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巷很熱鬧,但它的四周更熱鬧, 就顯得這巷子沒那么熱鬧了。
四周熱鬧是因為新。新蓋的樓挺著身板聳地高高。出巷口,清一色的服飾店鋪一水的新門頭,門口的音響都不覺累,就那么響著。女的,男的,牽著男人的女的,摟著女人的男的,走出節奏,從這個店里進去,又從那個店里出來,大兜小兜,消失在人群里。就這么著,前巷被這種熱鬧包了餃子,消遁了,熱鬧它自己的熱鬧。前巷的熱鬧和舊有關。巷子里油條鋪的門面是舊的,包子鋪的門面是舊的,熱干面店的門面是舊的,理發店門面是舊的,雜貨店的門面也是舊的,就連人,多也是舊的。
這巷子里的住家戶一共七十六戶,南邊三十六戶,北邊四十戶。攏共五百六十來人,四十歲往上的居多。夏天,巷子里陰涼地兒的墻根長出一排老人。冬天,這排老人又長到陽光曝曬的那堵墻根兒里。這些李向陽最清楚。他干輔警二十來年了,住在北邊四十戶,管的是這片兒七十六戶。
這巷子不長,只有一家商店,商店也只有一個漂亮老板娘,姓王,叫慧娟,將將四十。說王慧娟漂亮,是夸她年輕。來這里打麻將的全是些五十歲朝上的婆娘,和更大年紀的婦人。年輕人除了進來找他們正在壘長城、擺陣法的爹媽叔伯,沒旁事兒。這雜貨店三間房,外屋四個貨架東西南北歸位,牙膏牙刷、泡面香腸、燈泡手電,種種吃的用的都隊列整齊,秩序井然。另外兩個屋子分別擺上兩個麻將桌,一桌四人,倆看客,晌午過罷,麻將呼啦啦,說話得吊著嗓子高兩度,一桌坐個年紀大的耳朵沉的,另外三人得再高個兩度,不熱鬧都難。
王慧娟的丈夫死了十多年了。剛認識時,王慧娟跟他丈夫余勝利都是化肥廠的工人。她丈夫上過中專,有膀子力氣,有把子手藝,在車間當技術工,評過先進,人很正派,是個副班長,都叫他余班副。王慧娟沒上過高中,下學在紡織廠干了兩年,紡織工不好干,她不怕苦,也怕不著累,但整天裹得嚴嚴實實,耳朵里只灌吱吱吱嗡嗡嗡的機器聲,一天跟人說不上幾句話,活脫一機器上的零部件,這讓她受不了。她要走,班長秦大姐喜歡她干活利落,刀下見菜的本事,要留她。班長沒留住,又請來工段長。她犟,有主見,又是和工段長推心置腹,又是和工段長講情擺理,好的壞的都讓她說了,愣是整出個一別兩寬,走了。后來又托人進了化肥廠,在廚房幫廚,在食堂打飯。這活兒她喜歡。別人進食堂干活都圖能吃得好,吃得飽,吃剩下的還能往家帶。她不圖這,她圖能跟人說話。
王慧娟就是窗口打飯時瞧上余勝利的。 王慧娟嘴巧,但打飯時不跟別人說二話,可只要是余勝利飯缸伸過來,王慧娟就先說話,再盛飯。說的無非是,打飯來的早晚,晴天陰天這些平常話。話說完,余勝利再瞧飯缸,一缸子飯菜,冒尖要漫出來。余勝利不是木頭,意思他也懂,一到飯點他就瞅王慧娟在哪個窗口,那么多人排隊遮著擋著,他硬是一找一個準兒,一天不落。有半年,王慧娟捅破了窗戶紙,余勝利順桿就下,廠里的人吃上了倆人的喜糖。結婚那天,余勝利喝點酒,對王慧娟說,其實我早就看上你了,我就這么一人,笨嘴,小膽,越喜歡越怕。王慧娟說,余勝利啊,就你能裝。
余勝利是被廠里的煙囪砸死的。結婚一年半,余班副成了余班長。廠里改造,最西邊四車間的廠房年久失修,要扒了重建。扒廠房是大事,全廠人都通知了停工撤離。職工黑壓壓一片,遠遠站著,屏氣凝神。余勝利的三班就在四車間,臨末了,他誰也沒說,又進了四車間。一聲咚,一陣轟隆,煙囪倒了,倒向四車間,余勝利被埋進去了。
