聲明:原創(chuàng)非首發(fā),首發(fā)簡書(2022.3.20),本文做了改動。文責自負。
絕音谷里的少年
——杜鵑啼血
一、
杜鵑山谷最美的地方,是絕音谷。
絕音谷終年云霧繚繞,滿山青翠,在高高的斷腸崖上往下看,望月潭的水幽深碧綠,靈動異常。如果走到望月潭邊往上看呢,白云出岫,青山滿眼,斷腸崖顯得更加神秘峻峭。
杜鵑山谷一年一度的歌神會,也就是皇家音樂學院的大考,今天將在這里舉行。
杜鵑以啼聲優(yōu)美婉轉(zhuǎn)聞名于世,杜鵑山谷的人們和山里的杜鵑鳥一樣愛音樂。如今不愁衣食,人們對聲樂的追求達到了狂熱的地步,沒有什么比用美好的聲音帶給世人震撼更為高尚,更為美好,更令人羨慕。多少年輕人終其一生學習聲樂,只是為了終有一朝能用歌聲感動世界。
杜鵑山谷的音樂藝術迅速發(fā)展,產(chǎn)生了一大批蜚聲世界的聲樂家和學者。而皇家音樂學院,便是杜鵑山谷最高的音樂首府,是通往成功的一條彩虹路——輝煌,燦爛,只是太窄了。
所以絕音谷這么美麗的地方,卻也是令人斷腸的地方:每年都有落榜的考生不堪失敗之痛苦,從斷腸崖上跳下。那些在創(chuàng)作時苦悶的音樂家,也會因為熬不住痛苦而跳崖自盡。
今年的大考仍由皇家音樂學院的院長布樽主持。
從一大早,來自各地的觀眾就把絕音谷里能站的每一寸地方都站滿了,有的人還爬到了樹上。這么多人卻次序井然,竟沒有一聲咳嗽,誰都不想錯過難得的天籟之音。
考生們站在望月潭邊,布樽和其他考官在斷腸崖上聽著。
現(xiàn)在是一名臉上有掩飾不住的的傲氣的少年在唱。他唱著唱著,杜鵑開始合唱。
布樽連一個字都沒說。
接著,一個外貌俊朗的少年走上來,開始對著青山綠水歌唱。他聲音婉轉(zhuǎn)嘹亮,激情四射,圓潤如玉,唱著唱著,一只鳥從崖上墜落入水——達到了清音的境界。一曲終了,掌聲雷動。
“報名!”布樽終于開口說了兩個字。之前80名考生唱過了,他一個字都沒說過。
“清谷。”俊朗的歌者答道。
杜鵑山谷的音樂大考是跟大自然連為一體的,分為濁、亮、羽、瑤、清、越六個等級。濁音會讓望月潭水輕輕晃動,亮音會使斷崖上石塊掉落;羽音能震蕩望月潭水,瑤音會吸引山中杜鵑合唱;清音能直達斷腸崖最高處,讓鳥兒墜落。達到越音的人難得一見,他的聲音能讓斷崖上的云霧散開,陽光照射到望月潭和斷腸崖。
其實還有一個最高等級叫做血音,也就是傳說中杜鵑啼血的那種境界,能令日月無光,杜鵑泣血,望月潭水為之染上紅色。因血音失傳已久,這個虛設的等級已取消。
考生們接著唱下去,絕音谷還是白云繚繞。山中的杜鵑在合唱,鳥兒也偶有墜落,但布樽還是緊鎖眉頭。
他在尋找一名天資絕佳的弟子,然后把他培養(yǎng)成真正的音樂大家,大師,不僅是技巧很高的樂手。這中間的差別就在于是用生命去唱歌,還是只用技巧去唱。但是,現(xiàn)在杜鵑山谷都在追求技巧,他已經(jīng)整整25年沒有看到一個絕世歌者了。
下一個瘦削清秀的白衣考生站在了望月潭邊。
他的歌聲直穿云霄。
如果說聽清谷唱時大家屏住了呼吸,現(xiàn)在連呼吸都忘記了;清谷唱完了大家鼓掌,如今一曲終了,所有的人連話都說不出來。
云霧真的飄散了!燦爛的陽光照進了絕音谷!
