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孟蕪沒料到,重逢沈劍青的日子比她想象中來得快。
那時她監制的一款單機游戲剛上市,銷量極佳口碑尚好,她在一幅欣欣向榮的景象里忙到腳不沾地。
沈劍青忽然出現在公司,帶著訴狀咄咄逼人:“貴公司開發的新游戲里,反派boss建模怎么是照著我的模樣做的?這是侵犯肖像權,我想走法律途徑解決。”
老總見來者不善,登時全身冷汗,為了息事寧人趕緊賠起笑臉。
孟蕪趕到時就見自己上司正端茶送水,而沈劍青大馬金刀地坐在一邊,聞聲抬眼看她:“喲,原來是老熟人。”
他們有數年未見,孟蕪愣了片刻才艱難開口:“我以為你不會介意的。”
“只被人花癡我當然不介意。可這位反派boss卻頂著我的臉,和游戲里的男主角湊成一對CP,整日整夜都在微博微信論壇上刷屏。”
沈劍青一頓,轉頭凝視孟蕪:“如果是你,每天打開電腦就錯覺自己正在跟同性談戀愛,你能忍嗎?”
“抱歉,是我疏忽了,那么沈先生希望怎么解決?”
孟蕪裝得十分誠懇,沈劍青便伸手一指海報上反派的清俊面孔說:“下一部游戲把他換成主角如何?當然,我會投資。”
但這句話卻有個轉折,他又說:“我還有一個條件,想親手設計女主角的建模。”
“……是要送一份特別的禮物給心上人吧?”
孟蕪忍不住試探,從沈劍青眉梢里的甜蜜看出他的笑而不答是默認,忽然就心灰意冷,頓了許久才開口道:“這么多年不見,你追女孩的手腕一點兒沒落下嘛。”
她凝視他眉目含笑的模樣,想果然沒人會留在原地等待。她干巴巴的笑聲后藏著什么情愫,時至今日也只有她自己才在乎。
曾經的沈劍青追女孩子的確有手腕,但那是在遇上孟蕪以前。自與她相識,他便搭乘時光機回溯到剛知慕少艾的懵懂年紀。
可惜這一點被他隱瞞得太好,直到多年后孟蕪也并不知情。
02.
2006年夏天,沈劍青是在被跟蹤了一星期后才察覺到身后有人。
他故意支開朋友獨自走一條小巷,斷斷續續聽了身后不近不遠的腳步聲許久,最后猛一回身抓住躲閃不及的孟蕪。
少女唇紅齒白,捧著相機的樣子十足一個文藝青年,比起猥瑣的跟蹤狂更像害羞的暗戀者。沈劍青愣愣,又拿出他一貫與女生調笑的套路,輕佻地一勾嘴角:“我以為尾行癡漢只在日劇里才有呢,同學你暗戀我可以直說嘛。”
卻沒料到孟蕪竟仰頭直白地諷刺他:“想太多是病,得治。我純粹是來掙錢的,你的照片很受初中小女生歡迎。”
那年沈劍青十八歲,身邊女孩春風吹又生地換了一茬又一茬,沒人像孟蕪一樣直接讓他沒臉。沈劍青郁卒得一張臉都黑了,看孟蕪抬腳要走趕忙攔住:“侵犯了我的肖像權還想一走了之?”
孟蕪護住相機防備地后退半步,沈劍青卻不按常理出牌,笑得一臉燦爛地按住她的肩膀:“你說,如果是我配合你拍,成像更清晰效果更好,是不是能比偷拍要多賣些錢呢?”
