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我父親。
這種感覺不知是從何時開始的,我常常為了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和他吵得不可開交,并因此冷戰很久。某些時候僅僅是看到他,我便會恨得咬牙切齒。這種恨實在是有些莫名其妙,所以也因此顯得有些歇斯底里并且難以開解。
有人說父子倆是上輩子虧欠太多,這輩子來還,注定要來互相折磨對方。
我一度深以為然,因為我總覺得父親在折磨我,我真的是受夠他了。
他的喋喋不休和自以為是充斥著我的整個少年時期。而且他還不是一般的摳門,我極少見的一些小小奢侈的想法會被立刻撲殺在萌芽狀態。
你想都不要想!
這是我聽到得最多的一句話,我常常在那些時刻無比惡毒地詛咒他,我希望他出門立刻摔個跟頭才好。他還常常抱著我,胡亂地在我臉上親著,邋遢的胡子總是扎得我臉上一陣生疼。我便手舞足蹈,拼命掙扎,表達我的憤怒和不滿。
你動什么動,我是你老子。
這是讓我最深惡痛絕的一句話,往往聽到這句話的時候,我的父親已經是吹胡子瞪眼開始準備發火了。我覺得他的心底一定藏著一個可怕的魔鬼。只要他感到憤怒,這個魔鬼便會露出猙獰的面目,任由情緒的野馬脫韁而出,肆無忌憚地去傷害身邊的親人和朋友。
或者,他本身就是一個魔鬼!
他只要求我服從他,他甚至想要控制接觸到的每一個人。可我是一個活生生的人,我的生命由他而來,我的體內流淌著一半他的血,可我仍舊是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有血有肉,有自己的獨立人格,有自己的意志思想靈魂和夢想的人。也許我的身體會屈服,但我的靈魂永遠不會屈服。但他似乎并不懂得這些,他也不在乎,因為他早已把我當成了他的倒影。
而這,正是我討厭他并且不斷進行抗爭的根本原因。
我,實在不愿成為他的倒影。因為我害怕從他身上看到以后的我,我討厭那些失敗和丑陋,所以我把他安放在一個不知所措的位置,我希望我能遠離,遠離那些讓我厭惡和膽怯的詞匯:衰老、疲憊、力不從心、喋喋不休……
但他并沒有覺察到這一點,他在我面前依舊講得唾沫橫飛,我只能裝聾作啞,默不作聲地低頭夾菜。因為我只要稍微頂一下嘴,一定會惹得他暴跳如雷,我并不害怕他,我只是討厭這種無止境的對抗。
所以我選擇逃避,我總想離他遠遠的,他就像一個到處扎人的刺猬,總是用幫人取暖的借口,將身邊的人傷害得痛苦不堪。
仍舊不打算放過我。每個月一次的電話是照例要打的,隔著數千公里的山山水水,我仍能感受到他的唾沫橫飛。他在我面前天生就是一個演講家,好辯好勝且演技高超,我不吝用最惡毒的詞匯來形容他。因為僅僅是聽到他的聲音我就渾身不舒服。
有一天我終于無法忍受了,他打來的電話我故意沒接。他竟足足給我打了二十多個電話,但我鐵了心要擺脫他的控制,始終沒有接電話。他大概以為我出了什么事,竟然把電話打到了輔導員那里。
這一下把事情鬧得沸沸揚揚,我本來就是逃課在宿舍睡覺,這下被輔導員狠狠地批評了一頓,自然是又氣又急,我實在是沒想到他竟然“執著”到了這種程度。
我決定向他攤牌,對于我突然主動向他打電話,他竟然有些不知所措,我在電話里狠狠地發了一通火,并揚言要和他斷絕父子關系。他一時間有些懵了,我時刻準備著,只等他回過神來沖我發火的時候我就把電話掛了,然后再也不接電話。如果他敢再打給輔導員,我就立刻離校出走,讓他一輩子都找不到我。但他的反應非常出乎我的意料,他沉默了許久,直到我等得有些不耐煩了,他才有些慌亂地說了一句:天冷了,記得加衣服。
他有些慌亂,聲音也壓得很低,生怕驚醒了什么似的。
這一次較量我大獲全勝,嘗到了甜頭之后,我一次次地用這種方法來擴大戰果,在最后一次的時候,父親終于無法忍受,氣得把電話都摔了。更不幸的是,他幾乎中風了。
我在醫院看到他的時候,他的氣息有些虛弱。我一進來,他就將頭扭向另一邊,我知道他還在生氣,我就去抓他的手,他用力掙了掙,終于沒有掙脫開來,只能任由我抓著。我們之間什么話都沒說,我們之間也實在沒有什么好說的,從我記事以來,我們之間的交流方式就只有一種,那就是吵架——無止境的爭吵,所有的區別就是激烈的程度不同而已。
我抓著父親的手默默地陪伴了他一下午,他的手粗糙、禿短并且布滿老繭,摸上去像在磨挲一塊砂輪一般。小時候覺得很溫暖很光滑的大手也在不經意間被時間侵蝕成這樣了。我偷偷抬眼去瞄,借著有些黯淡的天光,父親發際的斑白刺得我的眼底有些濕潤。
經歷這次的事情之后,我和父親的關系竟然開始趨于緩和。
更加讓我費解的是,出院之后他竟變得沉默寡言起來,甚至對我變得有些唯唯諾諾。父親的行為舉止漸漸變得像個孩子。這樣的變化讓我一時之間倒有些無所適從了,好像在某個悄無聲息的瞬間,時光的指針便被反向撥動了。
沿著時光的長河溯洄而上,父親竟開始逆向生長。有時候我喊他,他倒好似受了驚嚇一般,好半天才反應過來。
他自然不是怕我,但他究竟在害怕什么?
我無法探知父親的內心,這也并不重要。真正讓我在意的是,我欣喜地看到父親心底的魔鬼,不知何時已經消失得無影無蹤。高興之余我卻又有些害怕這鬼東西藏到了我這里。
有人說這是一個魔咒—— 你所看到的他身上最讓你厭惡的特質,就是你最可能成為的人。
我原本不信,直到有一天我猛然意識到,我和我父親是一樣的急躁,一樣的缺少耐心。
原來這魔鬼,始終未曾打算放過我們。
當我也像父親那般開始喋喋不休的時候,我才領悟到那些讓我深惡痛絕痛苦不堪的歲月里,我在他的那些喋喋不休里給他的傷害有多深。
兒子是父親生命的倒影,只有父親先在時光的湍急水面上翹首以盼,才會投下兒子的倒影。雖然這未免有失公平,因為沒有選擇的余地,但我知道在他心底其實比我更忐忑,因為他把他經歷的時光和夢想都一股腦兒地交給了我,就像把一個易碎的玻璃魚缸,非常小心翼翼地交到了我的手里。
他為了能夠安心地把一切都托付給我,已經竭盡全力地想把我改造成他自己。但我是活生生的人,我終究不是他的倒影,所以我會心生厭惡并且激烈反抗,直到雙方都傷痕累累。
但命運最不在乎公平。前半生,他是父親,我是兒子,我是他的倒影;后半生,他是兒子,我是父親,我仍舊是他的倒影。
可一切似乎都很自然,因為我和他都心知肚明,就像倒影和本體之間那樣富有默契,我們之間的所有恩怨都只差一句話而已:你,替我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