大家如夢初醒,驚喜地圍住了白衣人。顯然,他已超越了清音,直達越音了。
“報名!”
“弦歌。”
弦歌深深一躬。
布樽和考官們宣布了20名幸運的入選者,弦歌排在第一位。
皇家音樂學院高不可攀的花崗石大門,為他們打開了。
二、
怒天全身都是軟的,在同鄉(xiāng)天律的攙扶下離開了絕音谷。回到阿良客棧,便一頭撲到在床上,整整6個時辰?jīng)]有動。
阿良客棧的老板娘云娘已經(jīng)接待了快20年的應考大軍,對他們的夢想和夢碎都習慣了。她只是讓廚房準備病號飯就離開了。根據(jù)她的經(jīng)驗,宣布名單時沒有從斷腸崖上跳下去的,以后就不會再跳了,再以后,日子也就過來了。而大考前后,是客棧一年最賺錢的時候,她太忙了。一個女人要挑起全家的生活重擔,可不容易。
“媽,今年有兩個人從斷腸崖上跳下去了!” 云娘的獨生女兒彩鳳跑過來,驚嚇地拍著胸脯。
“沒有去年多。”云娘淡然回答。
“媽,他們?yōu)槭裁催@么狂熱啊?我佩服他們。”彩鳳涉世未深,青春的血液對激情總是由衷地愛慕。
“人總得有想頭。” 云娘手上沒有閑著。
“怒天回來了?”彩鳳向樓上張望。
“回來了,死不了。你趕快把這壺酒端到8桌去。”云娘說。
“媽,他怎么了?沒考上也不丟人啊。”彩鳳還在說話。“他的歌……”
云娘嘆了口氣,女兒對怒天的好感,自從怒天一個月前住在這里就出現(xiàn)了,她在等著落榜澆滅彩鳳心里的希望。有才華的青年多了,有幾個能走進音樂學院?又有幾個能成大師?那是要用生命作代價的。女孩兒不能嫁給這樣狂熱的孩子,心氣太高,就容易痛苦。還是找個普通人過日子的好。
彩鳳進了怒天和天律的房間,天律知趣地出去了。他一樣落榜了,心情也沉重。
怒天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他的臉上的傲氣還在,但夾雜了極深的痛苦,讓彩鳳心疼不已。
“怒天,我相信你,你明年可以再考。你有才華,你給我唱的那些歌,誰也比不上。”彩鳳坐在怒天的床前,輕輕地對他說。
就是怒天的這股傲氣,在一個月前就征服了她的心。
怒天一動不動,像是昏暈過去了。彩鳳輕輕地撫了一下他的面龐。
“彩鳳,上菜!”云娘的聲音傳來。
“來了!”彩鳳不舍地離開了房間。
怒天的眼角終于流下一滴淚。他就是那個面含傲氣的考生。
天律走了,彩鳳走了,他面對自己那顆殘破的心,生不如死。
他居然落榜了!而且,布樽連一個字都沒有跟他說!
這些還不是最痛的,最痛的是,他發(fā)現(xiàn)自己確確實實不如人!確確實實不是唱歌的料!
清谷的清音他都達不到,如何跟弦歌的越音相提并論?
不能進入音樂學院學習高深的知識,沒有音樂大師的點撥,成為聲樂家的夢就此碎了!
10年的天天歌唱!10的追求夢想!10年的含辛茹苦!
