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有一種時地,光陰、現實、虛幻、空間與宿居的此地,如此交錯匯聚,像是河流途經兩岸發出的低鳴,像是穿越古老宮殿的金發白裙的少女,像是勇士歷經中土又于港口相擁永訣,像是每個少年手持長弓于摩天大樓間行俠仗義的野望,像是失卻月華星輝的暗夜里百鬼的磷火和詭譎的殺意。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題記(引自南下的夏天老師征文文案)
電影的結尾,留聲機里播放他唯一的傳世之作,他模擬彈琴的手勢,在觀眾憂傷難舍的情緒之臨界點,舊船爆炸......
世間再無1900。
這個從精致搖籃里被人收養,疑似上流階層棄嬰的天才,從此生長于往返歐美大陸的郵輪。無師自通一鳴驚人的天賦,天生貴氣儒雅節制的舉止,將觀眾毫無懸念地帶入他的世界 - 《海上鋼琴師》。
旅客來了又走,在甲板上,在大廳里,交談、飲酒或狂歡。無論是暴風雨,還是華麗的舞會,1900落寞清俊的身影,伴隨浪漫琴聲里蓬勃的情感與詩意,是游客們短暫旅途的驚喜,卻已是他不知疲倦的一生。
他單純可控的世界里,除了輪船便是大海,以及88個黑白琴鍵帶來的無限滿足。將內心深處的汪洋大海天地宇宙幻化在指尖,孤獨純粹,便成為他自己音樂王國的冠冕。
風高浪急的夜晚,他與滑動的鋼琴融為一體,琴聲與內心與天地和鳴,深沉、寂寞也神秘。難掩暢快里劇烈旋轉中,音符旋律紋絲不亂與淋漓盡致,是聶魯達的“你就像黑夜,擁有寂寞與群星。”
所不同的,凡人可以忍辱,天才卻情愿玉碎。他們的大腦與思維,無需任何加持,本身就是完美的伊甸園。
1900決定留在船上,堅守自己的領地,也堅守赤子之夢。而他唯一的朋友Max,為了生計賣掉跟隨自己多年的小號,流浪在無垠的街頭,恰是庸常如我等時時屈從于命運之寫照。
幽閉孤輪的1900,于來來往往的人群中尋找音樂表達,敏銳而純粹。如斯精確,也化作省察與哲思。他睿智清澈眼神里,洞悉一切的安然,莫名地教人憐惜。
有一種說法是:《海上鋼琴師》隱喻了歐洲文化傳統的沉淪。深以為然。
二十世紀猶如狂風驟雨,將世界中心從歐洲席卷到了北美。接踵而至的兩次世界大戰,更是直接摧毀了歐洲昌盛的內涵與文化。歐洲傳統文人哲人詩人與貴族精英,或慘遭迫害,或流亡他鄉,或抑郁而死……
無盡挽歌下,對舊日的緬懷與致敬,遍布歐美文學藝術的每一個出口。
向那逝去的貴族的、典雅的、繁盛的傳統歐洲文明告別,是《海上鋼琴師》若隱若現欲訴還休的主題。
1900,他是一個優雅的傳奇,是歐洲昔日輝煌隨風而逝的象征。
看那衣著或華貴或普通的人群,簇擁在1900的身旁,深深陶醉,翩翩起舞。這是歐洲悠久傳統夕陽西下最后的余暉。
忽然,有人叫道:America!
人群一哄而散,奔向乍現的新大陸,只留下1900一人,在空曠的大廳。
作為影片高潮的三場斗琴,蘊含了導演對傳統歐洲文明最深沉的情感。較之1900的天真淡然,一曲Silent Night 的赤誠明快,關注比賽心浮氣躁的觀眾,寓意為:
爭先恐后漂洋過海的人們,熱烈擁抱現代文明的生活。那貴族式的文雅中正,早已蕩然無存。
當華美異常的郵輪“泰坦尼克”號,滿載非富即貴或追逐夢想的游客,穿越大洋的處女航即觸礁沉沒一去不返,同樣昭示了歐洲貴族世代的消逝。
由幕后花絮得知,電影《海上鋼琴師》的主要場景SS Virginian號郵輪在歷史上確有其船,1904年出廠,1954年左右廢棄。據說“泰坦尼克”號沉船時,SS Virginian號就在附近能接收到無線信號的地方。
記得初讀奧地利作家與記者茨威格代表作之一《昨日的世界》,撲面而來的繁華安寧富足與燦爛,讓人目眩神迷心向往之。
不久便離奇遺失了開篇不久的這本書。再讀已是幾個月后,無法相信,滿目所見已是轟然坍塌的畫面。驚懼之下拒絕繼續閱讀,試圖以此鎖定印象中的歐陸榮光。
有人說,茨威格是能夠讓人在他優美流暢的句子構筑起來的精神花園漫步到不知時間流逝。那么,管中窺豹,在我所閱讀的有限篇幅里,究竟藏著怎樣的溫暖與明媚 -
· 保守太平的感覺,是千百萬人夢寐以求的財富。城里的每一位居民,都在不知不覺中被培養成一個超民族主義者,一個世界的公民。
· 是科技進步,文化昌盛的時代;也是秩序井然,從容不迫的世界。機器、汽車、電話、無線電、飛機等新速度尚未影響到人類的生活節奏,歲月和年齡,依然有著另一種悠閑安逸尺度。
· 古老和平的音樂與戲劇之都維也納,熔歐洲不同流派極大文化差異于一爐。禮儀、教養和藝術感,貫穿宮庭、貴族和民間。
· 城市邊緣的房屋,或倒映在多瑙河的巨流之中,或面向遼闊的平原散落在園圃和田野,或分布在樹木蔥郁的阿爾卑斯山最后余脈的山崗上......幾乎感覺不出哪里是自然景色,哪里是城市的起端。
· 環城大道與華麗屋宇懷抱城市最貴重的核心 - 朝廷和貴族的古老宮殿,訴說千年的歷史。出沒其間,是一長串不朽的音樂名人與科學巨人。宮殿之間,則驕傲屹立著嶄新的建筑,光彩奪目的繁華街道顯示出一派富麗堂皇。
......
