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氏家族 ” 有個習慣。過年回家總愛折騰老照片兒,翻來覆去就那幾張,大家也看不厭煩。唯一的全家福,是外公在世時拍的。此后,即使過年,我們七個表兄妹也從未聚齊。因為忙于工作和生活,彼此時間永遠對不上號。
十多年前,外公去世。為了留念,兄妹幾個友好協商,“瓜分”了他的隨身物品。我試圖擦亮模糊的記憶,仍記不起是誰做出的這個睿智的決定。除了被我搶走的身份證,他每天不離手的煙斗、眼鏡、放大鏡和折扇,我早忘了落入誰人之手。
外公離開后,那座桂花飄香的老房子,如同村里年邁孱弱的老人,被他們的兒孫,“丟棄”在童年最美的“游樂園”。
回憶是生活最好的滋養液,離開了它,生命會枯萎。長大的我們時常緬懷,懷念流著鼻涕打架,簡單而又純真。我們的童年時光,幾乎都是在外婆外公家度過的。快樂得令人羨艷。
青磚圍起來的小院兒,門外有一棵粗壯的櫻桃樹。推開一扇木質小門,一眼就瞥見院內的柚子樹和紅桔。院落正中是堂屋,兩邊的花槽里栽滿了桂花、菊花、月季、海棠、仙人掌和胭脂粉...... ?屋檐下的敞口陶罐,里面養著外公釣魚用的蚯蚓。
說起胭脂粉,不得不提一個小插曲。某天,三四歲的小表妹脫離了大家的看管,她的好奇心終于有了可趁之機。獨自在旁玩耍了一會兒,只聽得她邊哭邊叫:“外婆,快點,快點,我不能呼吸了。”
一屋子人嚇傻了,愣是半天沒發現哪里不對。直到摸到她鼻子硬硬的,一看,鼻孔里面,密密麻麻塞滿了胭脂粉的果子。擠不出也摳不掉。最終,別頭發用的鋼夾立了大功。現在小表妹已是一名大三學生,當初的行為動機,至今仍是一個未解之謎。
堂屋門口,是外公的地盤。閑暇時光,他會坐在那里寫毛筆字、剪紙,幫我們糊紙風箏、做滑板車。他最喜歡的還是卷葉子煙,一張不規則的煙葉,被他攤開、碾平、翻卷,最后修剪規則,平整的碼齊,擱置在方形的白瓷托盤里。
外公善良正氣,但脾氣固執,嚴肅且不茍言笑。這讓我有點怕他。即使這樣,我依然能感受到,他對我們滲入骨子里的疼愛。他和外婆一起填滿了我童年的記憶。見微知著,那些愛都在生活的瑣碎里。
周末,他會提前在鄉上買好豬肉,坐在街尾熟絡的店鋪門口張望,直到等來我們蹦蹦跳跳的身影。那時路不通,一到下雨全是稀泥,走路跟扭秧歌一樣需要技巧。也是那時,他教會了我們怎樣走路不會跌倒。方法就是“腳踏實地”。
回到家,外公把豬肉送進廚房,最常是做成回鍋肉。外公釣的魚,我們吃的也不少,無論是魚或豆腐,他都喜歡一種叫“二面黃”的吃法。
宰下來的魚尾,外婆將它們貼在廚房的黃色木漆門上,寓意“年年有余”。趁她貼魚尾的空當,菜板上煮熟的回鍋肉往往所剩無幾。我和表弟都不吃肥肉,擔心上桌后搶不了瘦肉吃,就偷偷先下手為強。
堂屋木柜上的黑白電視機,只能接收中央臺和四川電視臺。電視機下“雪花”的時候,半吊著,命懸一線的天線,被我們 360 度無止境的旋轉、固定,依然無果。
等到我們耐不住性子,對著電視機亂拍一通,畫面卻立馬清晰可見。這個方法同樣適用于收音機。此現象,與小表妹事件一樣,被列入童年幾大未解之謎。