付之東流。
他本想憑著音樂學院的入學證向彩鳳求婚的,他真的喜歡這個純潔的姑娘,他為她寫了許多歌,拿生命寫的。可如今,彩鳳的安慰只是在他的傷口上撒鹽。
彩鳳再次來到房間時,怒天已經(jīng)不見了。
怒天在白云繚繞的山谷里坐了整整三天。
是回去,重新做一個平凡的人,徹底放棄音樂,還是明年再考?還是,跳下去?
白云翻騰的形狀在不停地改變。望月潭水從深沉的青綠到歡快的嫩綠,流轉(zhuǎn)不停。
偶有猿聲傳來,愉悅婉轉(zhuǎn)。杜鵑的啼聲唱到心里不忍,唱到熱血沸騰。
他的痛苦慢慢地沉下去,他的眼中突然流光溢彩。
天律終于在斷腸崖上找到了他。
“怒天,咱們回去吧,一邊耕作一邊唱歌,想考,明年再來!”天律已經(jīng)收拾好行裝,要走了。
怒天搖搖頭。
“你要留在這里?也好,還是住阿良客棧吧,云娘其實對你挺好的,彩鳳就更不用說了。”天律又說。
“我就留在這里了。”怒天說。
“在絕音谷?”天律吃驚。
“是的,我決定住在這里,學習大自然的聲音,自己開辟一條路,成為音樂家!”怒天的臉上沒有了傲氣,表情深不可測。
“可是,沒有音樂學院的那些知識的學習,沒有老師,你怎么做得到?”
“總有那么一條路的,我相信,我不進音樂學院學習也能成功。”怒天平靜地回答。
“你不再考試了?”天律覺得不可思議。
“是的,不再考試了。我只唱歌。”怒天說。“請你把這封信帶回家給我的叔叔嬸嬸。”
天律走出絕音谷時,回頭看到怒天在斷腸崖上孤零零的身影,忍不住哭了。
彩鳳當然也找到怒天了。
“跟我回去吧,沒有人照顧,你怎么能專心練聲?”彩鳳的臉憔悴得讓怒天心痛。
“對不起,我不能回去。”
“我沒辦法忘記你,我哭了好幾天,現(xiàn)在我娘已經(jīng)答應我,讓你回去好好練聲,明年再考。”彩鳳哽咽了。
“對不起,我決定不再參加考試,我只唱歌。” 怒天說了自己的想法。
彩鳳黯然良久,說:“那么,我等你三年,你想回來的時候,就回來吧。”她走了。
“你不要等。”怒天低語。
當他目送彩鳳慢慢走出絕音谷時,他的淚水彌漫了雙眼,彌漫了世界。
怒天沒有去擦眼淚。
三、
從此,人們慢慢地知道了絕音谷里住了一個熱愛音樂的怪人。他結(jié)廬而居,與鳥獸為伴,以蟲豸為伍。
他終年不出谷,也不知道他在哪里練聲。偶爾有人聽到山谷里傳來清越的歌聲,迷醉之際,聲音已然消逝。
怒天慢慢地跟山谷融為一體。
只有他知道那些杜鵑怎么歌唱,怎么飛翔。知道它們怎么飛翔,才更能知道它們怎么歌唱。他聽風的聲音,雨的聲音,流水的聲音,樹葉和花草的聲音。
他在斷腸崖上的白云里唱。
他在望月潭的月夜里唱。
他在大風吹過的時候唱。
他和猿猴一起唱。
他和杜鵑一起唱。
怒天沒有辦法讓彩鳳不等待,他只能專心地去唱歌。
山谷中無時間,怒天只是看見山變綠又變黃。
每年,天律會來看他一次,送來幾袋糧食等物品,然后悵然離開。
每年,彩鳳會來找他一次,放下一些衣物,悄悄轉(zhuǎn)身離去。
除了帶學生練聲,有時布樽也會在這里舉行演唱會。比如有客人來,或重大慶典。
那天,是弦歌為皇家婚禮舉行的演唱會,絕音谷人山人海。
弦歌面對觀眾,悠然而歌。怒天忍不住從山谷的另一端探頭張望。
站在眾人面前的弦歌,是那樣的從容大氣。那么多虔誠崇敬的目光看著他,他的歌越發(fā)激情飛揚——那是與觀眾的交流,那是打動了人們而感到的快樂。
怒天的生命中只剩下唱歌了。
只是,他唱給誰聽呢?