孟蕪不知道,她眼前公子哥形象的沈劍青正值叛逆期跟家人鬧別扭,此時已是囊中羞澀。
他的滿心郁悶只維持片刻,注意力就移到她發家致富的途徑上,不禁也打起初中小學妹錢包的主意。
這是兩全其美的交易。兩人很快達成共識,狼狽為奸地約定收入五五開,等到周日便去郊區拍照。
沈劍青仔細整理過的外表配上藍天白云,在孟蕪精心調過參數的相機里像一出風景大片。
他把照片拷進筆記本電腦,一邊翻看一邊感慨:“沒想到你技術這么好。”
“是因為你長得帥。”
正在收三腳架的孟蕪漫不經心地回答,一向自詡臉皮厚度堪比城墻的沈劍青竟有些不好意思。
他莫名覺得此時自己的笑臉一定很傻,于是趕忙轉頭不想讓孟蕪看見。
然而孟蕪卻像一陣風,把他心里的漣漪吹散就溜走,在分了贓后便銷聲匿跡。
沈劍青費了些工夫才打聽到她的所在班級,趕忙扛起新買的單反找過去:“你教我攝影唄。”
而孟蕪對十足紈绔子弟模樣的沈劍青并無好感,繞過他就往前走:“我要掙錢,沒空。”
沈劍青纏了孟蕪好半天,最后說了會給工資,她才終于松口。
“小小年紀就這么拜金,長大了小心沒人娶哦。”
他小聲的吐槽被孟蕪聽見,她忍不住笑笑說:“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只是要攢錢去一趟俄羅斯。”
“要去白樺林取景嗎?帶我一起啊!”
沈劍青摩拳擦掌地向往北國風光,卻不知孟蕪想去俄羅斯的理由,是那里有她的心上人
03.
在那年飛往莫斯科的航班上,沈劍青是滿艙乘客里最鎮定自若的那個。
暑假末尾,沈劍青去機場送人,湊巧遇上攢足旅費,興沖沖跑去訂機票的孟蕪。
他不聲不響地站在她身后悄悄記了航班號,一回家就開電腦值機,把自己的座位選在孟蕪身邊。
所以當不日后沈劍青坐在飛機上笑瞇瞇地沖孟蕪揮手時,她差點兒沒驚掉下巴。
但驚訝的遠不止她一人。在省城一中,沈劍青會追著孟蕪跑多久已是賠率最高的賭局,許多人是在輸了一月生活費后才后知后覺,明白他真的栽了。
沈劍青不理會一群哭喪著臉要他補償的朋友,只一門心思纏著孟蕪不放。他那時年紀小,以為喜歡就能在一起,卻不知單戀多數時候都只是自燃。
俄航飛行員以作風生猛出名,何況那天還有臺風。
飛機幾乎省略了滑翔步驟,猛然沖上高空,突然變化的氣壓讓孟蕪流下鼻血,接下來便是在氣流里穿梭的要命顛簸。
孟蕪慘白著臉軟倒在沈劍青身上,他卻在不時爆發尖叫的機艙里喜上心頭,對她低聲安慰,差點兒被滿懷的溫熱融掉一顆心。
然而甫一出關,孟蕪就生龍活虎地奔向接機人群,然后被高鼻深目的外國人親昵摟住。她眼神里的傾慕滿溢而出,像一場洪水把沈劍青吞沒。
他僵在原地卻被她一把拉過,聽她介紹面前的俄國人叫做伊萬。
也在剎那明白,這個名字一定早被孟蕪刻在心上。
沈劍青滿腹心酸無處可說,最后被孟蕪一句話堵回。
彼時他們被伊萬送到旅館安頓好,他終于問她來俄羅斯的目的,換來她淡淡一笑:“來參加伊萬的婚禮。”
沈劍青登時愣住,隔日被拖去教堂才知她并未說謊。
隔著不長不遠的距離,沈劍青看不清新娘面孔,只知身邊女孩已是滿目淚光。
他躊躇著想擁抱她,可孟蕪只顧伸手去夠伊萬扔來的捧花。
他每一個動作每一個眼神里昭然若揭的心疼,都被輕而易舉地無視。
然后數日逗留,孟蕪終于推謝伊萬好意,帶著沈劍青登上返程的火車。
那趟火車從莫斯科直達北京,五個穿行在白樺林里的日夜,沈劍青斷續聽完整個故事。
從前孟蕪是一個自卑的胖子,因為知曉不夠美麗而躲著相機走路,甚至連初中畢業照都缺席,直到遇見來中國開影展的伊萬。
他以離奇的角度替她抓拍到一張好看的照片,她才知曉自己其實也有美麗的一面。
這個男人把孟蕪的自卑連根拔出,她自此之后的喜樂都因他而生。
孟蕪和伊萬成為朋友,一面學習攝影一面減肥,瘦成一道閃電驚艷了時光,最后卻等來他的婚訊。
“天涯何處無芳草,你看,我不是也挺好的嗎?”
