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的路千條萬條,世間的人數以萬億,兩個人重逢的幾率該是多么微乎其微。然而所謂“冤家”,就是讓你連做夢都怕得捂臉逃跑的人,卻偏偏在現實里與你撞出一個大大的交集。
高中同學突然傳來婚訊。我滿口恭喜祝福,一百個允諾自己不會缺席。對于已過花樣年華的我而言,參加婚禮、滿月酒都已不能對我造成什么致命的人身打擊。
我帶著禮物、穿起精心挑選的洋裝,站在鏡子前重新審視一番。感謝神奇的化妝品,讓這張蒼白憔悴的臉上立刻有了紅潤的血色。我朝鏡子里狡黠一笑,猛然間想起兒時故事里那個愛吃小孩兒的女蛇精。
到達婚宴酒店,我前腳剛邁進大廳,就聽到有人在呼喊我的名字:“佳慧”。我聞聲扭頭望去,竟是高中時候的文體委員,兼大學時的前男友。
我努力使自己看上去足夠平靜,拼命擠出了一個生硬的微笑、輕輕點頭,“你好”,我不咸不淡。
“你還討厭著我呢?”他抓著后腦勺,裂著嘴巴傻笑。
也許心里的怨憤從沒有消散,我越看他越覺得厭惡,甚至于連他投射在我腳邊的影子仿佛都透著一股難聞的惡臭。
但從始至終,我都虛偽地故作優雅,維持著我那點可笑又可憐的自尊。就如多年之前的那個午后,我故作平靜地聽著他說對我沒有感覺,故作平靜地瞥見不遠處那個漂亮的女孩兒,故作平靜地擺出一副自然而然的表情,“沒關系,我知道了。”我迅速轉身。剎那間,我的眼淚噴涌而出,像一口泉眼,怎么流也流不干。
那一刻,身體里分裂出了兩個人:一個甩著雙臂,跨著大步。那感覺就像一個獲釋的囚犯,急于奔向憧憬已久的光明與自由。而另一個卻瑟縮在暴雨里,用眼淚和雨水洗刷著那張扭曲變形的臉,張著嘴拼命逮著空氣往下咽,感覺就要窒息。
我緩了很久很久。我似乎走出來了,又似乎,只是在那個世界里兀自空轉了一個圈。總之,他成了我的一個絕口不提的字眼。我不再相信愛情。
他還是那么沒心沒肺,不管對什么都毫無忌憚、滿不在乎。我坐在他的鄰桌,余光掃射著他開懷暢飲、談笑風生。每當他不經意進入我的視線,我都要狠狠地白他一番。次數多了,眼球竟然都酸痛了。旁邊的女同學好奇地問我,“你的眼睛不舒服嗎?”我竟不自覺地笑了。突然發覺自己依舊那么可笑。這么多年過去了,卻依然像個孩子一樣心胸狹隘、錙銖必較。我舒了一口氣,身體換了一個舒服的姿勢靠在椅背上,不再把自己挺得像一個禮儀小姐。
婚禮儀式結束。同學們還不愿散去,紛紛要求新郎再續一場。結果,大家的聚會又從飯桌輾轉到了附近的一家KTV。
我見他已不在了,就不再推辭女伴的再三請求,隨大伙兒一同去了。
歌過十首,嗓子已經像在扯鋸了。大家聲嘶力竭,從喉頭擠出一個一個斷斷續續、殘缺不全的音符。
正在這時,房間的門被推開。我定睛一看,竟是他。我渾身立刻戒備起來,雙手交叉放在腿上。
仔細看著,他并沒有什么變化,依舊是多年前那陽光燦爛的樣子。我不小心捕捉到他投過來的目光。那束光直直的與我碰撞在一起,四目交匯時也沒有絲毫躲閃。我趕忙假借看手機把頭低下來。
心里不經失落起來。原來,只有我一個人還困在過去的陰影里不愿走出來。人們都選擇把心交付給嶄新的未來,而我卻用石頭將那塊角落圈起來,筑起高高的圍墻。任何人都無法走進來,甚至拒絕陽光溫柔地照射。那塊角落發了霉、變了質,成了永遠畸形的二十歲,幼稚而偏執。
他落座在我的旁邊。我隱約間嗅到了他身上散發出的似曾相識的味道。一瞬間,我好像突然又回到了那個二十歲的午后。
我怯怯地立在他的面前,雙手不知所措的揉搓著衣擺。太陽打著背光,我看不清楚他的臉。他單刀直入,“我們沒感覺了,分手吧!”那一刻,我的后背又重新經歷了一次長鞭抽打的痛楚,整個人瞬間從頭到腳冷凍了,沒有了一點溫度。
可是,這一次,為什么還沒等到轉身,我的眼淚就肆無忌憚地流出來了?我慌張地用手背擦著眼睛,用衣袖擦著眼睛,用一切可以抓住的東西擦眼睛……
可是,眼淚越流越多,流著流著甚至抽泣出了聲音。我無法抑制自己內心壓抑的憤怒和委屈。我對著他大聲咆哮,語無倫次,“憑什么?為什么?你喜歡上別人了。你說過會愛我一輩子的,你騙人……”
那年,我只有二十歲。我甚至完全相信瓊瑤劇里的海誓山盟。
那年,我的初戀無疾而終。我被一個猛擊掀翻在地,打了個大大的趔趄,撞得鼻青臉腫。
我好想緊緊擁抱記憶里的這個女孩兒,溫柔地告訴她:“親愛的,你還會遇到很多值得遇見的人。堅強點吧,不要再哭了!”
可是,那個二十歲的我竟完全不受我的控制。我似乎和這個女孩兒共用一個軀體,又似乎被割裂開,站在女孩兒旁邊親眼目睹著這一切的發生。這感覺然讓越來越模糊、越來越遲疑。這是夢嗎?為什么我會這樣瘋狂地哭泣?記憶里,我是很安靜地轉身,然后走開的……
我為什么這么難過……
這到底怎么回事……
……我
……
佳慧,佳慧……隱約聽到有人在我耳邊輕輕呼喊著我的名字。
我漸漸睜開雙眼……
“佳慧”,姐姐蹲在我床邊,關切地詢問道:“做噩夢了?你哭的好大聲。”
我伸手摸摸眼睛,眼眶里還噙滿淚水。我平復了片刻,對姐姐說,“沒事了,姐。就是做了一個夢,而已。”
“哦!那就好”,姐坐在床邊,撫著我熱烘烘的后背,“對了,剛才家里進來電話,說是你的一個高中同學今天猝死了,讓你記得去參加葬禮!”
我渾身一個機靈,立刻警惕起來,“誰?”
“就是你們高中文體委員……”姐姐后面的話我完全都聽不見了。我的耳朵失聰了。
……
在那個離奇的夢之后,我似乎變得明亮了。
我不再記得你了……也不恨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