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每一天，喬都在等待黑夜的降臨。

等待著天空漸暗，最后一縷霞光從天邊斂去最后的明亮。

白天我們被眼睛和耳朵主導著，黑暗和安靜讓感官和內心都敏感地活動起來。

黑夜為心靈的捕手提供了絕佳的環境，喬不想放過任何一個碰運氣的機會。

在剛入夜時，喬在畫架上展開畫布，清洗白天習作時用的筆刷和調色板，這些工作毫不費心神，大可以漫不經心地放空。腦海中慢慢浮現出一些模糊的畫面，但總是迷霧重重。喬既在等待也在追尋，靈感像閃電一般，瞬間照亮了黑暗中的畫面，喬激動地抓住它短暫的清晰，可貴的靈感轉瞬即逝，去不可留，此時精神的振奮總是需要與肉體的不支搏斗，創作完成甚至來不及看多幾眼，眼皮就重重地合上，不知東方之既白。

歐陽是中午到的，今天要舉行浮世堂的開館派對，喬一向很少在他們的聚會上露面，歐陽曾經多次勸告她不必再愚蠢地在深夜等待上帝恩賜靈感，他們的派對總有新奇的東西把他們引向狂歡，帶來意想不到的刺激。要說以往的聚會也就罷了，他猜在喬的眼里就是藝術家們墮落的尋歡，但今天是不同的，他認為必須要讓喬參加。

喬和衣躺在地毯上，身上只蓋了一件外套。歐陽輕嘆了一口氣，可以想到她這一個月都是這樣胡亂睡的。歐陽小心地把抽濕和暖氣打開，自從城市被搬到地下之后，稍不注意就會因為濕氣太重而得病，更何況這個畫室頭頂上就是西湖。

歐陽看了一眼架子上的畫，談不上喜歡，但讓人感到驚異和好奇，喬似乎想表達某種東西，這種東西在一個他從未進入過的思維深度里。

她畫的是荷花，老派傳統的題材，但不是水墨復古的風格，她的技法既不入時也不入流，表現手法太寫實了，以至于顯得有些笨拙。

歐陽只在中國美術學院的生態博物館看過一次荷花，第一次聞到這種活物的氣味，他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從博物館回來之后，喬就不斷地畫這種曾經在西湖湖面成片生長的水生植物。

他輕輕地關上隔音門，等不及她醒，派對也要開始了。

已經下午兩點了，喬才醒來，全身酸軟，頭痛的快要裂開。

在夜幕下的燈光中你認為是美麗的東西，也應該在朝日東升之時再冷靜看看。

她很高興，眼前的畫不是心血來潮的奇巧之作，這是上帝幫助她完成了精準而深刻的表達，但同時她心里略過一絲不安，也許自己今后再也不會有這樣的手筆了。

靈感乍現，都是英雄氣短。

陽光從窗簾間透進來，窗外的天空湛藍清爽，云緩緩地浮動著，喬驚喜的發現今天比前幾天干燥溫暖了很多，真是久違的動人美妙。

喬走出房間，客廳里已經坐滿了人，自己蓬頭垢面的，有些窘，卻也沒有影響好心情。

歐陽拿了些壓縮餅干和一杯水給她，她笑著接過，頭暈腳軟只能窩在里吃起來。

“今天陽光真好，曬得暖洋洋的，也不怎么感覺潮濕了。”

歐陽笑了，這里明明是地下2000多米，天空是假的，太陽也是假的，都是從上面拍的圖像，在下面放映出來，晴天陰天下雨天也就看著有不同。所謂的“陽光”和電腦屏幕發出的光并無二致，又怎么會有把人曬暖的熱量？也許喬還沒睡醒，讓她忘了這一點吧？房間的溫度和濕度又讓她產生了這樣的錯覺。不過實在沒有必要破壞她可愛的興致，即使她不愛開暖氣和烘干機的毛病讓人擔心。

“嗯，我們都在等你呢。”

“你知道我平時都不參加派對的，而且你來之前也沒有通知我。”