唱給流水和風,唱給小鳥和云。唱給自己。
沒有人聽,是何等的寂寞?
當他唱歌給高山流水時,寂寞得有時哭起來。
他忍不住唱了起來。
這時,弦歌歌聲已停,歡聲雷動,而布樽在這些聲音里聽到了怒天的歌聲。弦歌也聽見了。
布樽凝神聽了一會兒,對弟子們說:“把這個年輕人叫來。”
一會兒,清谷帶著怒天出現(xiàn)在布樽面前。
布樽看著這個幾乎和野人一樣的年輕人,嘆息道:“孩子,你是愿意為音樂獻出生命的,所以,我給你一個忠告。你可能再練20年也只能達到清音,要再進一步恐怕是沒有希望了。看清自己的情況,對你有好處。”
怒天沉默半晌,對布樽說:“謝謝您。”
然后他轉(zhuǎn)身向山谷走去。
那天晚上,怒天又一次站在斷腸崖前,問自己要不要跳下去。
他沒有跳。他還在唱歌。
三年快要到的時候,有一個女人在絕音谷找到了怒天。
怒天發(fā)現(xiàn)這不是彩鳳,是云娘。
云娘蒼老了很多。
她說:“彩鳳已經(jīng)等了你三年了。”
怒天遲疑半晌,說:“我對不起她。請她不用等我了。”
云娘看著出岫的白云:“你唱得更好了,為什么不去考?”
怒天復雜地看著青山:“我不想考,也考不上,我希望自己走出一條路。”
“可是,離開塵世,嘗不到生命的悲酸甜蜜,你的歌聲終究是不能成大器的。”
怒天不解地看著云娘。
“彩鳳的父親跟你一樣狂愛音樂,雖然考不上音樂學院,但他用了畢生心血去唱。在發(fā)現(xiàn)自己永遠成不了大師以后,從這里跳下去了。”云娘望著斷腸崖,眼里充滿了淚水。
怒天震住。
“他為什么認為自己不能成為大師?”他問。
“他的天資就那么多。每個人都愿意鐵棒磨成針,水滴石穿,可是唱歌這件事,是勉強不來的。付出不一定有回報。而且,還需要你的閱歷,能唱出感動苦痛的人的歌,自己必然要經(jīng)歷真正的苦痛。”
“我——還不夠苦痛嗎?”怒天問。
“不夠。雖然你的身體受了苦,卻沒有經(jīng)歷人生真正的苦難。你要打動的是人的心,只在絕音谷,是不容易走進人心里的。”
云娘說完,緩緩朝谷外走去。
三天后,怒天走出了絕音谷。
四、
怒天和彩鳳的婚禮簡單而樸實。
有一份來自皇家音樂學院的禮物送到了阿良客棧,這是弦歌和清谷給怒天的賀禮。
怒天淡淡地看了一眼那卷樂譜,把它放進了箱子。
他們婚后過得平靜美滿。
一年以后,他們有了一個可愛的兒子,取名靈犀。
怒天不再唱歌,而是像每一個普通男人那樣辛勤工作,為妻兒的幸福付出自己的一切。
他甚至不給彩鳳唱歌。
生活的車輪很快碾過去了,軋干了人的時間和精力,生命就這樣一點點消失了。
怒天現(xiàn)在很忙。阿良客棧開了一個分店,云娘她年紀漸大,把很多事情交給怒天。怒天心疼妻子,自己經(jīng)常勞累到半夜。
這天晚上客人挺少,怒天松了一口氣,正打算去陪陪彩鳳和靈犀,簾子一掀,進來兩位客人。
一個俊朗,一個清瘦,怒天認出來了,是清谷和弦歌。
兩人顯然已經(jīng)成熟許多,弦歌已經(jīng)隱隱然有大師風范了。
“老板,我們是來找你喝酒的。”清谷直爽地說。
“這里就是開酒店的,喝酒隨意。”怒天淡淡地說。
“老板,坐下聊聊吧。”弦歌笑了笑。
怒天坐下了。
?“其實我們知道了你的情形后,對你一直是極為仰慕的,世界上有幾個人能像你那樣在絕音谷生活了那么長時間?而且,你對音樂的感悟也是十分出色的。所以,我們希望能幫你重新走入音樂界。”弦歌懇切地說。
“我?”怒天辛酸地笑了一笑。“現(xiàn)在天天柴米油鹽,分身乏術,哪里還敢奢談什么音樂?”
