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每個人都是一顆小星球,逝去的親友就是身邊的暗物質。我愿能再見你,我知我再見不到你。但你的引力仍在。我感激我們的光錐曾彼此重疊,而你永遠改變了我的星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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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時,外婆已經67歲。媽媽是外婆43歲時的老來女,因此盡管媽媽在很年輕時就生下我,但外婆仍沒能等到我賺錢讓她享福的那一天。
外婆生有三名子女:我大舅、二舅、我媽。據說前面還有個大姨,不過夭折了。外婆是個典型的勞動婦女,堅韌、樸素、勞作不息,即使滿頭白發,背脊佝僂,仍然閑不得。
我記得外婆84歲那年暑假,媽媽從大舅家接她來小住。我們家住二樓,外婆那會兒因腳痛,不得不終日困在屋內,但仍設法尋了各種各樣的事情來做:把家里地板上的每一塊磚都用洗衣粉和抹布仔細擦干凈,廚房里的灶臺煥然一新,所有家具的表面都一塵不染,如果不是身體不允許,估計所有墻壁都會被洗一遍。而我,一名精力旺盛的中學生,在外婆來之前只會寫大字似的拖拖地板,每次媽媽下班回家都邀功似的報告:媽,我拖地板了喲。媽媽老是笑話我:哎喲,拖把濕了水就算拖過啦?在外婆的帶領下,我們家脫胎換骨,從貧困線一躍小康水平——至少從外表上如此。但,畢竟不是每天都有那么多事干。最后,外婆忍了一個月,堅決要求回大舅家住。
大舅住在河邊的大雜院里,廚房、廁所都是公用的,對于小孩子而言,各家的飯菜也是公用的——我常去看外婆,也沒少混到別人家吃了許多好吃的。外婆可以自在出入、嘮嗑、抽煙——在我們家,她就不吸煙,因為家里沒人吸,沒有氛圍。外婆抽的煙是橋頭賣的最便宜的煙絲,用裁好的白色煙紙卷好,點燃,噴一口,能把人嗆死!那會大家都窮,我舅、我表哥但凡有點好煙——就是香煙,都會帶給外婆,好歹別濃煙滾滾呀。
外婆還愛好喝酒,就是那種在放在大壇子里賣的白酒,一般用來煮葷菜(買不起料酒)。外婆喝得不多,每頓飯也就一小杯。我舅、我表哥、我媽,統統遺傳了外婆好酒這點基因,平時為了不影響工作憋著,節假日是必定要喝三頓的。
外婆煙酒不離的形象從小就深深印在我腦海中,以至于我以為所有老人家都是要吸煙喝酒的——就好像警察穿制服、廚師戴圍裙一樣天經地義,是標配。
雖然外婆的生活習慣如此不健康,但她老人家八十多歲仍然硬朗不減當年,走起路來雷厲風行。外婆在我家住那段時間,恰好有一日是她領取退休金的日子。從我家到她之前服務的單位,要走個五、六公里,那會還沒有公車呢,遠行基本靠走或自行車。外婆不會騎,也不敢讓我帶,只好由我扶著走去。結果相當的狼狽,與其說是我扶著外婆,不如說是外婆拖著我走。到達目的地后,我累得顧不上什么斯文形象,直接掛在椅子上,而外婆臉不紅氣不喘,雙手穩定的接過她那微薄的34元退休金,仔細的折好,放進貼身的褲袋,再拍一拍,確認不會掉下來?;爻虝r,可能是大事已辦,外婆走得比較舒緩,我才沒有更丟臉的累趴下。
外婆從來沒有說過她有多么喜愛我,但我一點都不擔心。從她去幼兒園接我時那殷切張望的目光里,從她一點也不嫌棄我睡著時亂翻滾腳丫子打在她臉上,從她一邊嘮叨一邊給我洗尿濕的褲子,從我每次去看她時她高興的喊我囡囡來啦,從她每次知道我順利考上重點初中、高中、大學那舒展、喜悅的皺紋里,從她背著人,偷摸著塞給我厚厚一疊大小不一的票子——五分、一角、貳角、一元、二元、最大面值五元,說“囡囡你收好,別讓人看到咯,外婆眼睛蒙,也不知有多少錢,你拿著買吃的,別餓著自己”的殷殷叮囑里,我知道,我是外婆痛愛的心肝寶貝,就算我已經是大學生,在外婆心里,還是嗷嗷等吃的小屁孩兒。
外婆85歲以后眼睛迅速變差,幾乎看不清路,但她從來沒有錯認我。外婆越老越不良于行,大部分時間她都坐在堂屋角落的凳子上抽煙,我每次剛進門,她都會準確的叫出我的小名。小學、中學的每個周末,大學后的每個暑假、寒假,我都會騎著自行車去看外婆。
考上大學后,我前所未有的真切覺得:外婆老了。她卷煙絲的手越來越抖,忘記的事情越來越多,講話越來越重復——外婆得了老年癡呆癥,并且迅速惡化。就像按了Delete鍵一樣,很多事很快的在外婆記憶中消逝,包括我。外婆再也不會喚我囡囡,每次來我都要不斷的、反復的告訴她我是囡囡,她的親親外孫女。外婆總是很驚奇,但也不抗拒我的親近,她有時會微笑著聽我叨叨小時候的事情,有時換她嘮嘮她記得的一點點小事,末了總表揚我:你這小女娃人真好,肯陪我老太婆這么長時間。我把頭靠在外婆膝蓋上,多么希望,有一瞬間,外婆能記起我。
雖然外婆再也沒能想起我是誰,但看著她安詳的、與世無爭的面容,我又覺得,可能這樣也沒什么,外婆開心就好啦。她仍然煙酒不離身,平安的度過了88、89歲大壽。我一度以為,外婆能這樣永永遠遠活下去——據說人老到一定程度,就不會死,因為閻羅王把他們忘記了。但內心深處,我不是不恐懼的,一邊心存著近乎迷信的僥幸,一邊清醒的知道人不可能長生不老。有一段時間,我焦慮不安,看著電影我會無故流淚,半夜也會哭醒,因為擔心外婆死了。那種感覺如此真實強烈,我幾乎不敢打電話回家,就怕聽到什么不好的消息。仿佛我不知道,噩耗就永遠不會降臨似的。
我渴盼著趕快畢業工作,掙錢,讓外婆享享福,比如坐小汽車到處看看,住一下五星級酒店之類的。讓她不必為了一點伙食費與大舅母爭執,可以享用更高級的香煙,品常嘗更好的美酒。然而,終究沒有那一天。
就在我畢業那年,外婆溘然長逝。媽媽沒有告訴我。等放假回到家,我只見了外婆的遺照。奇怪的是,我反而不怎么傷心,好像躲過一劫,好像外婆只是去了遠方,暫時不能回家。只要沒有親眼見到,外婆就沒有真正死亡。我很快接受了這種自欺欺人的設定,就像得了病不去治、沒確診,就是沒病一樣。
至今,外婆已經去世13年,但我仍相信她會回來,或者,在別的地方,我們終將再相聚。
我想念你,外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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