沈劍青抓耳撓腮,憋出一句無用安慰順便推銷自己,然而孟蕪根本不搭理他,只扭頭凝視窗外飛逝而過的風景。
他想搭上她肩膀的手尷尬地停在半空,直到僵硬才無力放下。
04.
但自那以后沈劍青就開始惡補攝影技術,等到孟蕪生日,便扛了單反過去一通狂拍。
孟蕪大贊他進步神速,他只問:“我是不是來得太晚了?”
孟蕪不明就里,卻接到伊萬的祝福電話,欣喜若狂地跳到一邊去接,沈劍青瞬間得到他不想要的答案。
是啊,他來時已晚,錯過她為旁人拉開帷幕的青春。
她心上為伊萬盛放著玫瑰,沒有余地可容他棲身。
然后時隔半年,在高考結束后的聚會上,當沈劍青正撐著流璃臺大吐特吐時,恍惚間聽到快門聲響起。
他看見孟蕪揮著相機說:“聽說你要去美國留學,拍個丑照作紀念。”
自孟蕪生日后,沈劍青一直沒再去找她。
他第一次為情所困,年少輕狂和驕傲都因此動搖。最后選擇逃避,是因為看過孟蕪甘愿為伊萬跨越千山的決心。
但此刻身體卻不聽大腦使喚,沈劍青跌撞著拉住孟蕪,伸手搭在她肩頭,因為感受到抗拒而故意加大了擁抱的力度:“只憑照片你肯定會忘了我,還是擁抱一下加深印象吧。不會再見了,孟蕪。”
他把告別說得滿不在乎,以此來堅定遺忘的決心。
可即使他在北美生活得有滋有味,卻仍被孟蕪遙控于世界盡頭,勒到呼吸困難,才知自己早已變成她手中的扯線木偶。
沈劍青要到她的聯系方式,等她一上線便發去視頻邀請。
但孟蕪滿腔情意仍維系在伊萬身上,他只能以哥們兒的身份闖入她的生活,跟她閑聊扯淡嬉笑怒罵,卻永遠恪守底線。
以為說了再見就能重逢,和以為說了遺忘就能割舍,都是年少輕狂的表現。
她根植在他心上的玫瑰早已茁長,傷筋動骨也不能剔除。
所以后來,當沈劍青所在大學與國內高校開展交換生活動時,他毫不猶疑上交申請,因為那是孟蕪所在的學校。
一干好友為此目瞪口呆,關系好一些的,直接質問他是否腦子有病。沈劍青想想,竟沒有反駁,只要能離她近一些,就算病入膏肓又何妨。
回國那天沈劍青夾雜在一眾鬼佬里出關,沒想到孟蕪竟來接機。
她對他揮手,笑瞇瞇地說:“我看到交換生名單所以翹課來接你,也是夠意思吧。你這是被資本主義毒瘤污染了,打算回國凈化心靈?”
“我是因為想你才回來的。”
沈劍青說的是實話,然而孟蕪不以為然。
剎那間沈劍青覺得悲哀,可凝視孟蕪笑嘻嘻的模樣還是很滿足。
他想,未來那么長,她總有一日會知道他的心意。
05.
