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夏以來,已經好長時間不曾下雨,這對于灣背村口那一畝畝水稻來說是件不幸的事,盡管村民們費盡心思引水灌溉,它們中的好大一部分仍連續幾天滴水未進。當初扎根的水田,水分早已蒸發殆盡,褪去了象征肥沃的黑色,枯黃的表面遍布裂縫,白天從旁邊走過,甚至可以看到一股熱流在青苗上方涌動。所以,當傍晚烏云開始籠罩、狂風開始呼嘯的時候,村民們是無比高興的,憑著經驗,他們知道一場臺風雨將要來臨。
果然,吃完晚飯,伴隨著一道亮光和一聲巨響,瓢潑大雨如期而至,莊稼們得救了。同時,村子也陷入一片黑暗,一打雷便停電是這里的慣例,村民們紛紛點起煤油燈,洗了碗筷,家人之間相互把這場雨贊美了一番,便吹了燈,早早上床去。
片刻過后,那方小天地成了風雨雷電的天下,大自然的力量主宰一切,看不到絲毫人類的痕跡。可是,如果這時有誰走村子東邊的石板路經過,便會發現村民李老漢家的大門依舊敞開,有淡淡的亮光從屋子里透出。那光雖然微弱,但因只此一家,卻也格外顯眼。如果那人再走近些,便會有一陣陣哭喊聲透過風雨,傳入他的耳畔。那聲音稚嫩、凄慘、穿透人心,令人不禁要想,那是一個什么樣的小家伙,他究竟遭遇了怎樣的不幸。
“阿翔啊,別哭了,去睡覺吧,媽媽去姑婆家了,今晚不會回來的,”李老奶奶一邊和藹地說,一邊將站在大門邊的小外孫往里拉。他已經呆呆地在那里站了近半個小時,沒完沒了地大哭著要媽媽,此刻聲音終于停了下來,只剩下斷斷續續的嗚咽。她想他應該是哭累了,于是又一次走過去,試著拉他進房間休息。
可是小不點嘟著嘴,圓圓的大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門外邊,好像鐵定了要站在那里,任憑她怎么拉扯都沒有用。即使好不容易拉動了一兩步,一松手,他仍要倔強地走回原地去。外邊雨越下越大,一些雨水躍過門檻濺了進來,她想還是先把門關了再說吧,但還沒把門完全掩上,好不容易才停止的哭喊聲又響了起來。
“不要關門,媽媽還沒有回來”,小外孫哭著跑上來扯她的衣角,不斷地喊,“不要關門,不要關門”。
“好的,外婆不關門啊,不關”,她只得重新把門打開,搬了一把竹椅過來,坐在外孫邊上,陪他一起呆呆地望著外面。還好這第二陣哭聲沒持續多久,小家伙實在是太累,沒過幾分鐘便停止了哭泣,開始打瞌睡,差一點就摔地上去了,幸好她及時抱住了他,并把他放到了他小舅子的床上。
久旱逢甘霖,可李老漢睡得并不安穩。相反,對他而言,今晚注定了是個不眠之夜。老頭兒在床上輾轉了好一陣子,草席下面鋪著的干稻草被弄得悉悉碎碎地響,頭底下的蘆花枕再也不像往日那般舒適,最終他還是忍不住向睡在里頭的妻子開了口: “你說七妹到底有沒有在下雨前到達大竹園呢?”
“應該到了吧,從這里到那里只要兩個小時就夠了。”
“可是她挺著個大肚子啊,哪走得了那么快,萬一被他們發現了該怎么辦?”
“你凈瞎說什么呢,趕緊睡覺吧!”老伴把自己最擔心的結果說出來了,李老奶奶著實有點生氣,在她看來,害怕的事情一旦被說穿,發生的可能性就提高了。
“唉……”,李老漢長長地嘆了口氣,側了下身子,透過門縫,他發現外邊還有亮光,便又問道,“你沒把燈吹滅嗎?”
“沒有,阿翔不讓我關門,說他媽媽等下會回來,我就想,下這么大雨,門是不能不關,就幫他留一盞燈吧,也算是為七妹祈禱,但愿她沒有什么事才好!”
李老漢沒有再說什么。
他們口中的七妹,是他們的女兒李漆媚,早在四年前便嫁給了臨村張家的三兒子為妻,六個月前她懷上了第二個孩子,之后便一直在家里深居簡出,想暗地里把孩子生下來。
可是紙包不住火,隨著肚子越來越大,事情還是泄露了出去。就在昨天晚上,計生辦一群七八個人在村干部的引領下,突然來到了虎山腳下的張家,把住了各個出口,要求把懷孕的李漆媚交出來,送到衛生院去做人流和結扎手術。幸好下屋的梅子提前抄近道上來給她報信,要不然現在她準被抓起來了。
得知計生辦的人要來后,她急忙收拾了些東西,拿上手電筒,走了兩個多小時的夜路,逃到了灣背村的娘家。還不滿三歲的大兒子鳳翔,死死地要跟著,她只好也帶了他過來。
這幾年計劃生育一直抓得很嚴,每家每戶只允許生一個孩子,盡管從大局上看這是個英明的政策,可村民們無論如何也無法理解,不能接受。為了按照自己的意愿生兒育女,他們干起了當年贛南蘇區軍隊的老本行,在山林里同“敵人”周旋,被戲稱為“超生游擊隊”,基本上每家每戶都有一個和計生辦的人斗智斗勇的故事。
這幾年耳聞目睹,漆媚已經對計生辦有所了解,娘家是不能久呆的,今天早上起來后,她只在這里休息了一上午,吃過午飯便獨自逃往更為偏僻的大竹園村,準備投奔到姑媽家,小鳳翔則留給他外公外婆照顧。
李老漢一共有過八個孩子,漆媚排在第七,有三個哥哥、三個姐姐和一個弟弟。老漢和妻子都沒念過什么書,村里人對女孩的名字也不怎么重視,便順口叫她“七妹”。男孩的名字倒必須講究,中間那個字必須是姓氏的字輩,它決定你在整個大家族里的輩份高低,馬虎不得。李老漢是德字輩,叫德勝,自然而然,他的孩子就是比他低一級的錦字輩,又因他盼著家族興旺,兒子從大到小便依次取名錦興、錦旺、錦發,要不是有個兒子早夭,肯定湊齊了“興旺發達”。
如今只有小兒子還在他膝下,其他兩個早已娶妻生子,按照當地的習慣分了家,但仍在同一個村子,平日里可以相互照應。漆媚的大姐五歲時不幸溺水身亡了,三姐生病去了,唯一幸存的姐姐四鳳,則在七年前嫁到了長渠村的劉家。
灣背、長渠、大竹園同為廣陌鄉轄下的村莊,這里和沿海的廣東省僅一縣之隔,夏秋兩季時常會受到臺風的影響,刮起狂風,下起暴雨。也許對于沿海港口和大城市來說,臺風是一種可怕的氣象災害,但在這里,它幾乎成了“及時雨”的代名詞,是極受歡迎的。尤其是在夏季,連日天氣干旱,水稻即將枯萎的時候,村民們只能期待它的到來,而它通常也不負眾望,經常像今晚這樣給村民帶來喜悅。
下節 人兒何處歸(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