“怒天兄,你心里真的把音樂丟得一干二凈了?”清谷直爽地問。
“我連歌都不唱了。”怒天說,心里像針刺一樣疼。
“不,你心里永遠離不開音樂!”清谷大聲說。“你有不錯的基礎,又付出了那么大的代價,你肯定能為音樂做點什么!”
怒天不說話。
弦歌慢慢地說:“我們來告訴你一個機會,去不去由你。”
怒天看著他們。
“布樽老師已經(jīng)年邁了,他很希望我們能夠成為真正的大師,而不是技巧很高的匠人,可不知怎么,這股匠氣終究是太難脫去了。所以,他想明年在全國進行一次破格錄取,讓不同年齡的人都有機會參加,選出底子好又沒有匠氣的人進入音樂學院。”清谷說。
弦歌說:“面對觀眾是一件很有挑戰(zhàn)的事,你蕩氣回腸,他們也蕩氣回腸。你只有這樣才能影響他們的心靈。一個人唱,太寂寞了。”
當天晚上,怒天失眠了。
四年的家庭生活,使怒天遠離了音樂。而今他心中的火焰又熊熊燃燒起來。
去,還是不去?
有了家,有了妻兒,還能認真地、玩命地投入音樂嗎?
也許不該結(jié)婚的,不該生孩子的,現(xiàn)在要走,又怎么走得開?
何況,要重新拾起唱歌談何容易,光是練聲就要一年。
摩挲著彩鳳和靈犀光滑的臉,怒天矛盾萬分。
彩鳳睜眼,燦然一笑:“我知道你想去,去吧,你不會放棄音樂的,家就交給我吧。”
怒天把頭埋在彩鳳胸前。
“沒事,現(xiàn)在靈犀也大些了,我和娘各自管一個店,不行就關掉一個店,你就專心唱歌吧。”彩鳳說,“你有7年沒給我唱歌了吧?”
怒天的眼淚又一次彌漫了整個世界。
五、
一年后,破格選拔賽在絕音谷舉行。
怒天已經(jīng)花了整整一年來練聲,連弦歌也欣賞他的唱法。
天律也帶著兩個孩子來到現(xiàn)場。他回家后一直在做一個勤懇的農(nóng)人,和怒天難得見一面。
怒天向布樽鞠躬,然后開唱。
他的歌聲讓大家屏住了呼吸。
怒天等待著有一只杜鵑墜落到望月潭里的聲音,甚至,太陽透過云層照耀整個絕音谷的時刻,可是,直到他唱完,這些都沒有出現(xiàn)。
怒天不知道怎么了。在山谷里唱能夠達到的境界,現(xiàn)在就是達不到。
他默默地回到隊伍里。
怒天恍恍惚惚地聽見入選的20名歌手的名字,沒有他。當然沒有他。
他已經(jīng)這么老了,而且現(xiàn)在都還沒有達到清音的水平,來不及了。縱然音樂感覺好,縱然愿意為音樂付出生命,也是枉然。
他恍恍惚惚看見弦歌和清谷惋惜同情的目光,恍恍惚惚聽到布樽的嘆息,恍恍惚惚回到家門口。
——不能回!不能進去!怎么見彩鳳、靈犀和云娘?