為了回國做交換生,沈劍青已跟家里大吵一架,還被凍結掉了銀行卡。
那時他日子過得艱難,所幸孟蕪正給一些雜志提供攝影稿,沈劍青便重操舊業當起了她的模特。
沈劍青輪廓深邃,五官又生得好,一拍近距離特寫,深情就從眉眼里溢出,有時孟蕪也忍不住對著他的照片發愣,在被旁人打趣后把相冊慌張一合,面頰泛出不自知的緋紅。
這樣的情景一再發生,孟蕪找出伊萬的信件反復翻看,才暫時忘記心里莫名的情愫。
所以,當攝影工作室打來電話,說想請沈劍青過去合作,她毫不猶豫就同意,把他當做燙手山芋一樣推出。
可沈劍青卻不答應,縱使對方開出的報酬比跟著孟蕪要多幾倍。
面對孟蕪疑惑的目光,他慢吞吞地說:“雖然跟著你的報酬要低一些,但是我們更有默契啊。我做不到在其他人面前擺奇怪姿勢。”
而他真正想說的,是做交換生的時間太短,每一分每一秒都彌足珍貴,他不想浪費在其他人身上。
但沈劍青不知道,孟蕪是否還對伊萬一如既往地愛慕。
他有過試探,然而她三緘其口,直到收到伊萬寄來的明信片,背面印著新生嬰兒稚嫩可愛的面容。
沈劍青不好的預感在孟蕪把明信片翻轉時成真,那后面寫著歪歪扭扭的“兒子”兩字。
他頓在原地半晌,無力地安慰說她以后的小孩一定更漂亮,她撲哧一笑,沖他翻個白眼:“我基因這么好,那是必須的嘛。”
孟蕪把情緒掩飾得太好,沈劍青錯覺她已走出舊日暗戀的陰影,卻在隔日視頻聊天時發現她正收拾行李。
他心驚膽戰地以為她又要一張機票殺往莫斯科,她卻發來邀請:“出門散心,你要一起嗎?”
沈劍青算算手里的余錢,以往后三個月都吃泡面為代價跟她一起去了四川。
天府之國生活閑適,他們在府南河畔捧一杯茶曬太陽,昏昏欲睡正要入夢時,地動山搖突如其來。
所有人默契地蒙住幾秒,然后一齊陷入無邊恐慌。尖叫聲和警報聲刺進耳膜,猶如洪荒石流席卷而來。
沈劍青想也沒想就把孟蕪護在懷里,即使他并不知會面臨什么樣的危險。
而后數個小時城市都被驚懼的烏云籠罩,人心惶惶的同時流言漫天,誰也不知災禍發生的真正緣由。
直到電視信號恢復,才知曉是川西深處的汶川發生8.0級大地震。
那時沈劍青正在雙流機場排隊買機票,眼看快輪到他了,孟蕪卻艱難地從人山人海里擠過來,臉色蒼白而眼神堅定:“不用幫我訂了,我要留下來做志愿者。”
其實沈劍青也有如此打算,只是顧慮到孟蕪才選擇放棄。
此時知曉她遠比自己想象的要堅強,少年人的熱血便再無法抑制。
他拉著她走出機場,知曉即將面對許多艱險和困苦,卻故作輕松地調笑:“姑娘,賜我一個和你同生共死的機會吧。”
06.
當天夜里他們就搭上一輛去往都江堰的汽車。
被黑暗掩蓋的殘酷真相隨著黎明的到來展露,沿途斷壁殘垣,滿目瘡痍讓人觸目驚心。
然而沒有多余時間供人感慨,他們一下車便投入救援工作。雖然只是分發食品、搬運物資,卻也忙到腳不沾地,直到深夜才可以休息。
但沒有一個夜晚沈劍青得以安眠。
睡在簡陋帳篷的行軍床上,傷員的呻吟和嗚咽從不停息,何況還有不時發生的余震。
他根本不敢眨眼,因為明白渺小個人無法抗拒宇宙給予的生離死別。
在整夜睜眼發呆的間隙里,偶爾會聽見身邊的孟蕪在半夢半醒間嘟囔:“沈劍青,你在不在?”
