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我的家鄉煙臺如一顆小巧的明珠坐落在美麗的渤海之濱。這里四季分明，物產豐饒，是人類宜居城市之一。
福山的大櫻桃，萊陽的梨，蓬萊小面牟平蘋果，都是聞名遐邇的特色美食。生猛海鮮更是應有盡有，鮮香味美，讓人流連忘返。
膠東人還有一大飲食特色，就是餃子。一年里的所有節氣、大小節日，上學開工，婚慶嫁娶…..，都要吃餃子。民間流傳著“上轎餃子下轎面”“不吃餃子等于沒過年”等多種說法。
而鲅魚餃子在餃子中出鏡率是很高的。
02
我卻最愛奶奶包的鲅魚餃子。
我小時候比較挑食，不愛吃白菜、不愛吃豬肉。而膠東人最愛包的餃子就是豬肉白菜餡的。特別是我們小時候的冬天，好像就只有白菜，每次看著別人吃得唄香，我只能委屈的啃個餃子皮。后來奶奶就想著法子儲備鲅魚，為我做鲅魚餡餃子，從此我也有了屬于自己的節日。
鲅魚餡的制作是很講究技巧的。先將鲅魚去頭去皮去骨，只取魚身的肉，剁成泥，加少許五花肉餡（因為我不吃肥肉，所以奶奶從來不加），用筷子朝一個方向持續攪動十幾分鐘。“攪”力是非常重要的，千萬不要換方向，而且要邊攪拌邊加入提前煮好放涼的花椒水，一斤鲅魚肉至少加入3兩水，這樣攪出來的鲅魚餡才能Q彈有力，不干不糠，口感非常棒。最后加入二兩韭菜。出了鍋的餃子要求大餡皮嫩，新鮮汁美才算正宗。
奶奶包出來的鲅魚餃子就是這樣的，在我的記憶里是從來沒有被超越的那種。
03
只要奶奶的鲅魚餃子上桌，我每次都能吃到撐，然后捂著肚子順勢在炕上躺下，頭自然的枕上奶奶伸過來的腿。爸爸就吆喝說:“別躺下，再吃幾個?！蹦棠腾s忙笑著阻止：“你別管她，讓她躺一會，躺會還能再起來吃幾個，這是她的習慣”。 我馬上隨一句：“是奶奶慣得?！蹦棠叹托呛堑拿业念^發，仿佛看一件自己雕琢的藝術品，滿滿的驕傲和知足：“對，是我慣著我的大孫女”。
當年那種被溺愛的愜意至今每次想起來都讓我懷念至流淚。我身陷在這種無度縱容的愛里不愿出來。
直到我自己有了孩子每次回去看奶奶，依然最愛吃奶奶做的鲅魚餃子，依然愿意枕著她的腿躺著，這個習慣曾經無數次被女兒、被鄰居善意的笑話，我們卻不管不顧，自享其樂。
04
有一天，爸爸打來電話哽噎的說，奶奶前一陣感冒了，咳嗽，吃了藥也不見好轉，今天帶她去當地的醫院檢查，拍了CT，醫生說是肺癌。
那是爺爺去世兩周年忌日的前幾天。爺爺的離開給奶奶造成巨大的打擊。相濡以沫60多年，其中一人突然轉身離去再也回不來，容奶奶再能想得開也不由自主的日日消沉下去。她拒絕所有人的請求，誰家也不去，只是守著她和爺爺共同生活的屋子。
我們都長大了，奶奶卻老了，即使我們再惦記，再不放心，我們也畢竟被工作和家務羈絆不能隨時探望。這其實成了老人孤獨，我們為自己開脫的借口，總以為時日還長，只要我饞了，奶奶永遠都會在家里為我備下我最愛的鲅魚餃子。
接到電話的那一瞬間，我有點蒙圈的、不真實的感覺。不會的，怎么會，一定是搞錯了，奶奶身體一向很好，怎么會突然得了肺癌？盡管奶奶年事已高，我卻從來都拒絕去想奶奶有一天會離我而去。我那么愛吃鲅魚餃子自己卻從來沒學著包過，因為我知道只要奶奶在，我的鲅魚餃子就在。