他轉(zhuǎn)過身,瘋狂地向野外跑去。
過了很久,在山林里走得全身都是荊棘掛的血跡,他才停下來。
他發(fā)現(xiàn)自己又回到了絕音谷。
在如絲的細雨中,怒天絕望到無法忍受了,他決心從斷腸崖上跳下去。
現(xiàn)可是,他跳下去了,彩鳳怎么活?靈犀怎么活?
他撕心裂肺地喊了一聲。求死不得,求生不能!
這時他才知道云娘說得對,當時在絕音谷受的痛苦真的不算什么痛苦。
怒天站在雨中的斷腸崖上,胸口一起一伏。
這時,一陣杜鵑的啼叫傳到他耳中。
他轉(zhuǎn)頭看去,一只杜鵑正在樹上忘情地鳴叫著。
它的叫聲如錐心泣血,蕩氣回腸,感天動地。
怒天一時間聽得呆了。
這是何等自然的、超越一切功利的音樂!
杜鵑越啼越衰弱,口中慢慢滲出血來。
——杜鵑啼血!
怒天大吃一驚。杜鵑啼血是一種傳說中的境界,他在絕音谷那么長時間都沒有見過,沒想到,杜鵑真的會啼出血來!
那只杜鵑已經(jīng)衰弱到了極點,終于,它啼出長長的一大串驚心動魄的音符,倒地而亡!
怒天震撼了。他知道了什么叫做拿生命去歌唱。
杜鵑啼血,只是為了自己的生命需要。
六、
怒天回家了。彩鳳撲進他的懷里,喜極而泣。
靈犀不知道媽媽為什么哭,只是死死地拉著爸爸的手,指給他看院子里的鳥巢。
怒天輕輕拂去彩鳳臉上的淚水,說:“你放心。”
然后他抱起靈犀去玩了。然后他又開始拼命工作。
怒天完全恢復了從前那種好男人的生活。
彩鳳懸著的心總算放了下來。
跟從前不一樣的是,怒天現(xiàn)在唱歌了。
他在院子里砍柴的時候唱,挑水的時候也唱。跟靈犀玩的時候唱,對彩鳳忘情地唱。
他已不再羞澀,不再痛苦,唱歌發(fā)乎自然,隨時隨地都唱。彩鳳和靈犀聽得眉開眼笑。連云娘都聽得眼睛發(fā)亮。
他不再為了沒有觀眾而痛苦,不再為了達不到清音而痛苦,不再為了一個人寂寞地唱而痛苦。
他有彩鳳和靈犀。他有滿山的杜鵑和猿猴。他給他們唱。
在這些聽眾的歡呼聲中,他真正汲取了天地之靈氣。
他的歌聲有了生命。
這天,怒天帶著靈犀和彩鳳到絕音谷唱歌。
靈犀被一只蝴蝶迷住了,眼看蝴蝶飛過了山谷,便淌眼抹淚地要過山谷去。
彩鳳正要勸阻靈犀,怒天搖搖頭。
怒天說:“我們過不去,可爹爹的歌聲能帶你過山谷去。”
靈犀睜大了眼睛聽著。
怒天開始歌唱。
他的歌聲浸透了20年的寂寞,帶著和杜鵑猿猴高山流水合鳴的靈氣,更有啼血重生的激越。他的歌聲穿透了生命,看破了生命,最后又回到最美好的生命中歌唱生命。
靈犀聽得一雙清凌凌的大眼睛閃閃亮亮,他的心飛過了山谷,飛上了云霄。
彩鳳也聽得出了神。
怒天的歌聲不停。
杜鵑在山谷上空盤旋,白云讓出了位置,陽光普照大地。
所有的生命都在凝神靜聽。
這時,布樽帶領皇家音樂學院的弟子們來到絕音谷,為一位來訪貴賓演唱。他是布樽的老友,另一個音樂學院院長。
大家在望月潭邊聽到了那歌聲。雖然極遠,卻又聽得清楚。
布樽恍然失色,那時正云開日出。
弦歌、清谷等人驚訝之極地仰望山谷上怒天的身影,就像看到了什么怪物。
貴賓流下了眼淚。
山谷中的杜鵑一起啼叫起來,歌聲聲聲斷腸!