“喬，這次不一樣。”即使提前通知了她也一樣，喬永遠只有在百無聊賴，畫不出畫的時候愿意過來。“今天是浮世堂首次開館，它的運作仍處于秘密階段，只有被選中的人才能到場，以后也未必會對外開放，這很有可能這是我們唯一一次的機會。”

“好吧”，歐陽總是這樣夸大其詞，又卑微得近乎懇求她，“但是我暈得幾乎站不起來。”

歐陽以為她是拒絕的意思，然而讓他驚奇的是，喬拿起了桌上的鋼球。以前即使是連續熬夜工作一個月她也忍著不碰，她說要保持個人藝術的純正，不想讓自己的腦電波受到干擾，產生雜音。

喬雙手捧著鋼球，一股電磁波傳入身體，每一個細胞在核磁共振作用下代謝立即加速，她打了一個激靈，整個人頓時清醒，全身酸痛的一掃而光。不得不承認，當代的科技給人帶來了這樣的好處，自己從前太過謹慎，為了盡量避免墮落和迷失，執拗的拒絕與之接觸，確實失去了很多新奇刺激。那些捧著鋼球已經一個多小時的人，眼神迷離，既陶醉又興奮，可見他們早早地就開始享用這項技術。看著他們輕車熟路的樣子，喬心想：這分明就跟上世紀藝術家們吸大麻一樣。

喬笑著看了歐陽一眼：“你們都是科技的受益者。”

歐陽不是沒有聽出話中的諷刺，他早已習慣了。“其實你該早點嘗試的。”

幾年前歐陽就跟喬說過，浮世堂將會是新派藝術家的搖籃，它的建成將掀起一場藝術與科技的革命，對于他們來說，一切都將改頭換面。科學家們意欲用科技的氣焰使藝術燃燒起來。喬當時像個局外人似的，他們那套技術達到的效果，她深夜的沉思一樣可以達到。

18世紀末工業革命的巨輪碾過歐洲的時候，神明不再統治人們的思想，科技沖擊之下藝術史后浪撲前浪地鋪展開來——從新古典主義畫家大衛的《馬拉之死》，到印象派莫奈的《日出·印象》，后期印象畫派梵高、高更釋放魔幻的生命，20世紀法國野獸派為21世紀散漫而癲狂的超現實主義買下了種子，21世紀前葉電子信息時代科幻畫派開始大行其道。22世紀人工智能技術發展成熟，利用電磁波能有效刺激神經網絡，讓人產生幻覺。心理學、生物學、物理學、計算機等學科都開拓到人類最引以為豪的創造力領域，感應畫派應運而生。

“我和門羅教授約了晚上6點，你去換衣服，我們得走了。”歐陽提醒慢吞吞吃完飯的喬。

她穿著簡單的黑色襯衣就出來了，牛仔長褲在她纖瘦的骨架上顯得有點松垮，邊走出房間邊用手把頭發攏在腦后扎成馬尾。歐陽禁不住笑了，她這身打扮真是完全看不出她是這個圈子里的，“你真像是活在上世紀的人。”

他們坐在磁懸浮車里，整個杭州城像一棵大樹，他們從一個西湖區分枝出發，到達一條干路，系統自動識別蕭山區入口，隨后進入各條街道，車在一個新的“葉子”上停下，目的地到了。

眼前檀黑漆光的方形建筑，像一個巨大的暗箱，與世隔絕。

走到門前，歐陽停下腳步，回想起了關于浮世堂的零星記憶，他曾想象這里有怎樣讓人震驚的新科技，又能把來訪者引領去怎樣的境界中，又會產生什么驚人的成果？特別是對于喬來說，在過去五年間她不借助任何科學的力量，漸漸成為了一個不入流卻又不能被忽視的畫家。這是她第一次接觸科技，卻也是最尖端和成熟的科技，不知道對于她來說是突破還是毀滅。

現在它終于面世了，這一天雖然說總會來的，但當它實實在在的出現在面前，歐陽卻又突然有些踟躕和害怕。

喬卻一臉稀松自然，完全沒覺察到歐陽的緊張。“我記得，5年前項目提案剛剛出來的時候，那些新聞的標題真夸張——《浮世堂·藝術革命基地》，還有什么《22世紀的杭州，19世紀的巴黎》。我們出來之后，你說他們又會怎樣報道？”

