淮上秋色(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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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這一片岡子地勢起伏,在水網縱橫之地也不多見。半個月亮剛爬起來。月色若有若無地透過林葉的縫隙灑下來,點綴在草木土石之上。

一個人影立在那里良久,影子漸漸縮短。他知道,這一步邁出,便可看到那孤墳凄涼地。但他如此不愿邁出這一步。看到了會怎樣?已經在心中反復無數遍地想過今晚之情之景,但真要面對那一抔黃土,卻不忍、不愿、不能。他平素那份袖手談局的氣度與運籌帷幄的雍容,在這無人寂靜之月夜,半分一絲也尋覓不到。

終于,他對著半天月色長嘆一聲,“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衣卿,十年了,你可好?”音落步出,他邁出一步,竟是怯怯的;又一步,緩緩的。那小小的一方墓便現在目力所及之遠端。

周圍如此清冷寂靜,寒氣一陣陣逼來。這才十月天氣,此地在高郵湖畔,本不應如此之冷才是。那便是心里冷了!

長衫在夜風中微微擺動,一點點向前。終于,身影停下來,緩緩坐下。就這么,一個人影,一方墓,相對無言。他掏出一方帕子,緩緩將墓碑擦了又擦。畢竟十年了,木猶搖落,墳已非新,人何以堪?

他從懷中掏出一個小包裹,笑了笑,在地上一一擺起來。他擺得很慢,象是怕弄臟了或是弄碎了,又或是對面的人怪他魯莽。

直到一樣樣擺好了,他抬起頭,“衣卿,這四色點心可都是你愛吃的。你看,還有我半年前就在菱塘馬記訂下的清真牛脯。這是馬記傳了五代的獨家秘制,據說非三個月不能做成。”

他驚覺自己的話怎地多了起來,平時可不是這樣。從來都是一言落地,鏗鏘作響,幾時用過這許多小兒女之語。在千百人前,總是覺得淡淡地沒有話說。如今,只有一個人了,十年的話便汨汨而出。

不知多少時候,他嘆了口氣,“十年生死兩茫茫,衣卿,你可怪我么?我連那塊玉佩都失落了,沒法帶來給你看。你怪我么?”

他的聲音顫抖起來。周圍草木也跟著抖著。一股寒氣又逼上來。這不是一般的寒氣,他順著寒氣的來勢看去,那就是眼前、對面、墳墓中。

一個極細極微弱的聲音伴著寒氣傳來,“蘭舟,你來看我了?”他一驚,一愣,忽地向前撲去,“衣卿,你在跟我說話么?你來了?讓我見見你!”那個聲音飄渺著,“人鬼相隔,如何能見?”

他的聲音嘶啞起來,“不,不,我們不是能在夢中相見么?只要見你一面,就算讓我折壽也行!”

那聲音輕笑了一下,“早知今日,何必當初?一別寥落三五秋,池水不洗舊時愁;夜夜白衣映卿影,直欲浮棹放蘭舟。”這四句詩拉得細長,聲音繚繞不散。

他顫了一顫,“衣卿,我寫給你的詩,你看到了?”

對面的聲音蕩來蕩去,“十年了,你的武功想來大有長進;但于詩詞一道,還是那般啊!”

他不回答,似在細細口味她的話。

“你要見我,不妨閉上眼睛,也許還有一絲之機。”

他聞言緩緩閉上眼。四周仍寂寂的,只有那股寒氣慢慢迫近來,直到了面前。忽地,他雙臂一振,將面前一個影子擊得飛起。那影子就勢在空中一折,落在左近一棵高樹之巔。

他睜開眼,雙目中精光四射,呵呵笑了兩聲,“裝神弄鬼!衣卿只有批評我的武功,決不會來諷我的詩詞。你-是-誰?”

在枝頭的影子似渾不著力,微微起伏。她也不著惱,只冷冷道,“池蘭舟,虧你好意思提我師父的名字。你可知道她在此十年寂寞么?以為寫得一首鬼詩就能贖你的罪?”

池大先生負起手來,看著樹梢上這個韶華正盛的女子,風采依稀有當年白衣卿的影子。

“你是衣卿的弟子,怪不得知道這么多事!但你不知道,當年雖是我負你師父,但她卻并不怪我!”