沒人能在災難面前一直堅強,孟蕪的驚慌和脆弱卻只于午夜夢回時顯露。
沈劍青聽得心里難過,每每都在黑暗里摸索到她的手慢慢握緊,輕聲安慰:“我在,不要怕。”
漫長的失眠若有意義,也不過是為了等她無助那刻,低聲說一句:我在,我一直都在。
這一年沈劍青二十二歲,在出生入死里明白愛不是承諾誓言,也并非思念惦記,而是旦夕之危時,不惜一切回護一個人平安周全的決心。
如此一折騰,返校時已是期末。沈劍青和家里人的矛盾不曾緩解,假期并不打算回家,此時便為住處發起愁來。
而孟蕪就在這時恢復了精力,抱怨在四川沒能玩盡興,并興致勃勃地問沈劍青要不要和她一起去做義工。
沈劍青無奈扶額:“做志愿者還沒把你累趴?”
孟蕪嘲笑他落伍,解釋說義工并不等同志愿者,而是通過打工來換取食宿的旅行方式。
沈劍青一聽包吃包住眼睛就亮了,何況還有孟蕪作陪。他們最后選定了一家比較靠譜的客棧,一趟綠皮火車便趕去云南。
那時候的麗江藍天白云,純粹一個邊陲小鎮,還不太商業化。連帶客棧老板也和氣,不把義工當牛做馬的使喚。
他們忙完工作就可以出門,隨意找個巷子一蹲下便開始拍來來去去的游人。
孟蕪全神貫注地守著鏡頭,沈劍青便在一旁陪她。
有時昏昏欲睡,有時去買兩碗安安酸奶,有時嘲笑孟蕪為了找一個好的角度,差點兒要把臉埋到地里。他伸手指她,說大話西游里那句有名的臺詞:“你看那個人,好像一條狗哦。”
孟蕪對此的回答往往是踢他一腳。
而沈劍青從來不躲,心甘情愿地受著,心里歡喜幾乎滿溢。
07.
七夕那天,他們照舊在街上晃蕩,忽然一個扛著長槍短炮的男人跑過來:“你好,我是xx報記者,正在做麗江七夕專題,需要拍很多對戀人,你看……”
孟蕪下意識想澄清,卻猝不及防被沈劍青摟住肩膀,然后便是咔嚓一聲。
攝影師真心實意地夸贊他們登對,孟蕪心里突然漏一拍,不搭理正跟記者要聯系方式的沈劍青,收了器材就往回走。
而當天晚上沈劍青就收到照片,笑瞇瞇地拿給客棧里的人看,被大家一致起哄有夫妻相。
孟蕪聞言跳腳,耳廓卻被昏黃光線擦出緋紅,落在沈劍青眼里,像久旱的北方突然等到一場雨,從此干涸散去,心花怒放。
可當所有人都覺得他們是一對時,林佳出現了。她是沈劍青在都江堰認識的女孩,在余震來臨時被他拉住避開巨石,因而對他一直惦記。
得知沈劍青在麗江,林佳便收拾了行囊找上門來,非要以身相許報答沈劍青的救命之恩。
沈劍青拗不過胡攪蠻纏的林佳,只好帶她回了客棧。
這姑娘眼睛很尖,沒兩天就察覺沈劍青和孟蕪之間的暗涌,眼睛一橫,問道:“你們是男女朋友嗎?”
孟蕪立馬否認,但面上的一抹慌亂被沈劍青盡數納入眼底。他笑笑,沒來得及說什么,林佳又開了口:“不是就好,就算追尋真愛我也不會當第三者。”
沈劍青哭笑不得,然而孟蕪已捧著相機出門給他們留下獨處空間。
他看她有些寥落的背影下意識想追,卻被笑嘻嘻的林佳一把拉回:“我演技是不是可以?”
“沒辜負我的期望,可以考慮發你獎金。”
林佳的確是沈劍青所救,但她給予的報答不是喜歡,而是配合他演一場戲。
沈劍青留在中國的時間已經不多了,不甘愿徒勞而返也不敢隨意地表明心意,所以他選擇給予孟蕪些許刺激,試探一下她的反應。
可沒料到孟蕪對此反應過度,一開學就退避三舍,發短信不回打電話關機,沈劍青最后在宿舍樓下堵到她。
她神色淡淡地回答:“這是在給你們騰二人空間順便避嫌。我記得你跟我提過,你是有些喜歡林佳的。”
一句話堵得沈劍青啞口無言,灰心喪氣地去跟林佳商量,她立馬給他打氣:“小伙子我看好你啊,非常有戲!你想想,正常朋友之間的避嫌,可能會避到要消失在對方生活里這種程度嗎?”
