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嗷嗷哭

鄭重聲明:文章系原創(chuàng)非首發(fā),首發(fā)平臺簡書。本文為修訂版。

張家興的兒子去世的時候,他還在山上放牛,村里人跑到山上通知他,他靠在一棵松樹下打著瞌睡。

知道消息后,他點點頭,滿臉的皺紋都沒有絲毫顫動,瞇著眼睛靠在松樹上,視線掃到很遠的地方,那是無盡的大山,不知道他在想什么。

家興真苦啊,村里人都這么說。但是也沒人說出來,該怎么辦就怎么辦,他家里已經(jīng)沒錢辦喪事了,家興也沒慌,倒是其他張家人東拼西湊幫他湊了一些。

喪事舉辦的時候,梨樹上已經(jīng)長滿了梨,梨子壓得樹桿深深地彎了下來。

我坐在家里的梨樹腳,他來我家找了條凳子坐在旁邊。

“這梨還要不要?”他指著地上的爛梨問我。

“你要吃嗎?直接上樹就行。”我跟他說。

“沒有沒有,這些梨好得很,騾子和牛就喜歡吃這個,我撿些回去,這可是好東西,好東西!”他笑著,眼睛瞇成一條線,頭發(fā)掉光了,麥色皮膚的腦門露出。

我點點頭,看著他把衣服脫下,忙著彎腰去撿梨,一個個爛梨被他用衣服兜住,兜了滿滿一大兜。

我聽著他家的嗩吶聲吹得震天,“你不回家看看?”

“看什么,他們弄就行,晚上記得叫你爸媽也來吃飯。”他說著,把裝梨的衣服抱在懷里,坐在我旁邊。

“不累嗎?”我悄悄問道。他點點頭,“累啊!還有一大堆牛要放,還有好幾臺地要種,忙得累。”

我不是問這個,不知道他明不明白我的意思,還是點點頭,“張奶奶呢?”

“那個敗家婆娘,滿身都是病,去城里治病了,什么腎上,腸胃上,高血壓,腰上,什么什么的,說都說不出來名字,全身都是病,都是病啊!就是個敗家玩意!”

我不說話,他也沉默了,抱著衣服起身,“晚上記得過來。”隨后轉(zhuǎn)身離開了,我看著他踉踉蹌蹌地走著,他腿也有毛病,背影蕭索著消失在小路拐角處。

家興的父母給他留了很多——很多的窮。這里窮,那里窮,窮倒是真的多。家里有間大石頭房子,地基也大,十成占地里,牛圈豬圈馬圈占了八成,最后的兩成住人。

豬羊比人重要啊!人活得不如畜牲。家興結(jié)婚的時候,還是找了隔壁村的另一戶窮人,也很窮。家興的老父親讓他提著一塊豬頭肉,一瓶酒,就這樣在人家家門口跪著,硬生生把桂芬爸媽跪答應了。

“莫跪了,都是窮人玩意兒,你要娶就娶走嘛!”桂芬老爹坐在屋里抽著旱煙,煙圈滾滾冒出來,看不清他蠟黃的臉。

家興父母借了錢,倒是搞得很熱鬧。結(jié)婚那天,家興從隔壁村把桂芬背了回來,后面的人跟著看熱鬧,吵吵嚷嚷,時不時調(diào)笑一下。桂芬羞紅了臉深深地靠在家興背上,家興頭抬得老高,一路上嘿嘿的傻笑,他覺得這輩子都沒有這么風光過。老兩口也是嘴都笑歪了,滿臉皺紋緊在一起,張家有后咯!

桂芬過門后,家興好吃懶做,整天想著占小便宜,三天兩頭吆喝桂芬上山去干活,他自己就懶在家里,吃飯也吃得多,按照當時老人說的,他當初跪著說的話幾天就拌著飯吃了。

家興父母也很刻薄,老兩個整天指指點點,這家罵到那家,誰家又偷自己黃瓜偷自己玉米,可以罵道全村都知道這件事。村里不敢招惹老人,張家老太婆的嘴忒毒,家興就是個無賴,但可以拿桂芬出出氣。

農(nóng)村人吃飽飯收拾好,趁著空閑在院子里,在大路旁聊聊天,桂芬也會來跟人聊聊家常,聊天的人三句兩句離不開一個嘲諷,“老張家就這德性哦!”