05
我沒有絲毫停留立馬開車往家趕。
進到奶奶的屋里，奶奶正坐在炕上，背后墊了一個小被子靠在墻上，身子有點傾斜，平日里挺直的腰背向下耷拉著，一只手摁著炕，以支撐著不讓自己倒下，雪白的頭發有點蓬亂，完全不像以前那樣光滑整齊的別在耳后。臉瘦了一圈，平日里并不明顯的皺紋現在像一道道觸目驚心的溝壑，在我面前露出猙獰的面目。奶奶很費勁的一口一口的吸著氣，只有一雙眼睛閃著期盼的亮光。
我什么都說不出來，只是“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不管不顧，就像一個三歲的孩子。
這是怎么啦，不到兩個月沒見，奶奶怎么就變成這樣了？每次打電話您不都一直說挺好的嗎？這就是挺好嗎？我聲嘶力竭，我大哭不止?？墒?，老天爺很安靜的聽著，無動于衷。
我說：“我們馬上去醫院，做了手術就會好的，奶奶肯定不會有事的”。爸爸聲音低沉的悄悄說道：“醫院說了，已經是晚期，都轉移了，做不了手術”。
“我不信，他們那個小醫院懂什么。我們去煙臺，不行我們就去北京。奶奶一定不會有事的，一定會治好的！”我不管不顧，邊說邊淚如雨下。
最終，大醫院的醫生也集體搖頭說沒有辦法，縱膈、食道、整個胸腔都已經長滿了，可能時日不長了。而奶奶不肯離開家，非要過了爺爺的忌日。
06
辦完爺爺的忌辰，第二天我們把她接到了我所在的醫院。奶奶的心肺功能已經開始衰竭，日日痛苦的喘息，靠用激素來緩解。此時已經無法正常進食，又不敢輸液太多。醫生也都束手無策，這樣下去，只能是油盡燈枯。
我傷心欲絕，緊緊的握著奶奶那瘦骨嶙峋的手說道：“奶奶，不吃飯不行啊，我還等您好了給我包鲅魚餃子吃呢。咱們來插一個管子到胃里，然后從管子里給您打飯好不好？”姑姑說：“已經這樣就別折騰了”。我不理，只是定定的看著奶奶，任由淚水爬滿面頰：“我饞您包的鲅魚餃子了”。許久，奶奶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我開始用心的熬湯，一遍一遍的搗鼓各種食物，甚至學奶奶的樣子親手包了鲅魚餃子，把它們打碎了通過那根胃管送進奶奶的胃里。我祈盼哪一路神仙會突然開恩，放奶奶回到我的身邊。
? 可是沒用的，僅僅5天，奶奶就在我的面前慢慢停止了呼吸。我流著淚拒絕了醫生的心肺復蘇，既然已經無力對抗死神的執拗，就讓他帶奶奶走吧，奶奶一生好強，臨走也不愿拖累家人，病情發展的這么快，走的這么堅決，一定是爺爺在天堂里召喚她。
姑姑拉著我的手說：“奶奶沒有白疼你，你盡力了。”
盡力太輕描淡寫了，奶奶的愛溶進我的骨髓，與我的生命同樣沉重。
07
轉眼，爺爺奶奶墓前的兩顆松樹已經長到好幾丈高了。
每次去看望奶奶時，我都會給她老人家帶去自己包的鲅魚餃子。我告訴奶奶，只要我想她了，我就買回鲅魚來包餃子，而今，我的手藝已經練的很爐火純青了。說著的時候，眼淚流下來，淚眼朦朧中依稀看到那個永遠長不大的女孩枕在奶奶腿上，嘴里嚼著鲅魚餃子，滿臉都是無拘無束的燦爛笑容。
任時光荏苒，奶奶的鲅魚餃子的味道依然在我的唇齒間留香，久久不能忘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