不知道是誰在人群里說了一句,余勝利還在里面啊!車間主任,一個五十多歲的小老頭,慌了。又有人說,余勝利還沒出來啊!黑壓壓的人群炸鍋了。車間主任看煙囪倒了,房塌了,人沒了,站在警戒線外蹦啊跳啊嚷啊,眼前一黑,暈過去了。王慧娟聽到消息,丟了魂兒,腳底踩棉花,丟掉手里的菜,從食堂往四車間跑,不到半里地,她摔倒了兩回,第二次摔倒身子就軟了,躺地上沒醒過來。掌勺的二廚冷靜,拿手掐她人中,片刻她醒了,說不出話,臉煞白,身子軟綿綿,像是胸口就只存了一口氣。二廚抱著她就送去了廠醫院,廠醫正站在黑壓壓的人群里。二廚又騎著三輪車,往外面的醫院拉。路上,她癱在車兜里,又昏過去了。
王慧娟醒來時,李向陽就站在病床前。王慧娟問,勝利怎么了?李向陽不說話,黑著臉,搖搖頭。王慧娟有力氣哭了。誰也不攔,誰也攔不住。王慧娟哭累了,側著身子,朝向窗戶,閉著眼,淚還往下流。李向陽說,弟妹,誰知道勝利兄弟咋又進去了。這事兒還得調查。王慧娟沒有動靜。李向陽又說,人扒出來了,爆破工也已經控制了。你放心,這事我盯到底!王慧娟喉嚨像堵了塊石頭,說,向陽哥,你操心吧,我替恁兄弟謝你了。
所長讓李向陽來醫院是廠里怕王慧娟鬧,因為鄰里門口的關系,他和王慧娟能說上話,但沒讓他管這事。李向陽心底明,余勝利家只剩他五十多歲的娘,和剛娶進門媳婦,沒有旁的支事人,鄰里門口,這事兒他得管。
案報了,民警也偵查了。調查結果是余勝利進去是拿東西的,到底進去拿啥,誰也說不出一二三。爆破工責任不大。事得協商解決。廠里態度堅決,原本只拿二萬作為撫恤補償,但余勝利年年拿優秀,要是不出事兒,至少能干到車間主任退休。廠長直呼,可惜了!他還說,廠里出于公益, 愿意再拿出一萬撫恤金。李向陽聽完,在所長辦公室罵了半天。李向陽事跑這事兒用了一個半月,瘦了十一斤。最后,他把九萬元撫恤補償款放在了王慧娟面前。事辦成了,所長因為他得罪了化肥廠廠長。所長罵李向陽,就他媽你仁義!李向陽嘿嘿笑,忙給他點煙。
這件事讓三十出頭的李向陽在前街立住了腳。但這事,李向陽她媳婦林鳳群擱心里了,生了大氣。林鳳群說,寡婦門前是非多,你要是老光棍兒往前湊就湊,有媳婦有閨女,你急得拾炮殼樣,就他娘的你能!不等李向陽出聲,啪一聲,人就出門,往牌場兒去了。
林鳳群沒搬出前巷時,是這巷子里打扮最摩登,說話最時髦的女人。沒認識李向陽前,林鳳群也在紡織廠干過,干了仨月,走了。后來李向陽問,為啥就只干了幾天?林鳳群說,當個紡織工有啥前途?其實,李向陽聽說了,林風群是頭夜通宵搓麻將,第二天上工時打瞌睡,操作失誤差點把自己卷進去,被開除了。李向陽沒把這個當回事兒,丟人的事誰都不愛往外抖摟。結婚后,李向陽給她找了個商場銷售員的工作,賣衣服,她也挺喜歡。今年流行什么顏色,什么款式,什么布料,她全知道。回到巷子里一跟人說起這些,她眉飛色舞。林鳳群除了臭美,閑了就搓麻將。相處下來,李向陽沒覺出林鳳群有啥大毛病。結婚兩年,倆人要了個閨女,李向陽頭頂喜字,高興了幾年。有了孩子,林鳳群就不去上班了,拉扯孩子,伺候李向陽。孩子上了幼兒園后,李向陽覺出自己那點工資不夠用了,日子過得緊巴巴。他讓林鳳群去上班,林鳳群在家待慣了,死活不去。吵也吵了,鬧也鬧了,還是沒說通。李向陽怕街坊看笑話,就憋著口氣,不提這事了。