桂芬嫁過來幾年,肚子很久沒有動靜。家興母親吃飯的時候,坐在桌子上罵著,“誰家老母雞像這樣,別人家的生蛋都生幾個了,倒是我家的,怕是白養(yǎng)了,什么時候殺了吃算球!”

桂芬尷尬得不知道說什么,半夜偷偷抹著眼淚,家興也不管,睡的跟只豬一樣,也不想理她。

“家興,家興。”桂芬在夜里叫醒了睡得跟豬一樣的家興。“爛婆娘,大半夜不睡覺!”家興打開了她的手,翻個身繼續(xù)睡覺。

“媽媽說要個小娃嘛,我們要一個就可以,行不行嘛!”桂芬又推了推睡著的家興。家興沒有動,背對著桂芬不想理她。

“就要一個嘛,就一個!”桂芬小聲哀求著,家興轉(zhuǎn)過身瞪著桂芬。桂芬還想說話,家興的巴掌就已經(jīng)打在了臉上。

“爛婆娘,能不能睡,不能睡滾出去,不要擾著老子。”家興沒好氣地說道,又轉(zhuǎn)身過去睡覺,不大一會就發(fā)出了鼾聲。

桂芬委屈地抱著膝蓋,心里還沒想明白,眼淚就已經(jīng)掉了下來。

后來肚子有動靜了,生了一個兒子,家興父親沒文化,拿著字典迷迷糊糊地翻了半天,最后看著外面的大山,當即一拍大腿,就叫張林。

張林被家興父母當寶一樣護著,兩個老人對桂芬還是沒好臉色。農(nóng)活照樣干著,每天桂芬上山之前就讓她把奶擠在瓶子里裝著,老兩口在家里帶孩子。孩子哭了就把奶加熱喂他。

奶水不夠哇,有時候中午出去擠的奶不夠,山上農(nóng)活又多,一直跟著夕陽回來的桂芬就會晚些。剛到家,家里的門就已經(jīng)鎖著了,屋里的孩子大聲地哭著,老兩個在哄孩子,家興在蒙頭吃飯。桂芬在門口拍門,“媽,你把門打開嘛,小娃在哭,我來喂一下嘛,你開開門!”

擂門聲越響,孩子的哭聲就越大,桂芬喊叫聲更大,老太太就陰惻惻地躲在門口喊,“回來這個晚,給是去找野男人鬼混啦,還是說干個活都要偷懶,我們老張家不欠你!”

這個時候孩子大聲哭著,桂芬也靠在門口哭了。

桂芬忍受不了了,在一天半夜里一個人跑了。她小聲地起床,看了眼旁邊睡得死豬一樣的家興,打開門就跑了。

山野漫漫,星星亮得很,遠山都是巨獸,山下一個女人踉踉蹌蹌地走著,桂芬不怕鬼,但是怕黑,她不知道去哪,就順著山路一直走。月亮高高的掛在天上,她已經(jīng)走累了,她打算歇一下,剛坐下就哭了。

“這算什么?這算什么!”桂芬嗚咽著,以后怎么辦啊?

三口人整天在村里罵,村口罵,罵桂芬不是人,罵她不要臉,罵她不守婦道。桂芬跑了,家興只能上山,一天就拽著頭牛,這里跑,那里遛,懶得走就把牛放人家菜地里,反正沒人看見,自己跑去樹腳找個地方美美睡一覺,這一天就這樣了,家興這樣想著。

這樣幾年,張林長大了,但是沒媽啊。家興兩個父母就帶著孩子到處走,這里找奶,那里找奶,喝羊奶,喝別家婦女奶,好不容易養(yǎng)到斷奶。

借奶的時候就這樣。“大媽誒,你們家那個給有奶,我借一點嘛!”

