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雨的情感一直都挺復雜的,小時候希望雨能聽父母的使喚,長大后希望雨能隨心情而變化。不知道聽到這些,雨有沒有叫屈,這樣當雨太不容易。
初春的時候,父親早早就開始浸泡稻子,直至發芽。最終是需要一擔一擔濕漉漉地背到田里去,一番播撒后,還要用薄薄的透明塑料膜蓋上。等過段時候,一棵棵小苗就會從硬硬的殼里剝落出來,等一陣風過后,幾場小雨之后,幾次陽光暴曬,小苗苗們便搖搖晃晃地抽出細長的腰桿來,嫩黃的色彩也變成深綠的一抹,垂地的葉條也變得堅硬而鋒利。田野里開始熱烘烘起來,各樣的無名小草,有著丁香一樣顏色的小花,有著荷花一樣外形的小花,在一片嘩啦嘩啦的鳥叫聲中,欣欣然鼓脹起來。
春天可算是來了。這段時間,最好是下點霏霏細雨,不要沖垮那些小秧苗,但田里也需要一些濕潤。那雨水最好是剛剛沒過田里的泥土,一眼望上去就是潤潤的,用腳踩進去,如經受一場大地的按摩,拔出來腳上粘黏著新翻的軟塌塌的泥土。大人們通常這個時候,會一腳一個坑地繼續插秧。小孩子們則會把拔起的小腳丫子往更遠的地方甩去,然后漫天飛舞調皮的泥巴點子,嘩啦啦,泥巴點子飛舞,嘩啦啦,孩子的笑聲飛揚。
大多時候天公都是有個性的,并不是常常如人們所愿。有時春天也會遇上干旱,一連一個月不下雨也是有的。開始老農們還會期待,天天守著七點鐘的天氣預報,等了一天又一天。干涸的田里開始慢慢干涸,最后甚至出現裂紋。終于對天公徹底失望了,罵咧了幾句,全村集合起來,用長長的管子插進前面的那口張家潭,接著電泵嗡嗡嗡地干起活來。電泵這家伙是需要人陪伴的,丟在田埂上孤單工作那是不可能的。于是村子里的老農們家家戶戶輪流去看管,白天看完,晚上看,吃飯睡覺都得陪著電泵。
嘩嘩,清冽的水終于流進了田里,一塊塊田喝足了水,愈發膨脹,愈發有生氣起來。老農的臉上也多了一絲笑意。那個時候我們不懂雨水有什么好處,但看得懂父親臉上的笑容。
往后再會遇上連續的淅淅瀝瀝的雨。說大,也沒有夏天的瓢潑大,說小,比秋天夜里悄無聲息的雨又大得多了。就這樣不大不小地下著,田里的秧苗也陸陸續續長大了,家里圈養的小雞小鴨也可以獨自扛起風雨了,地里的菜苗也是可以趁此機會好好嶄露頭角,看似也不是怎么影響我們的生活。
但卻愁壞了家里的女人們。這雨一下子絮絮叨叨地下個沒完沒了,孩子們天天把衣服弄得濕答答的,門口竹竿上掛著一件又一件,每次經過都會用手摸一摸,依然有著惱人的黏濕。明天又要從哪里找一件能穿的干凈衣服呢?