恰似1900寧愿與從未稍離的廢棄郵輪同歸于盡,二戰硝煙里,流亡巴西不存在物質匱乏也不缺少聲望榮譽的茨威格,選擇了追隨沉淪的歐洲而去。他在遺書中說:“......我的精神故鄉歐羅巴亦已自我毀滅……所以我認為還不如及時不失尊嚴地結束我的生命為好……”
在茨威格的思想意識里,自己一直是個標準體面的歐洲人。他說:“巨大的風暴早已將世界擊得粉碎的今天,我們終于明白那個太平世界無非是夢幻中的一座宮殿。然而,我的父母生活在那座夢幻中的宮殿里,就好象住在一幢石頭房子里一樣。從未有過什么風暴或者僅僅是一股強烈的穿堂風闖入......”
有過一次夜宿荷蘭漁村家庭旅館的經歷。車行至曲折顛簸的幽暗山路,已是午夜時分。道路兩側落地玻璃門內燈火通明的復古情調,一瞬間將人帶回久遠的時空。
幾十間客房的木質旅館,擁有150年歷史。據悉除卻兩次小火微整,基本保留初建形態。換言之,我在無意之中去到了茨威格所描述的那個世界!
在前臺辦理入住手續時,順口對負責辦理的大爺說出心中疑惑:為什么我覺得這個地方似曾相識?
本以為他會將此當作尋常的恭維一笑置之,孰料他正色也溫和回應:你也是,似曾相識。
詫異之下順手指向左側45度,一片漆黑地帶,已熄燈的咖啡酒廊,很確定地說:我想那里應該有扇門。
灰發碧眼卻不見一絲陌生,他扭頭望向那里,依然淡定回復我:對的。但請天亮再去看。
大廳墻上依次懸掛的這個家族歷代繼承人油畫肖像,占地約三張乒乓球臺的家族藏品巨型展示柜,通往客房燈色昏黃的長廊,轉角處一臺100多歲琴身斑駁的舊式鋼琴......無不交織著古老與莊重,卻不得不承認,在清冷寂靜的夜晚,隱隱教人發虛。
天明,迫不及待推開后門一探究竟,幾乎倒吸一口氣!數米之外便是大海,沒有任何護欄。不知從前至彼,有多少人用力過猛直接失足落水。
海上或游弋或停泊的小艇及帆船,在初春晨?與裊裊微風中自動生成一幅幅油畫。
小心翼翼循著房沿,右拐不遠處是一條淺坡郁金香花徑,兩側的小店已早早開門營業。在一間香氛氤氳馨甜的小咖啡館,赫然發現領隊獨坐其間怡然自得,邊讀早報邊喝咖啡,清晨六點而已……
兩位萬里之遙陌生的游客,如此不約而同對初來乍到之地熟稔放松,前世鄉愁以外,只能說也是世外桃源的感召。
另一個微雨的清晨,躍入眼簾攝人心魄,是大洋彼岸一所高等學府纖雅純白為主體的哥特式建筑,東岸特有的淡淡矜持。
二萬退休專業人士加七千學生定居的小鎮,霽雨初晴繁花盛開。主街小店早餐時段從容優閑的光景,依稀仿佛荷蘭漁村的再版。質樸幽雅的公共圖書館也是早早開門。正思忖間,幾聲鈴響,一節很短的老式火車緩緩到站,學生們魚貫出入。
據說屈指可數幾個城市,認定自己是跌落在北美大陸歐洲的碎片,數百年來不曾止息孤獨的望鄉。不知那一個小鎮是否也如此。想起二戰后那里曾聚集世界頂尖的科技群體,那么她與歐洲大陸一脈相承的恬淡靜謐,或許撫熨過飽經戰亂離散的身軀與靈魂。
仍在荷蘭漁村,想起1900。不知這樣的一個所在,純粹安寧,也帶點柔軟舒適的煙火氣息,是否契合他理想中的陸地。
很快回到繁華都市。露天爵士音樂節。正在等待路邊小攤出爐我的黃油玉米,清越高亢的南美排簫,不期然穿透薄暮黃昏的低云,直抵耳膜與心間 - 秘魯民歌《山鷹》(El Condor Pasa):
Away, I'd rather sail away
Like a swan that's here and gon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