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孩童追打的男人步履踉蹌著走來,腳步虛浮,肚子外突,整個人顯得臃腫而邋遢。他灰白的頭發油膩膩地,一縷一縷掛下來,幾乎遮住半邊臉。左側腦袋上,有片拳頭大小的地方寸草不生,疤痕凹凸,怵目驚心。
“凌志飛,這些事情我不太懂。警察要怎么核實這些事呢?”
“肯定要有人證物證啊。需要有證人證言,所以,會找當地人了解情況。物證可能會涉及作案工具、涉案物品,若真的殺了人,尸體會是有力證據。”
“警察來過了嗎?”
“干嘛?你不會想要提前毀尸滅跡吧?這樣做犯法的。”凌志飛正色說,“我知道你心里焦急,擔心爸爸,但是違法的事情不能做的。”
“我知道。我只是在想,警察會怎么問。”董笑嫣還是憂心忡忡。
“警察的效率,一般沒我們記者高。因為我們要的是第一手資料。不過有些事,就只有警察能干,我們不能干,比如挖掘尸體。”
“你那么確定有尸體?或許根本沒有死呢。”說罷,董笑嫣也覺得自己太過于自欺欺人。爸爸那么詳細地陳述了殺人埋尸過程,那個人確定是死了。她也不明白自己為什么非要來一趟。
“別多想了,我們先找地方住下。再去村里問問。那上面估計也沒公車,我到時候去租輛車,你先好好休息。”
他們已經到了鎮里,半個小時的車程,就可以到駟馬鄉李家村。說這是鎮,真是太抬舉了。除了一條短短的小街道,幾乎沒其他道路。街道兩邊,房子破舊參差。過往的行人參觀稀有動物似的瞅著他們倆。董笑嫣渾身不自在,加大腳步跟緊凌志飛,在其身后亦步亦趨。
凌志飛走后,董笑嫣在賓館里四處踱步。李多福是什么樣的人呢?真的是那種令人痛恨的人販子嗎?這個反復在她夢里出現的“爸爸”,即便她早已忘記他的音容笑貌,也不再記得曾經的相處點滴,然而,那種親切溫暖的感覺卻無比真實熟悉。
凌志飛只租到一輛老舊的桑塔納,在盤山公路上繞來繞去,董笑嫣暈得如墜云里霧里。果然,這里沒有了茂密的竹林,極目望去,漫山遍野的茶樹。可以想見,采茶季節,采茶女扎著頭巾,提著籃子,忙碌歌唱應和的盛況。如今已過采茶季節,茶林寂靜,渺無人跡,卻顯出幾分荒涼。陽光那么亮,綠意那么深,心底終究是暗沉。
那片竹林還在嗎?董笑嫣打了個激靈。悠悠二十年歲月過去,當年埋尸的地點早就面目全非,不一定能找得到吧?念頭一起,她又自嘲似的搖搖頭。至始至終,她都希望爸爸能僥幸脫罪,哪怕自己都知道這種期待是那么不靠譜。
或許這幾日,還會恰好趕上警察押著爸爸來這里指認現場。爸爸帶著手銬,似乎一夜衰老,面對著神色嚴肅的辦案人員,搜索枯腸,痛苦地陳述當初的犯罪事實。董笑嫣仿佛真切地看到這種畫面,不由悲從中來,掩面啜泣。
凌志飛握方向盤的手不由抖了一下,車頭險些撞上護欄。他放慢車速,打開窗戶,山風帶著泥土濕熱的氣息灌入車內,癢酥酥的。董笑嫣細碎的哭聲隨風飄散了。凌志飛放開嗓子,引吭高歌:“唱山歌咧,這邊唱來那邊和…”
時尚前衛,充滿陽光氣息的凌志飛居然唱著這種下里巴人的歌,尾音還拖得那么長,違和感十足。一閉上眼,腦海里就會浮現他頭戴汗巾,變身山民的形象,特別滑稽。董笑嫣被逗得哈哈大笑。凌志飛受到莫大鼓勵,歌聲愈發嘹亮了。
村子里房子大多破舊,偶有幾間新建的磚瓦房。房子主要集中在公路上。“白云深處有人家。”這種景象,一直以為只有古詩里才有,然而,李家村真的就建在山腰之上。
兩人停好車,沿著石子路拾級而上。村里靜悄悄的,甚至聞不到雞鳴狗叫,一片死氣沉沉。董笑嫣心里有點發毛。經過幾戶人家,都是門窗緊閉,顯然沒人在家。上坡的路已到盡頭,他們折向右邊。沿路房子稀落,也少有人家。
漸漸地,聽到一些人聲了。董笑嫣喜出望外,拉著凌志飛往前跑。果然見到年輕婦女在路口呼喚孩子。或許,可以問她打聽打聽。董笑嫣正躊躇著怎么開口,凌志飛已率先招呼:“大姐,你。我是報社記者,想來村里了解些情況。”他出示記者證。
果然,婦女戒備的神色放松了:“自打實施新農業,種植茶林后,記者來了好幾撥。同志,你想了解啥?”