躺在涼椅上,享受著三峽牌風扇送來的涼風,看著白蛇傳和西游記,是整個夏天最愜意的時光。讓我心有不甘的是,電視劇每年都播,我卻從未成功等到過第一集。長大后,特意在網上搜看了一遍,才解了我的心頭之恨。
我很怕熱。卻只記得童年時的涼爽。偏東雨(雷陣雨)偷襲院壩里晾曬的糧食,我們會拿著籮筐、簸箕和掃帚去“幫忙”。看著大人手忙腳亂的營救,我們樂得在雨中東奔西竄地打鬧。他們眼里的“災難”,變成了我們好玩兒的游戲。
天黑后,我們會在院子里納涼。跟隨夜幕降臨的,還有男孩子們關于“熊家婆”的唬人把戲。他們總是百演不厭,以把小表妹嚇哭為樂。
借著昏黃的屋檐燈,外婆在院子里鋪上涼席,坐在一旁,搖著大蒲扇驅趕蚊蟲。我們四仰八叉躺在涼席上,望著天空數星星。那時星星繁多,某天夜觀星象,我們給各自取了一個新的名字——“黃星星、陳月亮、曹太陽、李地球 ”。天上的星系都被冠以我們的姓氏,感覺酷酷的樣子。
許多年后,回想當初。我想就算閉著眼,我也能辨別出大蒲扇吹出來的風,因為風里夾雜著風油精,那是外婆身上的味道。
“翻箱倒柜”是我們的特長。外婆房間,靠墻放著一個黑色的木漆大衣柜。那是外婆的藏寶箱,家里好吃的都被藏在衣柜的最底層。大白兔奶糖、罐頭、薄荷糖、夾心餅干.....我還記得,二表姐最喜歡偷吃冰糖。
外婆見東西一天天變少,知道藏匿地點被偵破。為了防止“家賊”繼續作案,她會不停地轉移藏匿位置,但無論她藏在哪個角落,我們都能嗅到它的準確位置。這是我們之間永不停歇的“游擊戰爭”。
老年人覺少,習慣早起。凌晨五點多,我就能聽見外婆窸窣穿衣服的聲音。當麥稈在爐灶里,發出噼里啪啦的爆破聲,我知道她開始在廚房生火做早飯了。
待我們起床,一大鍋紅薯稀飯已被晾涼,分碗盛好放在飯桌上。泡菜豇豆、涼拌折耳根、腌制的大頭菜是稀飯的最佳伴侶。
如今,每年大表姐回老家,定會從地里掃蕩幾口袋蔬菜,載滿車廂帶走。我知道,即使吃過再多美味,只有沾帶家鄉泥土的食物,那個味道才叫“家”。
外婆家有張黑色的大圓桌,只有過年才能派上用場。大年三十,姨媽們會將年夜飯堆疊到桌上,直到放不下為止。廚房忙碌的她們總是最晚上桌,也最晚下桌。
現存老照片,大多是那時過年留下的。沒有手機、沒有擺拍教程,沒有美圖軟件,只有傻瓜相機的年代,拍出的照片毫不矯揉造作,特別自然好看。
小時候過年,大家都圍著老人轉,約定成俗回老家。如今外公不在了,外婆被接到城里生活,大家也很難再聚到一起,過年也不再有年味。
外公已去世十多年,腦海中,他依舊那么年輕帥氣。以前他住在那里,現在他埋在那里。生前看護著兒孫,死后守護著祖屋。每年祭拜,長輩都祈求逝去的人庇佑。我從不在心里默念祈求。如果真存在另一個世界,我只希望他們為自己重新活過。
回憶有永葆青春的魔力。里面的人被定格,免受歲月侵蝕。我怕把它們弄丟,小心翼翼地埋在記憶的木匣子里。童年對我來說,就像一部老式膠片電影,每一幀畫面,溫情純真、真實飽滿。生活變得浮躁的時候,它提醒我不要失真。
我終于發現,自己之所以喜愛鄉村生活,源于童年播下的歡樂種子。那是我僅有,為數不多并可為之炫耀的回憶。
明天,大年三十,外公的生日。謹以此文,紀念我們的外公,還有引以為傲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