林鳳群心里拿了主意了,當工人是當,做警察是做,打麻將怎么就不行了。于是林鳳群就鉆進麻將場兒,搓牌成了她的正經事。林鳳群搓麻將有譜子,有招式。她自己琢磨出一套牌望聞問切的本事,別人學不來。十打九贏的稀罕事,在她身上發生過。林鳳群贏錢就請李向陽下館子,輸錢臉也不耷拉。林鳳群還給自己定了個規矩,孩子放學的點兒她必須站起來。旁人不依,她就說,當家的瞅著呢,不能耽誤接孩子做飯。李向陽看她牌桌上小打小鬧,敗不了家,還惦記閨女和他,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李向陽他閨女隨他,模樣隨,眼大,嘴小,比他白;性子也隨,實性,比他還樂呵。李向陽一喝完酒就抱著她親,逢人說他閨女是他的指望。
李向陽使勁拉著日子往前走,一扭頭,林鳳群使勁拖著日子往后退。林鳳群牌桌不小打小鬧了,改設局了。林鳳群在外面的牌場兒認識了一對夫妻,他倆給林鳳群上了眼藥,迷了心竅,仨人一伙,專給人設局,殺熟。李向陽是干警察的,這事兒他再熟悉不過。這事兒林鳳群一直瞞著李向陽,直到李向陽去兄弟所領人,他一巴掌扇到林鳳群臉上,他才知道這娘們兒給他丟了大人。
罰款,行政拘留,一樣不少。林鳳群不花枝招展了,擱家自己哭。李向陽那段時間不回家,吃住在所里。林鳳群慌了,往所里送飯,給李向陽起誓,都沒用。林鳳群讓閨女去叫他,李向陽心一軟,回家。
余勝利沒出事之前,林鳳群沒去過麻將場兒,李向陽下力跑余勝利的事,讓林鳳群心里膈應。李向陽整日忙,整日不在家,林鳳群也不避諱,挨天往牌場兒跑。李向陽知道了,對人說,狗改不了吃屎。林鳳群麻將桌上說,狗登寡婦門。李向陽他娘對他爹說,造孽。李向陽他爹對李向陽說,瞅你本事兒多大!把日子過成了啥!
余勝利的事跑完了,李向陽開始收拾屋里事。一收拾,發現一發不可收拾。林鳳群又和那兩口子混上了,一連幾天不回家。李向陽跟蹤她,摸到牌場兒,一個電話,一屋子人都抓走了。林鳳群二進宮。出來后,倆人離了。大家伙兒都知道林鳳群恨死李向陽。李向陽自己帶閨女,過日子,從不提林鳳群。
余勝利走后,她娘勸王慧娟再找個人,勸著勸著就哭,哭起來沒頭兒。王慧娟說,娘,你放心,勝利木了,兒媳婦兒給你養老,給你送終。
王慧娟不再去廠里上班,砸墻開窗,開了這個小商店。日子得往前過,眼睛得往前看。王慧娟知道這理兒。她不在人前嘆氣,只夜里躺下抹幾滴淚。
李向陽離婚的事鬧得街坊鄰居都知道。私下嚼舌根子時都說,林鳳群不識好歹,不是個好鳥。話鋒一轉,都夸向陽好。也有人嚼爛舌根子,說李向陽心里有小九九,這些人說話影影綽綽把李向陽跟王慧娟放一起說。王慧娟從不饒這些人,罵走一個又一個。
王慧娟打心眼里感恩李向陽。李向陽的閨女常來商店買東西,零零碎碎拿家了,錢卻沒花出去。李向陽說他閨女是個小強盜,閨女知道個啥,張嘴就哭,她哭,李向陽笑,閨女哭急了,啪一巴掌打他頭上了,李向陽一愣,立馬裝哭,閨女嘻嘻笑。
李向陽找王慧娟,說開門營業,一碼算一碼,不能再讓閨女白拿東西。她忙應下。可閨女再去買東西,東西和錢還是一塊兒回家。
王慧娟為了攢人氣,在商店里支了麻將桌,他特地跑去問李向陽能擺不能。李向陽說,圖熱鬧行,賭博不行。王慧娟說,都是上了歲數的,就圖個熱鬧。李向陽說,那中。王慧娟還沒走出門,李向陽就嘀咕,這玩意兒這么有意思?
李向陽常往王慧娟的商店去。別人說點啥,他去;別人不說啥,他也去。他心里敞亮——媽的,就你們能去買東西,我就不興缺東西?