但我們這些上學的小孩可開心了。天天下雨,天天撐著雨傘,天天穿著大大的雨靴。上學的途中,相互比誰的雨傘好看。每次我和弟弟都共用一把大大的紅色帶花的雨傘,那把著實有點大。撐開需要我們合力,但是其他孩子很羨慕我們的傘這樣大。可以擋更多的水,可以肆無忌憚地頂上一棵大樹的枝葉,嘩啦啦制造一場更大的雨,笑聲更是肆無忌憚。
通常雨傘會存放在我這里,有一次弟弟強烈要求他來保管這把傘。沒有多想便同意了。結果中午的時候,雨傘便夭折了。問其原因,弟弟說他照常把雨傘收攏,橫放在桌子的橫木上,調皮的伙伴用腳踩斷了骨架。那件事之后多少讓我和弟弟有點懼怕下雨帶傘,回去之后被母親絮叨了很久。
后來長大之后,才知道那段連綿不斷的雨卻是有個好聽的名字,叫梅雨季節。但在文人眼中,梅雨季節卻是有著自己的魅力。比如黃梅時節家家雨,青草池塘處處蛙。再比如梅雨冥冥濕釣船,失群寒鷺下江天。要是母親知道,梅雨季節在古代文人眼中還可以留下一片片佳作,怕是不解的很。
暮春過后,夏天來得倒是很熱烈。一場場瓢潑的大雨,一聲聲驚天動地的雷聲,一道道劃破天際刺眼的閃電便是它的開場曲,張揚而潑悍。父親總是說夏天的雨是娃娃的臉,說變就變。
有時候衣服在炎炎烈日下曬得好好的,一個午覺醒來,天氣還是睡前的陽光,但衣服卻打濕了。雨在我們短暫的酣睡中,已經來過一次了。濕漉漉的衣服見過,沾著水珠的鳳仙花見過,還沒有來得及干去的濕潤土地見過,或許我們夢里也見過,只是不敢相信天氣竟是這樣的急脾氣。
每次到了想吃魚的時候,我定會得意洋洋地跟牟先生吹牛。到了夏天下一場又一場的暴雨過后,世界如同被人用抹布擦干凈了,你一定會遇見一個又一個老老小小拎著紅色的塑料桶,去河邊,去田里,去草地上撿魚。是的,真的是撿魚,技術好一點的大漢,不一會兒的功夫就可以撿一兩百斤,什么稀罕魚都有。這事說起來還真不是吹牛,得意之相是真的。
最是期待那樣連續幾天暴雨,嘩啦啦,隔著窗戶看像水簾洞里的水瀑布一般,雷聲也是四起,尖銳的閃電像一柄柄尖銳的長劍在夜里劃破長空。這樣的天氣里有喜有憂,喜得是父親和母親都會同時閑在家里,給我們講講閑話,當然大多時候講的都是他們的憂心忡忡。哪怕這樣,我們心里也是有期待的,覺得溫暖。平時父母親雖是在家陪伴我們,但是每天都是忙得不著家的。
父親要么待在田里拔草,抽水。田里的野草是拔不完的。什么先進百草枯,敵敵畏都會用,但是一般自家的稻田使用的極少。父親那一輩人對稻田都是有著極高的敬畏。喜歡崇尚天然,喜歡通過自己的雙手改變這些。當然到了稻子收成的時候,稻田里的草有時候還是成片成片的。被打稻機打下來的稻子里經常會有很多的雜物,剩下的稻桿中間也是夾雜著不少野草,這些年年有,但草還是年年拔。
不然父親要么頂著烈日去跟一群人拿著炸藥包去采石頭。百來斤的石頭,長得絲毫不乖巧的石頭,就這樣一個一個被大麻花繩綁好,然后在繩子的頂頭打一個結實的圈,穿進一條扁擔。隨著一聲三二一,起!憋足一口氣,臉上全是熱氣和血液匯集之處,兩人弓著背,先是大腿使力,接著上身緩緩伸直,肩上像是翹起一個世界。漢子們一路搖搖晃晃,一路喝喝呦呦唱著中氣十足的山歌,便到了最終目的地。印象里,父親每次抬石頭回來,都會多吃一碗米飯,那段時光父親的體重會急劇下降十來斤,整張臉會變得黝黑黝黑的。以至于后來,父親每年夏天和冬天的體重都要相差十幾斤,不論有沒有去做很重的活。似乎是身體里儲藏了那段時光的記憶,想要讓體重的數字提醒我們,那些年父親帶我們一起走過來的歲月。
