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了個夢,夢到自己已經(jīng)老了,大約八十歲的樣子,具體有沒有那么大歲數(shù)我不清楚。可以確定的是,夢里的我應(yīng)該比我媽媽的歲數(shù)要大一些年代。盡管如此,我還是得叫她媽媽。
不久前,我媽媽對我說,你應(yīng)該找一個對象了,你想想,如果我活六十歲的話,就只能再陪你十年,即使我活七十歲,也只能再陪你二十年,所以,你得找一個能陪你久一點的人。
我本來想告訴她,中國人平均壽命是七十六歲,你不能這么沒理想。我沒有說出來,因為我轉(zhuǎn)念便想,七十六歲也沒什么用,到了那個時候,她終究還是要離開我。她的提醒令我惶恐不安,當(dāng)日的好心情一掃而光。
那晚,我滿心怨念和哀愁,并帶著這股情緒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在夢里,我總算逆襲她老人家,轉(zhuǎn)瞬便到了八十歲。我記得夢的開始我已經(jīng)死了,白發(fā)蒼蒼的我躺在棺材里,心情很是愉快。我的照片被掛在高高的墻上,照片里的我看上去有些得意,目光明亮有神,整個葬禮現(xiàn)場看得清清楚楚。我最先看到的是一群漢子,他們大口地喝著酒、吃著肉,香煙點了一支又一支,雖然不敢笑得太大聲,但面色紅潤,難以掩飾的喜悅之情展漏無疑,想必是對酒肉十分滿意。我感到氣憤,倘若能動的話,我一定會忍不住跳出棺材,每人給他幾巴掌,以提醒他們這是葬禮,不是婚禮。可惜我動不了,而就算我動得了,以我的高齡和他們動起手來,恐怕也占不到半點便宜。
想到這里,我無奈地將目光移開,停留在幾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士身上,我記得很早以前師父說過,“愛美女之心人皆有之”,他在說這話的時候正在觀賞一群姿色尚可的女人,他是對一個搞工程的老板說的,眾所周知,搞工程的人都很壞,我?guī)煾讣词沟搅宋迨畾q,照樣很壞,雖然我不想與他們?yōu)槲椋俏矣X得他說的這句話是對的,就算死了我都記得這句話。除我之外,另外還有一些人在欣賞那群花枝招展的女士,不同的是他們只能偷偷地看,而我則可以光明正大地看,人死了果然是有好處的。
不過看了兩眼,我便轉(zhuǎn)移了目光,那群女士雖然像花兒一樣極富觀賞性,但我總歸不認(rèn)識她們,她們想必也不認(rèn)識我,對我的死,她們毫無悲戚的意思。我想起自己是為了報復(fù)激怒我的媽媽變老的,她現(xiàn)在人在哪呢?
我四處尋視,并沒有見到她。一個小男孩兒進(jìn)入視野,吸引了我的注意力,他留著鍋蓋形狀的發(fā)型,身穿淡藍(lán)色短袖,若有所思地走在人群中,似乎在找尋什么。我看不清他的臉,但能感覺到他惶恐不安的情緒。一股神秘的力量將我的視野鎖定在他身上,我嘗試著轉(zhuǎn)移目光,但毫無作用,目光所及總是在他那一片。
小男孩兒吃力地擠在人群中,陸續(xù)有人跟他打招呼,我終于見到了一些熟悉的面孔,他們是我的親朋好友,還有我的同事和老師,他們眼睛通紅,有的甚至抱頭痛哭。小男孩兒看著那些人,似乎在詢問他們什么,但他們都搖搖頭,小男孩兒便繼續(xù)擠在人群中緩步移動。我明白過來,他在找人。他在找誰呢?他又是誰?我明明能看到他,明明有幾次他都正對著我,但我偏偏看不清他的臉。
但我能看清他的腳,他光著腳,腳背上有個又小又圓的印記,我看得清清楚楚,我想起自己腳上似乎也有個差不多的印記,我想證實一下自己沒記錯,可惜我動不了。媽呀,誰來扶扶我,讓我能夠看到自己的腳。
我這人向來固執(zhí),就算死了這性格也改不了,我想要彎個腰的念頭越來越強(qiáng)烈,這種念頭幾乎變成了一種愿望,這種愿望讓我焦躁不已,因為我無力去實現(xiàn)它。我感受到,人死了原來并沒有想象中那么好。
小男孩兒脫離了人群,越走越快,忽然“磅”地一聲摔倒在地上,沒有人去扶他,他只能自己站起來,他揉著眼睛,似乎在哭。
我看著他瘦小而孤獨的背影,對他產(chǎn)生深切的憐憫之情。他繼續(xù)向前走著,腳步飛快,最后跑了起來。我隱隱看到他跑動的方向有一個人在對他招手,那人撐著傘,墨綠的裙子在風(fēng)中不停擺動。
我記得那件裙子,我甚至記得那件裙子在春風(fēng)中搖曳的畫面。
我腦袋發(fā)熱,內(nèi)心激動不已。等小男孩兒跑近,我隨之看清那人的臉,我?guī)缀跞滩蛔『傲顺鰜恚瑡寢專?/p>
她怎么那么年輕?她不是應(yīng)該已經(jīng)五十歲,頭發(fā)開始花白了嗎?她眼角的皺紋跑哪去了?我簡直不敢相信,在我眼前出現(xiàn)的是我媽媽二十幾歲的樣子,她看上去那么青春明媚,就像春光里一抹美麗的云彩。
我看到我媽媽張開手臂,小男孩兒擁入了她懷中。我始終看不清那小男孩兒的臉,可是我想揍他的念頭比想揍那群漢子還要強(qiáng)烈千百倍。我悲憤不已,感覺到棺材在震動,我明明是媽媽唯一的兒子,她為什么要去抱其它小孩兒呢?那小男孩兒居然趁我死了搶奪了我最親的人,我終于明白死不瞑目是一種怎樣的憤恨。
我?guī)缀鯊墓撞睦锾顺鰜恚肱苓^去推開那小男孩兒,就在我急躁難忍間,小男孩兒忽然轉(zhuǎn)過腦袋。我總算看清了他的臉,他的眼睛通紅,臉也紅得像蘋果一樣。他嘟著嘴,春風(fēng)中一股清流破鼻而出。
好稚嫩可愛的孩子!那不是我三歲的時候嗎?
“媽媽。”他喊了一聲。
我年輕的媽媽撫摸著他的腦袋,柔聲說道,“阿一,我們回家。”
于是,他們朝著我葬禮的方向走了過來,我看到小男孩兒體型在不斷變大,年輕女子的面貌則不斷衰老。
當(dāng)小男孩兒變成了我最熟悉的模樣,我原本年輕的媽媽同樣也變成了我最熟悉的模樣,頭發(fā)花白,眼角的皺紋清晰可見。我想要叫他們停下來,可是我開不了口,我阻止不了他們的腳步。當(dāng)他們走近,小男孩兒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中年人,而我媽媽的輪廓卻開始變得模糊,直至消失不見。小男孩兒獨自走進(jìn)葬禮,就像離開的時候一樣孤獨,不同的是這時的他頭發(fā)蒼白,面貌已經(jīng)衰老得像是樹皮一般。當(dāng)他走進(jìn)棺材的那一刻,我再次感覺到棺材在震動。
哦,那不是棺材,是床。
“阿一,快起來吃飯,我給你煮了魚。”
我從床上跳起來,認(rèn)真地對她說,“媽媽,你會活很久,你不會離開我的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