《家族之苦》中平田高子想要離婚這件事的最后一句?要不怎么說《家族之苦》的高潮戲設計得非常完美呢?編劇看似漫不經心地讓兩個孫子去打棒球了,其實,那是為一定會騎虎難下的平田高子準備的解開扣子的樞機。當嘴硬骨頭酥的平田周造昏厥在家庭團聚會上時,是小孫子電話直播大孫子一記成功擊球讓奶奶平田高子熱淚盈眶中對婚姻降低了要求。
沒錯,看見丈夫將脫下的臟襪子、臟衣服碼放得整整齊齊后平田高子才撕碎了平田周造簽了名的離婚協議書。也就是說,他們的婚姻會在互相妥協中繼續下去?那是山田洋次的美好愿望。雖然改變生活習慣都是小事,但改變它卻是天下最難的一件事,要不了多久,臟襪子、臟衣服依然會反著亂扔在地上,電影《家族之苦》只是我們這些在同樣的婚姻狀況里堅持著的觀眾兩個小時的心靈庇護所。
要說溫暖,這部電影真正的溫暖處,是在下了夜班的護士憲子做好便當送到正在給一架鋼琴調音的平田莊太身邊時,莊田順手彈起了肖邦——久石讓真是電影音樂的大師,此時是肖邦而不是貝多芬或者勃拉姆斯,是因為肖邦的生命如他的音樂,浪漫又短促。而所有的男女之愛都是浪漫又短促的,剩下的歲月里我們只是親人,要去忍受彼此的臟襪子臟衣服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