我和弟弟都非常害怕閃電打雷,每次都要把家里的門窗緊閉,然后兩個人在大夏天里躲進厚厚的被子里,把身體捂得全身都是汗,也不敢出來。通常這個時候父親就會從外面回來,把前門后門通通打開,搬個四條腿的小椅子坐在屋檐的涼亭里,極有情調地賞風賞雨。我和弟弟都惶恐得不知所措,一道閃電從高空劃過,一直落到最眼前的地平線上。經過高大的香樟樹枝丫會被切斷,斷枝殘葉灑了一地。常常會看到閃電從三樓的窗子里鉆進來,一路劃過來,穿過層層樓梯間道,最終落在一樓的地面上。往往這個時候,母親仰仰頭,才會正視一眼肆無忌憚的閃電。
見過真正的閃電,見過一道閃電劈開一棵樹,見過一道閃電經過一排排電線桿,炸裂出一個小火球一樣的星子,聽過村子里的奶奶們和女人們聊著哪個流浪漢又在電閃雷鳴的夜里不幸被電倒。所以讓我和弟弟對每年夏天的電閃雷鳴很恐懼。如今現在比較安全了,到了城市里,想要見一次像樣的電閃雷鳴都沒有這樣的運氣。
但好在一切都會過去,好在我們都是安全度過,好在那些不幸只是在言語中出現,身邊都是安全的人兒。
下雨過后的晚上千萬不要錯過,魚兒會大片上岸。因為雨水下的太急,河里的水漲得太滿,大魚小蝦們全急匆匆游到岸上呼吸新鮮的空氣。如果有奶奶跟你說,她看到一條條翻著白花花肚子的魚兒在草叢里舞蹈,千萬不要覺得是在瞎說。因為的確是真的,若有遲疑,那白花花的魚兒就會鉆了別家的桶里。
哪怕全村子里都忙活著去撿魚抓魚,父親和母親依然嚴厲制止我們,所以那些好看的魚兒從來沒有進入我的眼里和我的手里。
父親一般不會跟著大部隊去撿魚,他高傲得很,像普通的白鰱魚看不上,鯉魚更是不愛吃。夜里父親會穿上雨衣,下水靴,拿起網,頭戴電燈獨自出發。通常會在我們睡了一覺醒來,外面已經不知道是什么時候了,父親帶著平靜的喜悅回到家里。一把白絨絨的細網里還夾著幾條銀魚。最有玄機的是父親背上背著的竹簍里,我和弟弟赤著腳也跟著跑出來,睡意全無,想看看父親帶來河里的哪些故事。
母親拿來一個大大的紅色圓盆,大約有比后院井口還要大一些。竹簍傾倒,嘩啦啦地落下一堆寶貝,是一些不會發聲的,會大口大口吐著泡泡的家伙。我跟弟弟就在旁邊,指著這條問父親,這是什么,那是什么。父親很有耐心,也很興奮。噢,那是個調皮烏魚,網根本兜不住它靈活的身體,我直接把燈關掉,聽著它弄出嘩啦啦的響聲,猛地插進深水里逮住的。
這個啊,還有那個,都是很大的黃鱔,你看是不是很漂亮,黃艷艷的肚皮,黑棕色的身體,有這么粗呢!說著父親就會伸出手用大拇指和食指碰在一起,比出一個桃核一般大小的圓。它們都喜歡藏在深草里,淤泥里,要用手指頭伸進去不停地掏,用指腹的力量夾住快速甩進竹簍里,就逃不掉了。
有點可惜,那個大家伙跑了。父親指的是甲魚,俗稱鱉。好大的一只,都碰到它的硬殼了,別看它笨重,不老實得很。每次藏的地方都很古怪,遇上一次不容易。
那個時候我和弟弟的樂趣就是欣賞那些家伙蹦蹦跳跳,爭相吐泡泡,還有父親從河里帶來的神秘趣事。父親極富有表演天賦,說起故事來繪聲繪色,那真是夏天里最具有吸引力的項目。
通常那些珍貴的魚兒,父親不舍得像其他人一樣賣給魚販子,母親也是舍不得吃掉,會在最短時間里,清洗干凈。村子里家家戶戶的男孩女孩都會清理魚,曾經做過漁民的老江家一對兒女卻是只有觀看的本事。母親一個人忙上忙下,塞柴燒旺火,跑去灶臺上澆油撒蔥姜蒜,待燒到滋滋響的時候,把魚丟進大鐵鍋里,不一會兒魚肉被煎烤的香味彌漫整個屋子。我和弟弟就會趕過來,候在灶臺旁,等著魚徹底被母親做熟,做香。這種美食,只能讓我們等待它,絕不可以讓它等待我們。一般這個時候,在吃飯前我們就差不多吃飽了。等到真的吃午飯的時候,我和弟弟只能意思下,父親總是會責怪母親太慣我們。但是下一次的時候,母親依然還在吃飯前讓我們嘗個夠,母親的老毛病改不掉,我們的壞習慣也改不掉。后來爸爸也就習慣了。
