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老爸說。
小時候，他在家里排行老二。
上面有一個大哥，下面有一個小妹。
一般家庭，都是男丁比較受重視，按照老一輩傳統觀念，男丁是繁衍家族血脈的關鍵所在。
可是萬事總有例外的，例如我老爸這里。
在爺爺奶奶家，老大老二兩個男丁都不太被重視，只有小妹備受關愛。
據說，同樣是家里不小心打破熱水瓶。
老大老二失手打碎的話，都會被父母訓斥怎么那么不小心，還得懲罰家務活。
小妹打碎的話，反而被安慰說沒傷著就行，熱水瓶碎了就碎了，歲歲平安。
可是到我這一代，我出生后，改革開放了。
家里的氛圍從計劃經濟進步為市場經濟。
毫無緣由的，隔代寵就出現了。
奶奶寵我，爺爺寵我弟弟，也就是老大的兒子。
反而小妹的女兒有點無人問津。
傳說中的農民翻身做主人。
冷不丁的就實現了。
那時候。
我就是家里的太子。
無論我怎么做，奶奶總是立場鮮明的站在我這邊。
我不聽話的時候，父母管教我，奶奶就坐在旁邊聽著，臉黑黑的，也不阻止。
等我被訓完后，奶奶會找出個理由，開始管教她兒子，也就是我老爸。
把前面他們訓我的話，全部奉還，還外帶加倍。
這仇報的那個及時。
我每次都是表面平靜，心頭暗爽。
默念世上只有奶奶好。
寵歸寵，還好我很自律，最終沒有成為傳說中的熊孩子。
不知不覺，我長大了，也走上了大部分人都走過的那條路。
讀書工作結婚生子。
在產房里，看著兒子誕生的那一刻。
我忽然感覺，心頭的牽掛又多了一人。
推著老婆和兒子出產房的時候。
我快樂的笑開了花，終于做爸爸了。
在產房門口熬夜等著的奶奶也快樂的笑開了花，終于當太婆了。
這可是四世同堂呀。
看著兒子逐漸長大。
從在嬰兒床上拉屎拉尿，到扶著桿子走路，到牙牙學語，然后變成個小話癆。
我自豪并郁悶著。
自豪于兒子看起來，腦袋比我小時候聰明許多。
他的智商下限基本等于我的上限。
郁悶的是。
一是奶奶很寵小家伙，我很難管教他。
二是他搶走了我在家的頭牌太子地位。
在兒子的眼里，太婆是全世界最好的人。
凡是他要的，就會給他買。
凡是他哭的，總是會哄他。
凡是他做的，永遠是對的。
兒子開口的第一聲不是叫爸爸或是媽媽。
而是，太太，太太婆，太婆。
奶奶聽著大笑，重孫乖，我的寶貝重孫噢。
奶奶沒上過學，是個半文盲。
認識些常用字，稍微有點冷門的字，她就不認識。
除了自己的名字，其他的字都不會寫。
可為了教重孫，她戴著老花眼鏡，每天和重孫一起看幼兒早教的視頻。
一老一小跟著視頻里大聲朗讀。
一起學拼音，一起學寫字。
兩個人趴在桌上，每人一張紙，比誰寫的漂亮。
輸的人是小狗，要學汪汪叫。
從此我們家有一段時間，汪聲不斷。
奶奶晚上有時會去附近的花園廣場跳跳廣場舞。
很多老頭老太晚上都在那跳跳舞，聊聊天。
奶奶畢竟年紀大了。
速度快的跟不上，她就跳慢點的。
我帶著兒子在旁邊散散步。
兒子還偏要隨著太婆一起跳舞。
一本正經的，跳的還有模有樣。
奶奶問他，乖重孫，你和太婆跳舞誰跳的好。
我兒子就是個人精，一臉誠懇的說太婆跳的好，太婆跳的最好。
奶奶又問，那是太婆漂亮還是其他阿姨婆婆漂亮呀。
我兒子直接把聲音拔高一個音調，大喊，太婆漂亮，太婆宇宙無敵最漂亮。
跳舞的老頭老太們都笑瘋了，都夸奶奶重孫帶的好。
奶奶口頭上很謙虛說還行還行，其實我知道她心里開心的不得了。
小區門口有家超市。
奶奶去買菜的時候，就帶著重孫。