衛莫愁呸了一聲,“現在說這個,當然是死無對證!”池大先生聲音低沉下來,黯然道,“她是回人我是漢,本就是極難。唉…丫頭,等你有了心儀的男人,總會知道…這男人總須是人中豪杰,才配得上你這樣的人才與武功,但這樣的男人又有幾個能放得開一切,甘心拋卻所有,與你一生寂寂。”

池大先生似對衛莫愁說,又似是自言自語,倒說得衛莫愁不著頭腦。

她兩袖一擺,“池蘭舟,今日不說你與我師父之事。你欠江南七大幫派的也該還了吧。”

池大先生面上不動聲色,微合二目,緩緩伸出手來,從左至右,連指了七下,“我方才就想,今兒的寒氣怎么恁重。這幾個地方又是殺氣隱隱。你這么說我倒明白了,原來蘇州紅袖堂與七大幫派聯手了。”

衛莫愁見他處變不驚,心下暗暗佩服。她雙掌一拍,“好眼力,好定力,流川,你來主持。”

池大先生在心下笑了一聲,“這丫頭!衣卿,你這個徒弟…”

他面前氣息忽地一窘,樹冠上隱然又現出一人。玉流川咳嗽一聲,“池大先生,孟叔叔已為失鏢之事自盡,今日七大幫派與你一并清算!”

他說著輕輕拍了兩下巴掌,白衣卿墓的周圍憑空冒出七個人來。這七個人所站之處恰是方才池大先生所指方向。七個人在池大先生周圍或遠或近,或東或西,乍看毫無規則,但隱隱將他圍在當中。

池大先生沖著玉流川一拱手,“玉公子,七大幫派對我侯府誤會,前幾日已向卜總鏢頭說明。今日池某來會舊友,你們在此設伏,未免太不光明正大。就算把池某亂刃分尸,他日在江湖上只怕也不好聽!”

玉流川面上微微一紅,這幾句話確是說到他心里了。

衛莫愁在一旁輕聲道,“流川,機不可失。臉既已撕破,不必猶豫。”

玉流川一咬牙,“池大先生,你神功蓋世,單打獨斗,罕有人是你敵手。這些是我七大幫派中年輕一輩人物,便請你指點他們幾招。”他話雖說得客氣,但今晚擺明了要以人多取勝。

池大先生嘿嘿一聲,“你們兩個也一齊上吧。可誰敢侵入衣卿墓周圍丈許,擾了她休息,嘿嘿!我要他的命!”玉流川不再答話,只一招手。七個圍在池大先生身周的人一齊發動,聯袂而上。

玉流川、衛莫愁與七大幫派首腦人物計議已定,今晚一戰,以有備攻無備,以多攻少,若說取了池大先生性命,倒也沒什么難處。只是江湖上傳出去畢竟不好聽,因此才在七派中各選了一個年輕輩的才俊,以幼攻長,以無名小輩挑戰成名高手,也算勉強說得過去。七派高手也盡出,各有分派,潛入兩淮間,全神戒備與如意侯府這一戰。須知如意侯府高手如云,取下池大先生只不過先聲奪人,去了任平生臂助,此后還不知有多少惡戰。

八條人影在暗夜中飛舞來去,卻不發一聲。七個人圍著池大先生團團亂轉,不住發招。池大先生卻是以靜制動,出招不離方寸之地,雙掌翻飛,護住全身要害,十招內還不到一招。

玉流川年紀不大,但也經歷過大陣仗,今日卻心中惴惴。這七個青年高手功力雖未臻一流,但以七攻一,又加以事先操練,可當得三、四個一流高手,總是勝多負少。至不濟,玉流川與衛莫愁二人出手,也可收拾得下。但池大先生號稱如意侯府第一高手,江湖傳言,前些年任平生之父抱病在床,侯府之事皆出池大先生之手,數次出手或暗襲、或明戰,挑戰兩淮頂尖高手,未曾一負。日前在平橋李家祠堂,他盞茶時分逼退孟白河,六招擊敗摩天圣手龍破云。他雖未親見,但可想見其功力風采。

不知不覺間,七個人已攻了一炷香時分,但局面一直膠著,毫無進展。池大先生似并不著急,好整以暇。他細看這七人出招,其中兩人出手清清楚楚,顯是玉家與無言劍派武功路數,那名少女多半是冷香亭門下,兩邊衣袖上繡著團云的應是風云會的,腰帶上系著一只小鐵鳳凰的定是鳳凰幫的無疑。剩下兩個是虎威鏢局與千機堂的人,但單從出招與衣飾上便判別不出了。

看了一陣,玉流川不由伸出手去,握住衛莫愁手掌,感到她掌中亦是一片濕冷,顯是滲出不少冷汗。衛莫愁方才本擬趁池大先生心神迷亂時一擊成功,至少也予其重創,不料被其識破,心中猶自懊惱。

二人對視一眼,眼中全無把握。(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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