社會各界的確是期待已久。不過所有的觀眾都不知道，事實上，浮世堂也期待著它的客人。

第二章

有個波斯比喻說月亮是時間的鏡子，時間流逝像月圓月缺，無時無刻不在變化和流動中，盯著月亮看的時候它似乎是凝滯的靜物，但在過了一會再看會覺察出它的變化，這就是“時間的覺醒”。

凝視使時間停止，人只有在回憶時，才能感覺它的存在與消逝。回顧過去，不免感嘆無可奈何花落去；尋思未來，未知又讓人感到迷茫和恐慌。真正意義上的時間，只有當下，甚至連當下也要忘記，才能專注凝視，無意識地感受著時間的相對靜止。

只活在眼下的一分一秒，忘我地陶醉在風花雪月的歡暢中，完全忘掉現實的苦難，拒絕消沉，像葫蘆隨湖水的波浪漂蕩，人浮于世，遁入幻境。

浮世堂就是這片蕩漾的碧波。

“噢，你們到了，歡迎！”門羅教授開門把大家領入正廳。“首先要恭喜各位，你們是浮世堂的第一批客人！”

大廳燈光昏暗，天花板是一片夜幕，星光忽明忽暗。也許這個正廳并不大，但是黑暗使它顯得遼闊幽深。

門羅沒有帶大家參觀游覽一圈，在正廳停留了一會兒，就進入了一個副廳。浮世堂究竟有多大，大家都很難看得出來。

副廳里十張睡椅圍成一圈，門羅用傳呼機叫來了9個助手。“大家請躺在椅子上，我們先來玩一個游戲。”

他啟動處理器陣列，讓喬在椅子里舒服的躺下，仔細地將五個腦關電極貼在頭部。其他幾個助手也完成了啟動程序。腦電圖輸入、輸出設備，稱為腦關。

程序的聲音跟眾人進行游戲講解：“歡迎進入空間旅行，踏上這段旅程的行者需要進入漂浮狀態，必須能感應極其微弱的信號和暗示，旅行者的潛意識明白那些石塊的含義，在圈子成員的想象力生成環境中把它們識別出來。同時通過一個個數據網絡處理連續不斷的網上日常事務，作出種種決策，這個方面需要技巧高超的旅行者的清醒意識，才能通往終點的入口，否則，死亡便會降臨。”

當然，這個死亡是象征性的，指被甩回現實世界。

游戲開始。

長長的幾分鐘過去了，什么都沒有發生。想進入游戲中的幻境需要達到某種忘我的狀態，或者至少是某種自我催眠狀態，這需要極端的專注，有人使用了隔斷感覺器官的道具，以強化對腦關電極讀取的種種微弱模糊信號的感應。喬遲疑片刻，決定放棄使用道具。她進入漂浮狀態的經驗自然比他們豐富的多，她回想起那天博物館里隨風搖曳的荷花，便進入了狀態。

做白日夢的人忘記了周遭事物，眼睛所看到的是另外一個世界。喬就像這樣，她的意識漂浮起來，遺世獨立。潛意識中，程序系統化為一片迷迷糊糊的竹林，潛意識之上的清醒知覺再對這片信號的叢林詳加檢視，查詢檢索，找出最安全的小徑，通向一塊不受打擾的調制空間。

扁長的石塊組成一條小小的青石板路，小路穿過竹林，城內散布著輕煙薄霧，空氣冷冽潮濕，廟宇藏于山林之中，樓閣立于湖水之上。

喬能感到濕氣滲進牛仔褲，雖然天氣很冷，她還是開始冒汗。實際上，腦關電極傳送的只是某種暗示，相當于舞臺上的提詞，她的想象力與潛意識對這些暗示做出反應，形成與現實世界毫無二致的真實感受。這種從暗示到感受的轉化過程相當于翻譯，但是不能想怎么譯解就怎么譯解，任意而為的結果便是被甩回現實世界，永遠別想找到下一個目標的入口。