小區熟人不少，遇見時都會打招呼聊幾句。
有不少老的，出來買個菜，逛個超市，都帶著兒孫輩。
聊著聊著，就開始往小的身上聊。
我家孫子如何如何，我家孫女如何如何。
還有兒子女兒，重孫外甥的。
奶奶總是口頭應承著嗯嗯。
回頭就跟我說，他們那些小娃都不如我的乖重孫。
那些娃都至少四歲了，還不會拼音，還好意思說聰明。
看看我們家乖重孫，現在才三歲，就已經會拼音算數了，還是我們家乖重孫最聰明。
我在旁邊附和是是是。
我兒子也附和是是是。
奶奶看著我倆就笑，那個開心。
奶奶的身體一直不錯。
只要不刮風不下雨的，總會出去散散步。
她不喜歡呆在家里，說看電視看得多，人會變傻。
有天，奶奶說她手會抖。
最近抖的特別厲害，不拿東西也會抖。
我有了不好的感覺。
去醫院看了，確診是帕金森。
奶奶說了，人老了，還是逃不過病呀。
我兒子說太婆不老，太婆最漂亮，太婆宇宙無敵最漂亮。
奶奶摸著他的頭，說，太婆是真的老了。
得了帕金森，得一直吃藥。
手抖的毛病似乎慢慢有了好轉。
沒抖的那么厲害。
我一度還樂觀的以為，一切都可以回到原來的生活。
可是，生活的殘忍超乎我想象。
更嚴重的癥狀出現了。
奶奶的記憶力開始衰退，漸漸的連說話也不利落了。
我每個周末都會帶著兒子去看望奶奶。
開始她還能跟我們聊聊天。
可是，過了一段時間，就變成了只有我們說。
她想說話，可是嘴巴張了張，卻說不出來。
我看得出來，她想說，可是她的腦子已經退化到無法語言的地步。
到后來，奶奶已經認不出我這個孫子了，只有偶爾才能記起乖重孫。
而且，吃的東西也越來越少，人也開始日漸消瘦。
原本一百斤的身子。
瘦的皮包骨頭。
兒子問我，為什么太婆現在瘦了，是減肥嗎？
我說不是，太婆病了，病了就會變瘦。
兒子說病了就得吃藥，吃了藥就會好，那等太婆病好了，還會陪我玩嗎？
我說會呀，太婆最寶貝你了，等病好了，太婆還會帶你玩的。
兒子說，那我要跟太婆說，讓她快快吃藥，吃了就會好。
我說那你要多提醒太婆，太婆年紀大了，不提醒會忘的。
兒子有點猶豫，說太婆現在不跟我說話了，太婆是不是不寶貝我了。
我說太婆病了，說話容易累，你和太婆多說說話，你說的話，太婆可喜歡聽呢，你多說說，她病就會好的快。
兒子說太好了，那我就一直跟太婆說，一直說，我最喜歡太婆，我想她快點好。
我說乖。
兒子才4歲，他的世界是光明的。
在他的世界里，所有的病只要吃了藥都會好。
可我自己查過資料，也找人問過。
我知道，帕金森而且已經發展到腦退化的話，康復的機會幾乎為零。
看著奶奶病弱成這樣，連說話都困難。
我有時感覺是在做夢。
或許夢醒了，一切都會好。
奶奶也會繼續寵我這個孫子。
寵她的小話癆乖重孫。
我和老婆說奶奶的病情時。
我說奶奶從小帶我。
一直都寵我。
最寶貝的就是我。
我跟老婆說了很多以前我小時候的事情。
說著說著，我抱著老婆，在她肩膀上哭的泣不成聲。
我說我該怎么辦，奶奶現在已經不認得我了，我一點辦法也沒有。
小時候奶奶說要我好好讀書，書讀好了，才能賺錢，有錢就可以解決很多問題。
我現在上班了，也存了點錢了，可是，怎么錢就不能解決問題了呢。
老婆也不知道怎么開解我，她只能拍拍我的背。
跟我說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那天我在上班的路上。
當天氣壓低，我感覺胸口很悶。
我坐的出租車被后面的車還撞了下。
司機跟我說不好意思，他要跟后面的車子去理論。
我先下了車，在路邊打算再叫一輛。