如果這樣的雨水只是帶來些的閃電打雷畏懼,帶來些各色各樣河里的魚兒故事,那算是很美妙。不過夏天的雨容易下急了性子,往往會給我們那個村子帶來很大的災難。河水直接蔓延,那個時候父親除了一大片一大片辛苦的農田以外,還有跟幾個熟人合伙的魚塘,全都會遭殃。魚塘里的魚從小小魚塘的天地里游到更遼闊的江河里,田里的稻苗也是被淹沒的顆粒無收,連母親的菜園子也會免不了受到其害。糧食沒了,可是村莊還在,還需要保護,更何況還有比我們村莊更矮的一片村落。
村子里每家每戶都會派一個人出力去離我們家里幾十里遠的圩埂防洪。父親每天早晨就騎著摩托車,跨過一條一條泥濘不堪的坡路,后座上是在村子家家戶戶捐贈的蛇皮袋。父親說要帶過去裝沙子,一袋一袋地扛起來,碼在圩埂上。每碼一袋沙子,就是安放一戶的心愿呀,埂上自然也不能缺人。大伙兒就輪流去看守,女人們有時候干脆直接把飯送過去。
后來老天爺終于收手了,不再下了,圩埂也算是守住了,接著卻迎來更大的挑戰。長江水位處于危險位置,隨時有可能會有沖破的危險,一旦沖破水位,處于地勢低端的市中心將會深陷一片水的世界。必須要泄洪,犧牲掉我們村落的還有一個月即將收獲的稻田,棉地,玉米地,黃豆地,菜園,還有所有魚塘。收成重要還是一個家園重要,孰輕孰重,站在一個旁觀者的角度,自然是明明朗朗。可是只要站在無辜的村落位置想一點點,就會明白這些人的偉大,這些人的可愛,這些人的無奈。
是的,泄洪了,僅剩的田地淹沒了,所有的希望不是被老天爺摧毀了,是被另一重仁愛的壓力摧毀的。沒有怨言是假,母親那段時間覺得天要塌了,接下來一年里該怎么安排一家人的生活。父親也沉默了,接下來是去魚塘還是去守著田地,一下子沒有了努力的方向,最終只能選擇去更遠的地方做更重的活,受更多的苦。日子就這樣過下來了,來年依然種地,種菜,種稻。老農們有怨言,有絕望,從不會被打敗啊,我一直覺得自己體內欠缺他們身上流淌的那種旺盛的生命力,我是一個不合格的農民。
秋天的雨有點像媽媽,總是一場又一場地下著,提醒著加衣服,再加衣服。每次都期待秋天的雨天,這樣下一次冷一次,然后就這樣冷著冷著,冬天就來了,過節也就來了。母親也很期待下雨,下完雨,等著冷風捎來秋霜。這樣園子里的白蘿卜,卷心菜,大白菜,青菜,都會變得更水靈,更鮮甜。飯桌上挑食的我會忍不住甜香,吃一下一口又一口,盛上一碗又一碗。
秋天總是過得很快,就像秋天的雨總是在這里悄無聲息地開始下,悄無聲息地結束,然后糊里糊涂就把冬天裹來了。
冬天的雨印象不至于濃烈,只是每次等到下雨都會天然覺得可以不上學。這么冷的天,該是把自己寵得像那聰明的蛇,那聰明的蛙,躲起來,睡起來。但這些只是一個想法,通常還是要去上學的。每次出去,用臉試探寒冷的風,用手觸摸冷冽的空氣,雙腳晃晃悠悠踩著雨地前行。總是心情變得很欣喜,似自己戰勝了一個多么艱巨的困難,總會哈著氣在心里對自己說:咦,外面沒有看起來那么冷嘛?冬天也是一個紙老虎哦!
雨天不好嗎?誰也說不清,雖是天天守著電視機,也知道自己無法掌控這摸不透的天,但依然熱愛啊!愛這雨,愛這天,愛這腳下的土地,愛這有苦難有追求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