對于另一層面的旅行者來說，只要存在暗示，周圍環境的細節便歷歷在目。這種事情并不新奇，古已有之。例如小說，哪怕是個蹩腳的作者，只要善解人意，加上情節抓人，他也能只用幾句描寫便喚起讀者心中的全幅想象場景。現在的區別是想象有了互動性，就像在真實世界里人們可以用自己的感官與周圍環境互動一樣。單憑想象便能調動事物，在人類數千年形成的語匯中，要描述這種現象，說到底還是魔法咒語最為合適。

她屏息凝神，穿過竹林后進入蘇堤，蘇東坡翩然而至，輕搖羽扇，要跟她較量魔法，命她根據前赤壁賦在腦海中作畫，契合意境，喬獲得羽扇。后面的旅程中她獲得了濟公的葫蘆、白娘子的靈芝。三件道具集齊，眼前迷霧消失，一切都看的清清楚楚，喬沿著最后一條路走向了終點。

通過所有關卡，游戲結束。

門羅教授宣布：“喬，你是今天唯一一個通關的人。其他客人，我為你們感到非常遺憾，這個游戲的失敗者，將不能體驗場館的其他設備，場館會提供免費的包車送你們回家，通道就在下層。”

其他九個座椅降入地下，離開了副廳。

第三章

18世紀工業革命以來，我們有了很多的發明。這些發明歸根結底是人類軀體的拓展，顯微鏡和望遠鏡是視覺的拓展，電話是聲音的擴展，汽車是腿的拓展，機器是力量的拓展。計算機，這個就比較有意思了，它是人腦的拓展。儲存容量，判斷分析，運算推導，這些是初期應用，像是大腦最初級的功能。人工智能是對人的意識、思維的信息過程的模擬。2008年，一個人與計算機聊天，計算機成功讓實驗者把聊天對象當成了一個11歲的小男孩。

科學界歡欣鼓舞，一個世紀過去了，他們計劃實現更大的野心。

人類思維最高級的技能——創造力，不是沒有用計算機實現的可能。2102年，國家啟動浮世堂項目，召集吸引了多個領域的科學家對人類思維創造力進行研究，以科學探索藝術的奧秘。

其實這個探索從21世紀初就開始了，那時候統計學家把詩歌的常用意象提取到數據庫，利用大數據來作詩。短短幾行的作品，朗讀效果還是不錯的，只是似乎言之無物了。

可見這個思路雖然提供了研究方向，但遠遠不夠使研究深入和明朗。

相比之下，心理學家的努力更接近本質。

天降靈感這種現象，心理學家們做過不少研究。他們將其稱為大腦的靜息默認網絡。“在這種狀態下，你對周圍環境的敏感度減弱了，內心的想法會變得清晰活躍起來。”門羅教授解釋。

門羅研究了創意和注意力渙散之間的關系：要引導大腦進入靜息默認網絡，你所從事的活動就必須維持一種頻繁的活躍狀態，但又不需要太多的注意力。此外，它必須讓你足夠投入，不感到無聊，而且得持續足夠長的時間，才能捕捉到不間斷的思緒。

大腦是按事件內容來分類的。比如說，窗戶屬于建筑類，星星屬于夜空或是宇宙。當你思考某個特定事件時，大腦總會遵照這些分類，維持直線單一的思路。這種單一的思路就是思維定勢。

這種在思維定勢之外的任務的解決過程會激活大腦的兩個關鍵區域：ACC和左腹側額葉。ACC位于大腦額葉的內側面，屬于邊緣系統的一個組成部分。ACC有一種大型的梭狀細胞，這種大型的梭狀細胞與大腦皮質的各個部分具有廣泛的聯系，參與頓悟和靈感的ACC區域在解剖上屬于布羅德曼24區，這個區域被稱為“認知與情緒的交互作用的界面”，其下部與情感活動有關，上部則與認知活動有關。大量研究證據表明：當存在認知沖突或者情感沖突的時候，ACC活動特別強烈。