“你認識一個叫李多福的人嗎?”看著婦女的年紀,凌志飛估計他不會了解李多福的情況。這一路走來,也沒遇見什么人,不能輕易斷了線索。
“你說誰?李多福?”婦女驚詫,“你采訪個傻子做啥呢?”
這下輪到凌志飛和董笑嫣驚訝了,難道李多福還活著不成?
“你是說李多福還活著?他多大年紀?長啥樣?現在人在哪兒?他之前有拐過孩子嗎……”董笑嫣過于激動,一時語無倫次,連問一串問題。
“那李多福,哪來的福啊。就一傻子,到處撿東西吃,那個臟咧……”婦女皺皺眉頭,有嫌棄,亦有同情。
“大姐,他現在人在哪?”董笑嫣迫切的問。
“他?經常在村子里和山上游蕩。等四五點鐘肚子餓了,就會來我婆婆這要點吃的。要不,你們跟來等著。”婦女邊走邊嘟囔:“真怪,不采訪村長和村支書,來找個又瘋又傻的人……”
董笑嫣的心撲通撲通地跳著,她無法描述自己的心情——很激動,很期待,很害怕,充滿希望又有些許期待。
爸爸,不,李多福,你真的還活著嗎?
婦女的家也破舊,但收拾地相當整齊。一六七十歲的老太太走出門:“娃兒回來沒呀?這兩位是?”
“媽,他們找李多福。”估計是因為老太太耳背,婦女提高聲調,“不知道是不是那個來咱家要飯的李傻子。”
“這丫頭,說了,不許喊人家傻子。”老太的聲音也很大,估計自己聽不見,便以己推人了,“你們找多福啥事呀?”
“他真的還活著?”董笑嫣問,“奶奶,你們這有幾個李多福?”
“啥多福啊……可憐人哪,娃兒和媳婦都死咯……人也傻了……多勤快憨實的人哇,命不好哩……”老太濃重的地方口音里承載著無限同情。
董笑嫣如聞驚雷,就是他,他居然沒死!爸爸有救了。
“奶奶,他現在人在哪?”董笑嫣問罷,便聽到一陣童聲由遠及近而來,“打傻子,追傻子,不打傻子掉鼻子……”
董笑嫣跑到路口,看到四五個七八歲的孩童拿著小石子追打著一個衣衫襤褸的男人,那男人抱頭鼠竄,不停往前跑,嘴里發出“嗚嗚”聲。
“你們這群野娃子,盡欺負人,看我拿竹鞭掃你們咧!”老太不知何時已來到她身邊,大聲斥責那些孩子。孩子嬉笑著四散而去。
清澈的童聲,不知怎的,只讓董笑嫣感到邪惡。
“秘密暗號,爸爸大肚子……哈哈……”是誰的聲音?董笑嫣掃視四周,心底茫然。
被孩童追打的男人步履踉蹌著走來,腳步虛浮,肚子外突,整個人顯得臃腫而邋遢。他灰白的頭發油膩膩地,一縷一縷掛下來,幾乎遮住半邊臉。左側腦袋上,有片拳頭大小的地方寸草不生,疤痕凹凸,怵目驚心。
董笑嫣伸手掩住嘴巴,以免自己驚呼出聲。他走到老太身邊,憨憨地笑著,渾濁的雙眼迸射出溫和信任的光芒。老太并不嫌棄他,拉住他的衣角,牽著他往前走。他經過董笑嫣身邊,盯著她看了又看,然后咧開嘴笑了。
“奶奶,他怎么成了這般模樣?”董笑嫣問。
“誰知道呢。有好一陣子,他不知從哪弄來個女娃子,跟寶貝似的。你說他傻不?都吃不飽了,還養個女娃子做啥子呢?后來那女娃子不見了,他也瘋瘋癲癲了……”
“爸爸,爸爸,我是屁屁啊……我是你的屁屁啊……”董笑嫣在心底吶喊著,但始終沒有說出口。
他邊哭邊跟在李多福后面,淚水像斷了線的珠子。彼此已成陌路,她的心痛心酸從何而來?她沒有答案,只是無法抑制的傷心。凌志飛也很莫名其妙,這人不是人販子嗎?董笑嫣為何是這種反應?
他拉住董笑嫣:“確定是這個人嗎?得趕快通知警察。”
董笑嫣如夢方醒。對,得趕緊通知警察,李多福沒有死,那爸爸殺人罪名就不成立了。爸爸有救了!要馬上告訴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