“有有有,我拿一點給你,這也不是辦法嘛,還是想辦法把桂芬找回來算咯。”老人笑著說。

“那種爛婆娘,死掉就算,老張家遭到這種人,也是可憐咯!”老太婆氣不打一處來,拿著奶又是一陣罵。

“有媽生不得媽養(yǎng)誒!”“什么爛婆娘!”“死掉算球咯!”聲音一陣接著一陣,一串接著一串,在大山里,在村子里,一遍遍地響著。

張林長大斷奶了,但問題來了,沒人領(lǐng)啊。家興父母就把孩子給別人帶,兩個人和張林一起上山,每天拿點錢給人家,孩子總不能不要,那可是根。

張林就放在村子里一戶老人家里,老人還有兩個孩子,三個小孩一起玩,一起吃,穿著開襠褲跑來跑去。吃的時候,老人就拿面加上水煮一煮,攪一攪變成面糊,面糊就像水一樣,稍微甜,不管飽。張林不過一會兒又餓了,但是不好意思說,兩個小孩也餓了,就跟老人說,老人就拿出一直存著的小飯團給他們,張林也餓,只能看著,小聲地說一句自己餓,老人就給他一個飯團。人剛離開,兩個小孩就把飯團搶走,張林急得去搶,就被兩個人打了一頓,老人可不管。

于是兩個孩子坐在一邊分飯團,張林先是哭,哭完沒有人理,就看著他倆吃,鼻涕拉得老長,一直流到嘴邊,他就舔一舔鼻涕,真咸哇!

張林沒媽,對媽的印象都沒有。家興告訴他,他媽早就死了。張林不相信,不知道他爹為什么對他媽那么大的仇恨。他去問爺爺奶奶,他爺爺奶奶也罵說他媽死了。

所以張林逐漸也相信,他媽早就死了。童年就是這樣了, 白天餓就被人打,晚上餓也被人罵。一整天爸不管,媽死了,爺爺奶奶懶得理,看著別人家小朋友玩,自己在旁邊像個跟屁蟲一樣,張林沒有思考過以后會怎樣,只是想見見媽媽,然后讓媽媽給自己蒸飯團,饞死其他人。

一晃就是幾年,張林該上學了,桂芬出現(xiàn)了。桂芬跑了之后嫁去了另一家,生了個孩子后又跑了,為什么?那一家比家興家更刻薄,因為桂芬是二婚,整天看打她,她忍受不了又跑了。

嫁過去的是洪仙家里,洪仙也是有倆父母還在家里。那天晚上她一路路走走停停,不知道走到了哪里,等到天亮問路人,才知道自己走了很遠。

桂芬餓得慌,就在村子里挨家挨戶地找吃食,好不容易找到一家人,好心人給了半塊紅薯,誰知道就被村子里的流浪漢搶了,桂芬搶又不敢搶,只能待在角落挨餓。

后來就遇見了洪仙,洪仙三十好幾,光棍一條,家里也窮,人倒是很好,給了桂芬半個饅頭,桂芬邊吃邊感謝。直到天快黑的時候,桂芬迷迷糊糊的見到了兩個老人,老人對她指指點點,就來問她。

“大閨女也認不得是哪家的,來我家算咯!”老太拄著拐杖,嘴還算利落,這是農(nóng)村婦女必備的能力吧。

“可以的嘛,我家那小子也就差個媳婦咯!”旁邊的男人也說道。桂芬餓得頭暈眼花,想著能去找點吃的就行。

誰知道這一待就是把自己也搭了進去。一年后,桂芬生下了一個孩子,洪仙一家可高興,孩子取名洪波,老兩口抱在手里怕丟了,含在嘴里怕化了。

再說桂芬,在洪家待了一年多,一年里一家人對她不冷不熱,也就洪仙人很好,經(jīng)常顧著她。桂芬常常笑著臉迎著,但也招架不住兩個老人的冷淡,孩子生下來之后對桂芬也就沒什么好臉色看了。

老兩口和桂芬常常吵架,東家吼幾聲,西家勸一下,洪仙夾在中間左右為難,這時候老母親就罵“造孽啊,養(yǎng)了個兒子不幫媽,我養(yǎng)這兒子干什!”說著就是一哭二鬧,喊著喊著就準備找農(nóng)藥,“我還有什么活法,讓我死算了!”這個時候洪仙就會攔住母親,“媽,你別這樣說,桂芬,你少說兩句!”