在頓悟或靈感一現之時，原有的思維定勢被有效地打破，人們在一瞬間順利解決一個認知或情感沖突。

“門羅，結合我的理論，你的研究可以用電路來實現。”楊軍從物理學的角度對靈感出現時人的腦電波進行了刻錄和實驗。“所有的感覺、心理、思維活動都可以被翻譯成電磁波，以同樣強度的電磁波輸入人的腦部，可以使實驗對象感受到一模一樣的思維過程。以腦電波帶動感官，可以綜合地產生空間立體感，更有甚者，大腦能構建出人物，情不自禁地與他們對話，此時人的意識漂浮于現實之上，有點類似于做白日夢的狀態。”

楊軍的眼睛閃過一絲亮光：“把刻錄的電磁波調整到原始強度的千分之一，以腦關電極連接實驗者，就只有當實驗者進入漂浮狀態才能捕捉到這樣微弱模糊的信號，那些注意力無法集中的個體則無法識別。”

他提高了音量：“另一方面，當人完全進入漂浮狀態，喪失清醒意識時，他們無法對這些信號進行基礎檢索和甄別，也就是無法捕捉和翻譯靈感。這就是為什么很多人心中感情激動，靈感如尿崩，也無法把珍貴的靈感轉化成有價值的創作。”

研究進行了五年，項目組將人腦做成了一個計算機，甚至連通了仿生反應池，最終發現仿生永遠是模擬，他們放棄了這個研發。盡管如此，實驗過程建造的測試、反應設備都留存了下來，放在浮世館內。

失敗讓每個人都意識到：一個偉大的，有價值的藝術家多么可貴啊！

第四章

喬很既震驚又害怕，明明她并不是想來這里的人，現在同伴全都突然消失了，黑漆漆的副館內只剩下她和這個陌生的男人。

“喬，別緊張，我只是需要單獨和你說一些話。”門羅打開了燈，“在剛才的思維空間游戲中，你表現得非常出色！”

“門羅教授，你沒有經過我的同意強行把我留在這里，究竟是要干什么？實話說吧，對于這個結果我太納悶了，我從來不熱衷于玩這些實景游戲，最后通關的人居然是我！這會不會說明你們設計的游戲太怪異太低端了？要我說，歐陽才是真正的高手，應該留下來的人。他從前是計算機物理學博士，對付電磁波能力一流，這種小小的關卡不可能難倒他。”

“請原諒我的無禮。告訴你也無妨，歐陽的確通過了所有關卡，他對人物指令的翻譯甚至比你更清晰。”

喬覺得門羅不可理喻，但仍然壓制住憤怒：“那么你把他送到另外房間去了，過一會兒再跟他進行一樣的談話嗎？”

“不，沒有。你是今天唯一需要留下的人。這么說吧，歐陽是電磁派畫家，他的畫就是在電磁波的刺激下創作的，他捕捉電磁暗示的能力非常敏捷，翻譯也極其準確。但是喬，他只創作出我們意料之內的東西，太完美了，像是公式導出的結果一樣精準。而你的畫作，我們覺得比較有趣。”

“我們用感應和輸出端比輸入端靈敏5000倍的腦關電極設備，在屏幕上顯示了你的畫作，實在是讓我們震驚，既符合意境也有深刻的內涵。”

“這與我們的研究成果相符，你的自我構建要強得多，你的潛意識是一座寶庫，現在浮現出來的不過是冰山一角，如果你繼續挖掘，成果將震驚世人！”

“據我所知，事實上每個人的潛意識都是一座礦山。”喬很不耐煩。

“沒錯，但是他們長期受電磁波干擾，邏輯連接不強，像是山與山之間是斷開的，他們產生的電流都是局部瞬時的，像是一座座島嶼，漂浮在空間，而你的每座島嶼之間，有海水相連。”

“我不明白，你究竟要我做什么？”

“喬，你通過了意識與潛意識的綜合考察。簡單地說，你被我們選中了，你的腦電波將被刻錄下來，啟發我們的研究。你的靈魂可以被刻錄下來，保存成一組電磁波，即便你的肉體腐朽了，只要將這個程序輸入機器，你就處于活著的狀態，可以思考，可以創作。在這個世上，你將有無窮無盡的時間，你將掌握將來的一切知識，并為你所用！你的生命是偉大而永恒的。”