手機響了，來電顯示是老爸。
我胸口悶的更厲害，呼吸不上來，感覺有點窒息。
我接起來，說老爸。
老爸說你快點回來，奶奶不行了。
我趕到奶奶家的時候。
爺爺悶頭坐在沙發上不說話，弟弟在那里安慰他。
老爸雙眼通紅，說奶奶走了，你進去再看一眼吧。
我走進房間，奶奶就像是睡著一樣，躺在床上。
被子蓋在她身上，身形顯得很瘦弱。
怎么就那么瘦了呢。
我站在床頭，看著奶奶灰白的臉。
就這樣看著，腦子里一片空白。
不知道什么時候，淚水不停的流。
我開始想啊。
我想這個噩夢怎么就醒不過來呢。
我蹲下去，幫奶奶把被子給鋪平整。
邊邊角角的都要揉平整了。
奶奶喜歡干干凈凈整整齊齊的。
我邊揉邊說，奶奶呀。
你看，你的最寶貝的孫子現在有自己的家。
還有了你最喜歡的乖重孫。
你一直說我還不成熟，不夠懂事。
但我們日子都過的挺開心的，你也經常笑。
我挺知足的。
可你現在走了，你讓我們怎么再開心的過日子呢。
你都走了，那誰還會寵我。
你重孫問起你的時候，我怎么跟他說呢。
我之前跟你講新聞，說現在人類的科技都發達了。
人的平均壽命都延長了。
奶奶你那么好的人，怎么就不能長命百歲呢。
怎么就不能長命百歲呢……
怎么就不能長命百歲呢……
我一手揉平被子。
一手捂著臉哭。
奶奶喜歡干干凈凈整整齊齊的。
我不能讓淚水把這被子給弄濕了。
老爸看我一直沒出來，也沒聲音。
就進來看我。
看我一直在哭。
還一直重復的說話。
他怕我承受不了，按住我的肩膀，說可以了，可以了。
奶奶已經走了，你要控制下自己的。
你還有爸爸媽媽，老婆兒子要照顧。
你可不能再有事了。
我不說話。
我繼續把奶奶的被子都給揉平了，一點起伏都沒有。
我說老爸，我難過，我真的難過。
老爸也開始哭，說這是我媽，我更難過。
我說奶奶走的時候，痛苦嗎？
老爸說，走的時候，精神比平時還好點。
還說想見見孫子和乖重孫，我就把小家伙帶來了。
小家伙說太婆你要多吃藥，吃了就會好，好了我們一起出去玩。
奶奶還說好。
然后讓他先出去，可能是感覺自己不行了。
躺下要休息，沒多久就走了。
我說那奶奶是不痛苦的走了，是吧。
老爸說是。
我看著奶奶，對著奶奶跪下。
呯呯呯的磕了三個響頭。
喊著，奶奶，您一路走好，乖孫子給您送行了啊。
過了一段時間。
兒子問我，我們怎么好久不去太婆那里玩了。
我說，太婆年紀大了，變成天上的星星了。
他又問，是哪顆星星，是最亮最亮的那顆嗎？
我跟他說，就是最大最亮最閃的那顆。
兒子性格話多而且容易憂慮，又問，那太婆變成星星了，我怎么辦，我沒有太婆陪我了。
我說，太婆年紀大了，也不能一輩子陪著你，你總歸會慢慢長大的，等以后呀，你也成為了爸爸，有了自己的妻子，還有自己的孩子，到時候，他們會陪著你的。
兒子想了想，說，我還是喜歡太婆，我要太婆跟我在一起，陪我一起玩。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
過了一會兒，兒子又問，爸爸你有辦法和太婆聯系上嗎？
我說不知道呢，可能有辦法。
兒子說，要不你試試，聯系上了的話，你就和太婆說，說我想她了，讓她從天上下來，繼續做我的太婆。
我說我試試。
兒子握著拳頭，舉起小指，說，那拉勾，你要想辦法讓太婆下來陪我，騙人是小狗，汪汪汪。
我也伸出小指，跟他拉勾。
恩，騙人是小狗，汪汪汪。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