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時總纏著問她生日,她會停下手里的活,用沾著白面的手背,輕輕拔開額頭因為干活散亂下來的頭發,側過頭來沉吟著說:民國19年,大概是1930年?
彼時,夕陽的余暉越過灶房那堵低矮的土墻照進來,她瘦頎的身體與我矮小的身體都浸在暖紅色的余暉中。
她已經忽略年頭,只顧悶著頭,巡著生活艱難的軌跡走下去。只有在我的纏問中,她才會往從前的歲月里看一看。
豆蔻年華,165CM,白皙、溫良、恭順。那一年,奉父母之命,年輕的她嫁到楊家。
丈夫是教師,學校在35公里外。他鮮少回家,她枯守青燈。時光清簡,薄涼。
婆婆去世后,生活更加不堪,小叔子、妯娌、大姑子各種為難,她一貫地隱忍,孝順,吃的總要先給公公端過去自己才會動筷。
仿佛隱忍與孝順是先天帶來的。
直至成年后我才明白過分隱忍是因為童年母愛的缺失。
長年分居,斯文的她主動與教師提過那個年代里駭人聽聞地詞:離婚。
然而,教師不同意。
直到孩子降生,關系有了質的改變。教師看她的眼神有了溫情。
那些隱忍的、等待的、逝去的時光似乎都有了回應。
她慣常地溫良、恭順,跟著教師學認字,學做裁縫,未曾想裁縫竟成為后半生的生計。
先是與教師合力把小叔子撫養到上大學,60年代的大學生美名傳到十里八鄉,她與作為兄長的丈夫賣被子、賣棉衣,才湊夠路費、生活費。
傾盡全力。然后音信漸無。
教師去世,大學生也沒有回來。寬容、厚道的她,難得記恨一個人。但她為此記恨小叔子一世。
她是為她的丈夫忿忿。
世人可以不善待她,可是得善待她愛的人。
第四個孩子一歲時,教師查出喉癌。
她開始無怨無悔地服侍病人。
底下四個孩子正是長身體的年紀。
兩頭都要兼顧。熬更守夜地做裁縫活,腰椎病就是那時落下的。
老四10歲那年,教師撒手人寰。臨終前,蠟黃的臉上掛著淚痕,不舍年紀尚幼的孩子與賢良的妻子。
那一年她50歲。
失去頂梁柱的家,遇到欺凌時候比以往更加隱忍。那邊叫罵聲幾進幾出,這邊一家,四個孩子與她圍坐在火箱里默不作聲。終于,老三忍不住跳出去質問,老四也屁顛屁顛地跟出去助陣,那邊訝然后惺惺地消停下來。
但見她眼里有欣慰:有女初長成。
少年頑劣的我們常常將她氣得抹淚:用她辛苦掙錢讓我們上學學來的知識去與她頂嘴、嘲笑她的無知;深夜躲在房間里看小說,她會因為節約電費一而再再而三地催促睡覺,而我們也會不耐煩地朝她吼叫;會因為做家務與她頂嘴;凡此種種,至成年后每每想起都非常后悔,想要加倍報答她。
她信佛。教師走后,佛就是她的精神支柱。寺廟里的活動總是積極參與,祈拜佛祖保佑她的四個孩子。我們常笑她迷信,要給她洗腦,她會認真地回答:我昨天剛洗的頭發,不用你給我洗。
在兒女都參加工作后,因為腰椎病,她的腰已經佝僂。
有一段時間,姐姐們把她接到身邊來,下午我去上班,她總要和我一起下樓走一段路,在黔江人民銀行那個大斜坡路口,她怕找不到回去的路,不再往前走。
她就站在那個路口,背著雙手、身體略向右傾,一直目送著我走遠。3月的風仍然有些凜冽,將她的頭發吹得有些凌亂,幾次回頭,我幾次淚濕。
那時我已為人母,更加明白她注視我漸行漸遠的背影的目光:欣慰、悵然、孤獨。
在她暮夕之年,已經開始變得絮叨地時候,常常掛在嘴邊:2歲啊,娘就死了,爹要謀生計,就在大孃家寄吃寄住,膽子小,端一碗飯蹲在四合院門口那個石獅子旁邊,安靜地吃、安靜地看那一桌的談笑風生,離她那么遠。
母親走得早的孩子,總有刻骨的孤獨、自卑、膽怯。
而她性格深處隱匿的那些東西都或多或少地在傳送給我們四個孩子,譬如孤獨、自尊、自愛。而我深入骨髓的孤獨,是否自她那里沿襲?
腰椎病一直跟隨她,在她古稀之年,已經脊椎嚴重變形,年輕時見過她的人總會驚訝地叫:啊喲,尹師傅啊,你原來那么筆直的背去哪里了?
然而,70多歲的她,此時還在忙著給我置辦嫁妝,趔趄著,穿梭在秀山農貿市場買一些家什,與商戶講價。在她看來,將我順利嫁出去后才算完成任務。
雖然她并不滿意我的婚姻。10年前將某人領到她面前,態度堅決地反對。兜轉10年,還是某人。她短暫地沉默后,走開了。婚后的生活,一度讓她擔憂不已。她給的解釋:這是命。
一直在生活將我磨到銅墻鐵壁、刀槍不入,獨立到讓她看見希望的時候,她的擔憂才少一些。
腰椎壓迫神經,讓她整個晚年都在病痛折磨中。
那天晚上,三姐和我說,母親可能太痛了,深夜夢里叫著:爹啊,你咋個不把我帶走啊。
她孤獨大半世。幼年喪母、寄居屋檐、青年嫁作人婦卻形單影只、中年正享家齊人和,丈夫卻先她而去,留下四個孩子與家徒四壁的木房子。
那一次我回去看她,應該是痛到極致了,她主動要求去醫院。在車上我將瘦小的她攬在懷里,一直到醫院,她一動不動。
車燈在暗夜里尤其顯眼,我卻看不太清前方,是什么模糊了我的眼?
那一段去醫院的路,她是否想到了丈夫的懷抱?
那個懷抱有多久遠了?
在拉扯孩子的時間里,她像一只柔弱而堅強的母雞護著我們長大,督促我們念書,成人直至成婚,仿佛才歇一口氣下來念想她的爹娘與丈夫。
此時,我耄耋之年的母親是否已經進入夢鄉見到她的爹與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