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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想寫寫他的故事,雖然他是如此薄情。他曾經是我的父親,在經歷過一系列事情之后,父親這兩個字,就從我的字典里消失了。
客觀地講,他真是個美男子。頎長的身材,一雙鳳眼炯炯有神。高挺的鼻梁下,是豐滿而棱角分明的雙唇。鄉親們都說,他能言善辯。他,有一件很轟動的事。后來,從別人口中,我才弄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我原本有個幸福的家庭,母親性情急躁,卻真心愛這個家。父親腦筋活絡,走南闖北做藥材生意。對了,我還有個哥哥。我們的幸福,在我五歲時戛然而止。
那年,他到北京去辦事。在回家途中,有一場艷遇正等著他。正是由于那個女人,我的家最終四分五裂。在汽車上,他的身邊坐著個年輕的女孩子。一路上,他和她相談甚歡。他謊稱自己是縣長秘書,出來辦公差。說實話,他的身上確實藏著這樣一種氣質,精明干練,一看就見過世面。而她,是個大學新生,這次是放寒假,回家轉轉。據說,他們說了一路話,她徹底被他迷住了。下了車,他提出到飯館吃飯,她同意了。后來,開房就順理成章了。
當他在旅館春宵一度時,我那可憐的母親,正在家采菊花。母親不知道,這個家即將掀起一場狂風暴雨。他回來后,給了母親一筆錢,那是他此行的外快。他這個人善于抓住時機,幾趟下來,就能掙出全家一年的生活費。母親很高興,在她的眼里,生活充滿陽光,這樣的日子,比蜜還甜呢。
晚上,他和母親說了好多知心話。先夸母親能干,一個女人家,自己把菊花削了,用板車拉回家。又贊母親善理財,不亂花一分錢。接著,他話鋒一轉,“你看,你這么能干,咱娘還看你不順眼。要不這樣,咱們離婚,嚇唬她一下。”母親一聽,從炕上坐了起來。他連忙撫慰,“當然不是真離婚,咱們只是捋了離婚證。你先回娘家住幾天,咱娘一見這個事,肯定會把你請回來。這個家,離不開你。”母親還沉浸在那一摞錢的喜悅里,見他說的懇切,就應了下來。
據說,他帶著母親去鎮上辦了離婚手續。辦事員感到頗為不解,這兩個人眉開眼笑的,怎么肯離婚。母親心里還藏著那個小秘密,在她的意識里,好像他倆一起,分享這個美好的計劃。唉,母親太天真了。在回來的路上,母親坐在車后座上,和父親有說有笑。
2
母親依計在娘家呆了幾天,盼望著他來接她回家,她也想念我和哥哥了。忽然,有人告訴她一個驚人的消息,他領著一個女人回家了!母親回家大鬧了一場,看熱鬧的人很多,誰也不說話,只留母親一個人在院子里大喊大叫。
他拿出離婚證,“你看,你還吵吵啥,這有你什么?”鄉親們這才知道,原來還有這么一回事。母親的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轉身走了。
母親氣不過,就到派出所狀告他遺棄。母親想帶我們走,遠遠地離開他。只是,一個女人家,拿什么養活兩個孩子呢。此次狀告,她有一個目的,為我們爭取撫養費。
大人們的事,我那時真搞不懂。只記得他帶著我們到了法庭上,屋里有很多人。調解員指著他,問我八歲的哥哥:他是你爹嗎?”哥哥看了看母親,低下頭,小聲說,“不是。”調解員一聽,沖著母親嚷道,“孩子都不是他的,你還爭什么?!”氣得母親當時就昏了過去。
寫到這里,您可能以為我在說笑話,那時的法律,就是那么任性。我很奇怪,哥哥為什么會那么說。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原來,他早有準備,知道調解員肯定會走這些程序。臨行前,許諾給哥哥兩元錢,要求哥哥否認他們是父子關系。那時,冰棍兒一分錢兩根。
為了新歡,連自己的孩子都不認,他配當父親嗎?
舅舅們曾經替母親出頭,大鬧了一場。他把新媳婦兒藏在屋里,自己站在院子里,和眾人交涉。小小的我,什么也不懂,只覺得十分恐慌,好像好日子一去不復返了。母親哭,我也跟著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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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親最終還是扔下我和哥哥,一走了之。她后來再婚,嫁給了本村的一個男人。而我們兄妹,只能跟著奶奶生活。爺爺唉聲嘆氣,郁郁寡歡。他呢,基本上不怎么過來了,大概在守著新媳婦兒吧。
不過來更好,省得看著他心煩。有一次,他過來了,拿著一袋子蘋果。奶奶拿著我的考卷,讓他看。他陪笑著說,“閨女學習這么好,隨我。”我站在那里,正眼也不看他。奶奶拿出一個蘋果,遞給我,“這是你爹拿過來的,吃吧。”我接過蘋果,當著他的面,狠狠地扔在地上。看得出來,他吃驚不小,卻也沒說什么。奶奶又哭了,“這叫什么事呀,傷天害理。”
哥哥也不認他。他是個拋妻棄子的男人,我們沒有這樣的父親。如果不是因為他,母親怎么會離開我們。這種恨,一直伴隨到我長大。
奶奶也老了,花白的頭發,像秋后地里的荒草。奶奶心疼我們,給了我和哥哥太多的關愛。她支持我們讀書,用她積攢的錢,給我們交學費。我猜,他也許給了奶奶一些錢,否則,單憑奶奶一個上了年紀的人,哪來的那么多錢?只是,我也顧不得那么多了。當同齡人早已出門打工時,我還在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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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起來,我現在是很知足的。有著一份不錯的職業,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和母親也相認了,母親也老了,皺紋像核桃皮一樣深,爬滿了額頭。
只是有一點,我心里實在難以平衡。他和新媳婦兒,一共生了五個孩子。他的孩子們,都過得比我好。個個非富即貴,牛氣哄哄。每次回家,開著豪華轎車,鮮衣怒馬。相比起來,我趕不上人家。我又自憐自艾起來,我真是太沒出息了,怎么不能替母親爭口氣呢。可是,又不是那么回事。
好友勸我,“其實,你是硬心腸,忍不下上一輩的恩怨。要不是你父親暗中給你奶奶錢,你哪能安心地讀書,上大學,恐怕,早就到蠡縣打工了。”何嘗不是呢,村里的好多女孩子,都在走這樣的路。
那次,我從省城回來,去看望母親時,卻看見他推著一個老年學步車,在路上慢慢地走著。他步履蹣跚,遠非當年健步如飛的樣子。剎那間,我的心軟了下來,原來,他也會老。他慢慢地抬起頭,臉上的皺紋聚在一起,湊成一個卑微的笑容。他問我的工作情況,勸我居家過日子要學會寬容,不要那么死倔。到時候,吃虧的是自己。我說這次回家是來接母親到省城去,他眼睛看著別處,喃喃地說很好很好,你娘苦了半輩子。聽聞此言,我很想質問他。但是,我只是嘆了口氣,什么也沒說。
或許對于一名父親來說,最落寞的事情,莫過于子女尚在人間,卻永遠不會喊他一聲“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