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道歉
2005年12月8日,天氣陰,他們讓我給方漾道歉。
他們說那個被我推下樓的女生叫方漾,她被送去醫院的第一天,爸爸媽媽就帶著我去給她們賠禮道歉,明明前一秒還聽見她在病房里和那個楊阿姨有說有笑,一見到我,她就哭得天崩地裂,她抱著她的媽媽哭喊著讓我滾,幾個護士急匆匆的進來勸我們離開。
第二天爸爸媽媽依舊去醫院看方漾,他們讓陳叔叔陪我聊聊天。陳叔叔是醫院里的醫生,也是爸爸的好朋友,他養了一條白色的大狗,我很喜歡,我也很喜歡他。他辦公室的顯示屏上掛著兩張CT片,我沒有聽見陳叔叔在和我說些什么,只是盯著那兩張片子看了很久,“陳叔叔,這是方漾的腦部CT片對嗎?”
陳叔叔有些錯愕,他的話被我打斷了,可是他一點也不生氣,反而有些激動,“你看得懂?”
我點點頭,又搖搖頭,“陳叔叔家里的書上有這個圖,我見過,X線的片子應該只能看清楚顱骨吧,MRI的片子應該更清楚一些,我看不懂,但是應該是沒有問題的對吧,我在你的書里見過。”
“叔叔家里的書你全看過了么,看得懂多少?”
“和大白一起看過幾本,看不懂,只記得圖。”
陳叔叔好像忘了我剛剛問他的問題,他只是很高興又帶點小心翼翼地問我,“怡修,你愿意學醫么,和叔叔一樣,長大后當醫生?”
我沒有回答,我想起來那天在醫院的樓道里,方漾的爸爸說要送我去坐牢,電視劇里演過那些坐牢的人很辛苦,要干苦力還沒飯吃,那應該是不能讀書的吧。
見我半天沒有回答,陳叔叔站起來指著片子上的圖片,“初一應該學過生命與科學了吧?”
我點點頭,他繼續說道,“這最外面一圈白色的就是方漾的顱骨,沒有缺損,就說明她的顱骨是完整的,里面的就是她的腦組織,沒有變暗,你看這中間這條白色的線并沒有偏移,兩側的腦組織顏色形狀對稱一致,沒有局部變暗或者變亮,說明目前從這片子上來說沒有明顯的病變。叔叔這么說,你懂嗎?”
我點點頭,又看著陳叔叔問“那她沒有病為什么還要呆在醫院里呢,可是叔叔,她看到我就哭著喊頭疼。”
陳叔叔看著我,嘆了口氣,“人心太復雜了。”他把我抱到他懷里,輕輕地摸著我的頭發,就像我摸著大白的時候一樣。
第三天,爸爸還是帶我去了醫院,這次一起的還有葉叔叔和葉澤,本來我哥也想一起來,可爺爺奶奶來了,為了不讓兩位老人擔心,媽媽和我哥在家得陪老人說話。爸爸讓我在病房門口等他們出來,我在門口聽到里面又是一陣吵鬧聲,我聽見方漾不服氣地喊“她就是有精神病,她就是個神經病,應該送到精神病院去。”然后是那個給我看病的楊醫生的呵斥聲,“漾漾,不能這么沒禮貌。”我在門口扯著嘴角笑了笑,想起第一天方漾哭喊著讓我滾的時候,那個楊阿姨可沒教訓過方漾的沒禮貌。
里面又是各種聲音,但明顯比前兩天低了很多,門突然開了,葉澤走了出來,我咧著嘴對他微微一笑,他卻拉起我的手,把我抱進他懷里,低低地在我耳邊說“沒事了,怡修,沒事了。”他的聲音真好聽啊,可為什么我一點都不喜歡了呢,明明在這之前我還是很喜歡他的聲音的啊,我也不喜歡他抱著我了,他和他們都一樣認為我有精神病,他大概認為我是個傻子吧,葉澤在可憐我,可憐我是個傻子。
晚上回家的時候,奶奶在門口就把我抱住,“我可憐的孩子啊,我們老陳家造了什么孽,苦了我的女娃娃啊!”我輕輕推了推,從奶奶的懷里掙脫出來,我看見奶奶淚眼婆娑的模樣,不禁皺起了眉,往后又退了退。奶奶一愣,又要來拉我,我輕輕地躲過那雙手,朝著他們鞠了一躬,飛快地往樓上跑去,我還能聽見媽媽急促的聲音對我哥喊,“快,上去陪著你妹妹,別讓她一個人呆著。”
我進房間鎖門前拔了鑰匙,不管哥哥怎么在門外哄我求我都沒有用,最后爸爸和爺爺卸了我的門。我抱著我自己坐在床沿邊上,一動也不動,奶奶和媽媽見狀,又是一陣哭訴。
第四天,我們一家都去了醫院,他們說方漾要出院了,事情都解決了,讓我最后給人家道個歉就好。我知道方漾他們家從我們家拿了錢,所以他爸爸不打算送我去監獄了,只要我給方漾道個歉這事就算翻篇了。
方漾已經換好衣服,她穿了件鵝黃色的毛衣裙坐在病床邊,她兩條腿輕輕地晃著,我知道她現在很高興,一點也沒有那天摔下去的時候那么恐慌。“漾漾。”楊阿姨輕輕地叫了一聲,好像是在責怪方漾動作的輕佻,可她的臉上沒有半點責怪的意思,微微上揚的眼角透露出了她和她女兒一樣此刻的愉快的心情。
陳叔叔說醫生是救人的,心理醫生也是醫生啊,為什么她卻幫著她女兒來害我呢。我想我原來真的有精神病,是個具有攻擊性的瘋子,我那天應該推死她的,我為什么沒有推死她,為什么她們不去死。
他們一家在等著我的道歉,可我卻將嘴抿得死死的,半點聲音也不肯發出來。媽媽急了,我想如果我是哥哥的話,媽媽一定擰著我耳朵讓我道歉,因為是我,因為我是個具有攻擊性的瘋子,所以她不能打我不能罵我,她只能跪在我面前哭著求我給方漾道歉,她只能這樣哄著來逼我。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我一連說了三聲,一聲比一聲響,每一聲道歉鞠一個躬,一個比一個低,最后我仍舊彎著腰,媽媽半跪著抱著我哭,可我一點也不想哭,也哭不出來,我只想方漾死,只想方漾一家都去死,明明在這之前我都不知道方漾是誰,明明他們一家也沒打我殺我,他們只是從我家撈走了一筆錢外加我三聲無足輕重的道歉,而我卻想他們去死,原來我真的是有精神病啊,心腸歹毒的精神病患者,具有攻擊性的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