突然,望月潭水中滴下一滴鮮血。
接著,鮮血紛紛落下,望月潭水現(xiàn)出了血色。
——杜鵑啼血!
——傳說中的血音!
布樽等大驚失色。
所有的人都見證了杜鵑啼血的那一霎那。
怒天渾然不覺。
他唱完了,問靈犀:“還哭不哭?”
靈犀笑著搖搖頭。
怒天拉著靈犀和彩鳳向山谷深處奔去。
布樽的老友叫道:“還不去找他?不世奇才,這輩子找到一個你我就知足了!”
他愕然地望著布樽、弦歌、清谷,他們的臉上還是那種奇怪之極的表情。
“他是誰?”他又問了一遍。
無人回答。
良久,布樽才嘆息道:“他是一個真正的歌者。不過,他恐怕不能為表演而歌。”
七、
布樽回去之后,修改了皇家音樂學院的章程。
首先,大考不再以技巧而定,還以用生命歌唱的程度而定,要能讓聽眾流淚。大考前,考生應該在山谷中修煉一年,用自己的心去傾聽大自然的聲音,與之融為一體。不限年齡的破格錄取也成為每年的定規(guī)。
布樽還在6音之外加上了“血”音這一條,取名“杜鵑啼血”。
從此,絕音谷和附近的山谷里擠滿了修行的年輕人,找到一個幽靜的所在須走很遠。
皇家音樂學院大考之日,很少人從斷腸崖上跳下去了,因為破格錄取讓很多人圓夢。
大考不再系人生死,考生日減。
但用生命唱歌而不是用嗓子唱歌的人越來越多。
阿良客棧的生意自然比從前清淡了許多。
怒天沒有意識到自己改變了歷史,他只是覺得生意既然如此難做,唱歌也找不到清靜地方,不如關掉客棧,搬回他的老家去務農(nóng)為生。那里的山上杜鵑多得很。
怒天和彩鳳、云娘商量后,大家一致贊同搬家。
搬家前夜,弦歌乘著月色來到了阿良客棧。
怒天請弦歌坐下,奉茶。
“你要走了?”
“是,明天全家都回老家去。”
弦歌說:“我也要走了。去云游天下。你寂寞一生,沒有世人矚目的成就,是否后悔?”
怒天緩緩開口:
“不錯,我寂寞了一生,卻不后悔。甘愿用生命唱歌,勝過上了保險成為一流高手。”
“布樽老師一生弟子如云,卻沒有出一個驚天動地的大師,就是因為一開始就進了音樂學院這個保險箱嗎?”弦歌嘆道。
“你是他最好的弟子。有時候,我希望我是你。”怒天說。
弦歌空虛地一笑:“有時候,我希望我是你。”
如水的月光,照在熟睡的靈犀臉上。怒天看著靈犀,輕聲說:“明天一早就要走了。”
彩鳳說:“是啊,要走了。那里有不斷的青山嗎?”
“是的,還有好多好多的杜鵑。”
“你可以在那里歌唱。”
“靈犀也可以在那里歌唱。”
在青山綠水之間,一條小路蜿蜒曲折,四個人的身影在緩緩前行。數(shù)千只杜鵑盤旋在他們頭頂。那美妙的歌聲,仿佛在為這一家人送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