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風
? ? 出門的時候,她蔫蔫的,一副意興闌珊的樣子。
? ? 多年夫妻了,裝高興的那種把戲看來也大可不必了。裝假,實在是很累人的事,更何況,裝得不好是會給人拆穿的,反而沒趣。
? ? 他應該也看出來了,但大概由于理虧,也就不好意思說什么。兩人叫了計程車,便往豪華飯店馳去。她本來就討厭吃“潑費”(“盡量吃飽”的意思),何況又是去跟丈夫的同學吃。
? ? 世上無聊的事很多,陪配偶的老同學吃飯大概也算是一樁吧?今天的晚宴,她想象起來,也不覺得會有什么樂趣。所謂"老友",本來天經地義,就該有點排外。老友聊天如果不能令別人目瞪口呆,片言只語也插不進,那也不叫“老友”了。
? ? 這種場合,她知道,做妻子的去了,實在了無生趣。但不去,又顯得做丈夫的沒面子,連個老婆也搬不動,只好勉勉強強無精打采地去走一遭。等一下,等到達飯店,她會把笑容拿出來掛上臉去,她會把自己裝作“鴿派人士”。但現在,她想要休息一下,她把自己縮成一條還沒有吹漲的氣球,萎縐且扭曲,窩在座椅上。
? ? 坐上桌以后,果不出所料,幾個男人開始大談想當年,女人則靜靜地聽,靜靜地吃,完全插不上嘴。同學會這種地方是不該帶配偶的,太不人道了,她想,各人跑各人自己的同學會才對。好在幾個太太都是質樸的人,大家低頭吃東西,倒也相安。曾經碰到某些太太沒話找話說,那才叫累人。
? ? 忽然,話鋒一轉,他們談到了作弊。而且,他們一致把眼睛望向她的丈夫。
? ? “哎呀,真的,我們班上惟一考試不作弊的人,就是你呀!”“對呀,就是你,只有你一個!”
? ? 她吃了一驚,原來他是惟一的一個!她自己考試不作弊,總以為天下人都該不作弊,沒料到丈夫當年竟是惟一的一個。
? ? “那你呢?你也作弊啦!”有個太太多此一舉地瞪眼問自己的丈夫?!拔也蛔魑揖彤叢涣藰I了!”那丈夫理直氣壯地回答。
? ? 她默默地吃著,什么話也沒講。心里卻對自己說,啊,想來那男孩當年也滿可愛的,雖然現在的他已是“忠厚”人士,雖然他坐在自己身邊竭力不為那份誠實而自得自豪。他的確是個誠實的君子,相處三十多年后,她倒也能為這句話蓋上印章,打上包票。
? ? “有時去參加別人的同學會倒也不完全是無聊的事?!?/p>
? ? 回家的路上,挽著丈夫的手,她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