沈劍青覺得不無道理,心里的踟躕一點點散去。他想,有什么可怕的呢,不過就是一個賭。
輸給她不可怕,最多給外人看笑話,可快樂卻是他自己的。
輾轉數日,沈劍青決定把多年心意說出。正逢五百年難遇的日全食,他便把時間定在那一天。
他事先給孟蕪打了電話,確定她在日食時不會離開宿舍,隔日一大早便買了許多焰火堆在孟蕪宿舍樓下。
等到太陽被吞噬,白晝扭轉為黑夜,他一邊點焰火一邊給孟蕪打電話,要她走出陽臺來看,可她卻微微一頓:“我今早有急事出門了,現在正往回趕,你等一下。”
而引信已燒到盡頭,全無終止可能。初虧,食既,食甚,生光,復圓。
沈劍青在六分鐘的時間里被煎熬成一條魚,并在天光大亮的瞬間被宣判了死亡。
剎那的焰火拒絕永恒,而他也沒等到她。
他在滿地狼藉里站了片刻,孟蕪終于趕來。為浪漫布景的焰火已逝,沈劍青正猶疑要不要把醞釀好的臺詞說出,卻忽然頓住,因為她身后跟來好久不見的伊萬。
她看似平靜,眉梢的喜悅卻逃不過他長久窺視:“對不起,我去機場接伊萬了,一會兒準備去看影展。你找我有什么事?”
08.
那剎那,沈劍青心底像有一棵洋蔥剝開,忽然升起想哭的沖動。他得意于已在她的生活里占有一席之地,卻忘了到她心底瞧一瞧,那里為伊萬盛放的玫瑰至今未謝,毫無縫隙給他插足。
她的靈魂如同鑄鐵,對他的苦心孤詣無動于衷。
“我剛剛跟林佳表白,點了一地的焰火,本來想讓你做個見證呢。”
如果孟蕪對他有一點在乎,就能聽出他語氣中的顫抖和期望。
可孟蕪只是愣愣地看他,半晌后奉上真心實意的祝福:“恭喜你脫單啊,沈劍青。”
沈劍青苦澀一笑,這時才明白焰火被錯過的深意,是讓他得以繼續埋藏心意,保有尊嚴的退場。
他想起過去聽陳奕迅的歌,說一千種戀愛有些需情淚灌溉。
他耐心栽培日日等待,最后發現孟蕪植下的是無花果,只結給他苦澀果實,并永遠等不到花開那天。
但他還剩一絲僥幸,在慶祝脫單的聚會上借著酒勁兒發作,把孟蕪拖去走廊,問她是否對伊萬愛慕如故。
他最后的希望都維系在她的言辭中,而她避開他的目光輕輕點頭。
沈劍青無力退開,原來溫馨時光不過借出,到期需還回。
交換生生涯很快結束,沈劍青走得悄無聲息,孟蕪卻打聽到消息來送他。
那天下大雪,她突然呵著白氣呢喃一句話,被風聲淹沒。
沈劍青不明所以,想讓孟蕪重復,她卻搖頭笑笑:“沒什么啊,只是在網上學的吉普賽人咒語,祝你一路順風。”
沈劍青輕聲喟嘆,正要伸手向孟蕪討一個離別的擁抱,她卻主動撞過來。
懷抱被填滿的剎那,他想,真的該結束了。
即使欣喜疼痛還扎在脈搏,不甘和遺憾都未連根拔除,但他仍心灰意冷地提前上岸,不敵暗戀的七年之癢。
他并不后悔,只是遺憾。
她教會他愛,卻始終沒給他光明正大去愛的機會。
沈劍青離開后三年,孟蕪進入游戲公司擔任制作人。在設計男性角色建模時,她翻出一抽屜沈劍青的照片參考,思來想去,最后把這張臉安在了游戲中的反派身上。
他如今在她生活中,的確像恨不得能除之后快的反派角色。
情愿與他同歸于盡,也好過日日惦記夜夜掛念,卻不能奢求他再為她駐足。