李向陽站在麻將桌旁,看過幾回熱鬧,沒看出個好。一次,他去商店買東西,對著眾人打趣,敢賭博,可是要坐警車的啊!一個耳朵沉的老爺子說,啥!好侄兒!要請我們去坐車?大家一陣哄笑,王慧娟咧嘴站在門外探著身子往里瞧,瞧這一屋子的笑,瞧笑著的李向陽。
派出所忙,李向陽也就跟著忙。李向陽的女兒中學就寄宿學校。 有時候,李向陽忙完回家,坐在客廳冷不丁叫他閨女,沒人應,他才反應過來孩子正上學呢。一到這時候,他就沒勁兒了,連飯也懶得做了,泡面,面包,火腿,湊合一頓是一頓。閨女一從學校回來,看到廚房里放的整箱泡面就批評他。他裝委屈,說,閨女大啦!會口人啦!不親他爹啦!
他閨女心細,去找王慧娟,說,娟姨,別賣給我爸泡面了,他都住泡面堆兒里了。王慧娟笑的眼里噙淚,說,中,閨女,你爸再來買我就說你下了圣旨了,說啥都不賣!誰說話都不好使!他閨女小雞啄米,頭點個不停。
再往后,只要李向陽在家,王慧娟飯就多做一口,菜就多炒一口。一開始李向陽還不好意思,他看人王慧娟自自然然,大大方方,時間一長,那點不好意思就沒了。王慧娟她婆子心細,看出來了王慧娟的心思。一天,夜里,她讓王慧娟進她屋里,說,閨女,這些年我拿你當閨女,咱倆拉拉心里話?王慧娟點頭挨著她坐下。她婆子說,勝利福氣好,娶了你,但他造化淺,沒了沒了,讓你受活罪。王慧娟說,娘,咱現在過得好好的,不說這話。她婆子說,好,好,閨女,咱不說。你這些年遭了大罪了,趁著還有幾年好光景,你就再遇個吧!我一個老婆子吊著你,我心里不落兒忍。說著,就要抹眼淚。王慧娟說,娘,千萬別說這話。她婆子又說,我看得出來你喜歡向陽。向陽人沒得說,心眼實,他平日里對你也好。王慧娟打斷她,說,他對人都好。她婆子說,是。娟啊,要是你倆都有心思,就兩好合一好,我心里也好安生。王慧娟淚下來了,幾句話,說她心縫里了。她不應聲。她不應聲,她婆子心里有數了,她心里有李向陽。
王慧娟到底是喜歡李向陽。日子一長,她想明白了,她不委屈自己了。自己當自己的媒人,她把紅線扯到了李向陽手里。她給李向陽送飯,李勝利接過碗,她一把捧住李向陽的手,李向陽的手捧住碗,手抖,碗也抖。王慧娟用力捧他的手,啥也不說。李向陽看著她,啥也不說。不說,倆人就都懂了。
小半年過去,李向陽找人看好兒算日子。
這事傳出去了,有人跑他跟前說,前巷沒人興二婚還掐好兒算日子設宴擺席的規矩。李向陽說,算逑!這規矩,俺倆興了!
婚后,有一晚,李向陽喝點酒,和王慧娟說起余勝利被砸死的事。這些年,他一直弄不明白余勝利進四車間到底去拿啥?金磚疙瘩還是銀疙瘩?王慧娟說,是手套,是她給余勝利縫的手套。李向陽問,你咋知道?王慧娟說,他的小徒弟說,臨扒廠房,他師傅嘀咕師娘給他做的手套還在車間柜子里放著,他當就只是句話,誰知道師傅進去拿了。李向陽說,這事咋沒聽辦案民警說過。王慧娟說,他徒弟小,不經事兒,但是有心眼,他跟我說了,我倆對誰都沒說。李向陽煙送到嘴里,長吸一口,長吐一口,聽不出來到底是不是在嘆氣,說,這徒弟中!
轉眼入冬,王慧娟給李向陽織了雙毛線手套,給閨女織了一雙毛線手套。李向陽喜歡,閨女也喜歡。李向陽走哪都戴著,不見他洗,白手套都裹了層漿。王慧娟笑他邋遢,就又給李向陽織了一雙,替換戴。織好了,李向陽就一次戴兩雙。王慧娟問他一次戴兩雙干啥。李向陽說,暖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