“你所說的，是個謊言。我不相信我的靈魂在離開了我的肉體之后是完整的，我的創作經歷告訴我，思想的產生絕不獨立于肉體。美的感受是精細的，要依靠感官來感受。即便你說的是真的，我獲得永生，可以在廣袤無垠的時間和空間內無止境的活著，習得無窮無盡的知識，永不停止的創作，我也絲毫不會為我取得的成果感到興奮和優越，因為我有了時間的特權，那么我比其他人多知是應該的。這跟在監獄里被判了無期徒刑沒有兩樣！”

“即便是無期徒刑，你也不是面徒四壁，你有整個宇宙可以去探索。這難道不是最偉大和幸福的無期徒刑嗎？”

“門羅教授，你不明白，我追求藝術本身的永恒，這是我打算終身奮斗的目標，盡管這種永恒并非表現為延續的時間。藝術家的杰作就是他們的靈魂，在看他們的畫的時候，他們的思想會在我的腦海中像馬一樣奔騰，這時候他們又復活了。但是一個個體，無論是以肉體或你說的，電磁波的形式永生，那給我的感覺就是一個幽靈，一個鬼混，絲毫不珍貴，反而可怕而詭異。我只希望我的藝術可以流傳，人類種族可以延延不息，這樣我的思想就可以在后人的腦海中再次呈現，這是我人生最好的方式。”

“喬，或許你現在因為恐懼而拒絕。不過沒關系，來日方長，你可以在任意時間反悔。請接收我送你的這個刻錄器，只要你愿意，啟動它，你的靈魂就能被拷下來，即使是在你生命的最后一刻。”

喬接過這個玩意，心里的緊張終于放下了。

“那么，喬，我還是想說，你的拒絕讓我感到十分遺憾。不過，我仍然覺得十分幸運，我們仍然會懷著希望等待你。我想你是想回家了，讓我送你一程吧。”

第五章

喬今年58歲了，在這個時代是正當盛年，她全身上下沒一點兒毛病，只是腦部的某個關鍵部位出了問題，醫生說那是因為梭形細胞常年過度活躍導致的，但那就足以致命了。

喬感覺頭部突然襲來一陣劇痛，痛感上升到讓人難以忍受的頂點，在那之后又慢慢消退了。她感到呼吸漸緩，一種越來越強的平和安寧之感如潮水般從她身上席卷而過。

這種劇痛后的平靜讓她意識清醒，身體完全釋放和舒緩，輕飄飄的。

這20多年，懂事以后一半的人生，過得真快啊！第一次走進畫室，走進博物館，走進浮世堂的情形歷歷在目，畫面像電影一樣在腦海中放映，似乎就在昨天。而她創作荷畫，已經20年了，很欣慰的是，她畫出了讓自己無比自豪的作品，也沒有什么遺憾了。

喬暗想：第一次去生態博物館，那些植物就在心中瘋狂生長，與它們親近，被它們包圍的時候，我感到我的身體前所未有地舒暢，鼻腔中充滿了一種難以言喻的芳香，所有的感官都被喚醒。從那時候我就意識到，我的藝術生命要開始了。

我被緊緊鎖在那個綠色的世界，開始覺得這是個生疏的年代，我是個孤獨的人。

現在到了和世界告別的時刻，倒真如門羅教授所說，我很舍不得。一想到過了這一分鐘，又或者是下一分鐘，誰都說不準，我就這樣等待著，對于上帝發配給我的時間，我束手無策，非常緊張。

靈藥就在手邊，嫦娥啊，飛還是不飛，這是個問題。

人生，有限的時間，裝不完蓬勃的欲望和夢想，時光因為易逝，才如此輕盈燦爛，于是生命因結束而有意義。我的肉體在兩三天之內就會腐朽，而我的靈魂，要被收藏到一組程序里嗎？我想它能飄到一個可以安放的地方。

喬閉上了眼睛，腦海中浮現開滿了西湖的荷花，有意識卻又難以察覺和分割的，畫面暗了下去，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