很多年前伊萬像一道遙遠月光駐扎進孟蕪心里,她為了追逐月亮跋涉十方,卻在經年后發現月光已淡然無痕,而滿載回憶的抽屜都和沈劍青有關。
始終無法度量出喜歡上沈劍青的時間。
或許早到他陪她去俄羅斯,不言不語卻滿眼心疼地見證她失戀的全過程;或許遲至在都江堰,她被噩夢纏身時他握住她的手,輕輕用一句“我在”平復所有驚懼。
而當年的她卻身在此山中,并不明白自己真正對誰在乎。
直到沈劍青向林佳表白,才后知后覺地發現,心底關于伊萬的爛漫山花早已雜草荒蕪。
遠在天邊的月亮給不了溫暖,握在手中的劍方能披荊斬棘。
這道理孟蕪明白得太晚,沈劍青已與旁人攜手,如脫線的珍珠逃離了她的生活。
直到今年,她輾轉聽聞他單身的消息,終于選擇豁出去,自掏腰包買水軍在網絡上制造了浩大聲勢。
也算是幸運,她因為沈劍青看到了人物建模而真的等到重逢。
可那并沒有什么意義,只是他為給心上人準備禮物的順道施舍。
裱在家里的他的照片,及一切美麗舊年華,大概是真到了被拆除的時候。
孟蕪深深吸一口氣,推開會議室的大門準備接受現實,卻被同事們驚異的目光包圍。
她不明所以,把沈劍青拿來的照片拷進電腦準備看看他心上人是何方神圣,點開文件夾登時怔住。
——那些照片她早在多年前就看過,是她教沈劍青攝影時,他拿她做模特拍下的。
她那時總嫌棄他把自己拍得太丑,此時看來卻是每一幀都很美麗。
或蹙眉或頓足或微笑或生氣,記載他們一起度過的漫長歲月。
同事們顯然早已知情,調笑打趣一番就散去,孟蕪隱忍的淚水決堤,沈劍青從屏風后繞出來對她笑:“怎么樣,想不想當反派boss的女主角?”
孟蕪眼眶通紅,被沈劍青溫柔地拭掉眼淚:“如果不是今年恰好跟俄羅斯人一起共事,被邀請去參加他們的婚禮,我可能永遠不會發現,你的吉普賽人咒語,居然和俄語的‘我喜歡你’口型一樣。”
時光涉水而來,她想起和他分別那日,被太多不舍不甘堵塞了神經以致頭腦發熱,無意識用俄語呢喃一句“我喜歡你”,卻又立馬清醒地意識到他已和別人攜手,于是用蹩腳的謊言蓋過真相。
而這么些年過去,她唯恐被拆穿,又怕他真的不知情,被矛盾忐忑煎熬得似已耗過大半生,卻在即將心灰意冷時被他一把拉住,抵達早就期待的彼岸。
“也許對現在的你而言,我已經是被消滅一萬遍都不能解恨的反派。”
沈劍青頓一頓,伸出手來拉她,手心在冬日里發熱,滾燙像誓言,“可我還是想試試,有無可能,你會給我這個反派翻盤的機會。”
站在她面前的男人,肩膀比年少時更寬闊,鎖骨把灰色毛衣撐出棱角,被歲月浸潤出溫和氣息。
孟蕪忍不住向前一步,摸摸他的臉,只字不言,答案卻被臉上傻傻的笑容揭曉。
“我喜歡你,重新開始吧。”
他握緊她的手,想這么多年最后悔的,莫過于當年沒能親口說一句喜歡。
好在兜兜轉轉,遺憾終于在悠長歲月中釀成美酒,飄出馥郁香氣,讓他甘愿一輩子酣醉。
文 | 遠山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