桂芬經(jīng)歷了家興之后,也不是好惹的,吵起來什么爛話都能說,什么東西都能砸,洪仙為難的時候就瞪著他,等到息戰(zhàn)也不理他,睡覺就背對著一邊,誰也不理。

“桂芬,桂芬?”洪仙推了推她。桂芬抵觸地扭了扭肩膀,不想讓他碰自己。

“我媽都老了,你就讓著她嘛!”洪仙小聲地說著。“那我呢?我就白白挨罵?”桂芬也哭著。這下洪仙一陣心煩,他有時候突然會想到要不要離了算了,這樣就不會煩了!

這種念頭就越發(fā)止不住,更像是種子逐漸發(fā)芽,就遏制不住了!等桂芬從外面回來的時候,家里沒人了,家門緊鎖著,桂芬去打聽了一下,洪仙和老兩口居然去祭祖了,而且沒告訴她!

桂芬沒有鑰匙,老太不相信她,這東西不會給她,她也覺得不需要,總會有人在家,現(xiàn)在自己倒被鎖外面了。

桂芬在家門口坐著,從下午坐到傍晚,從傍晚到天黑,從天黑到蟋蟀叫,星星也亮了,涼風一陣陣吹著,桂芬也哭著走了。

那天中午,家興在家里吃飽飯,架上馬鞍準備上山,在院子門口遇見了桂芬。家興騎在馬背上,兩個人對視著,桂芬還沒有來得及說話,家興已經(jīng)跳馬而下,怒極地掃向周圍,隨手就抄起一根木柴迎著桂芬打了下去。

肩膀被打了重重一下,桂芬跌倒在地。家興拽去她的頭發(fā)就狠狠扇在臉上,嘴里罵著,“你有臉回來,你還有臉回來,賤婆娘,賤婆娘!”

等路過的人看到,桂芬已經(jīng)被打得臉上都是血痕,青一塊紫一塊,她硬是一聲不吭,路過的人先抱著看熱鬧的心態(tài),等發(fā)現(xiàn)不對勁去拉架時,好咯,人已經(jīng)暈了。

桂芬養(yǎng)了好幾天,村里赤腳醫(yī)生幫忙治的,一邊治一邊罵,“不是人,畜牲,骯臟……”什么都罵了,家興一動不動。赤腳醫(yī)生沒收錢,只是狠狠地瞪了一眼家興。

“誒喲,臭老頭,瞪我?”家興大罵一聲,就準備追出去,可是被他媽攔著了。“你跑得快!”他只能嘬口痰土地上,出了口痛快氣。

“這女人滾了算了,留著干嘛!”家興大聲嚷嚷著。老太攔住了家興,“打一打,還是能使喚!”老太太說著,“當年你娘我就是這樣,多打幾頓,就不鬧咯!”

桂芬好了,還不如不好,飯桌上張家人大眼瞪小眼,最后老太太拿出個小碗盛了半碗飯,隨便夾了點菜扔給她,讓她去一邊吃。

桂芬回來了,村里炸開了鍋,有人說,“這下子回來,日子更不好過了!”也有人說,“跑什么!你看她現(xiàn)在怎么死!”

張林第一次有了媽媽,全家都被陰云籠罩的時候,他最開心了,逢人就說自己有了媽媽,放學也跑得飛快,同學喊就說要回家找媽媽。

回到家就要看見桂芬哭哭啼啼,小腿上都是紅色的痕跡,家興把手中的棍子隨手一扔,“趕緊滾去山上,在這里哭什么?大白天喪門啊!”

張林天真地問,“媽媽,你為什么哭啊!”桂芬瞪了他一眼,推開張林,一瘸一拐地拽著韁繩上山了……張林看著媽媽的背影也想不通媽媽為什么很討厭自己,這好像就是討厭。

張林很開心,雖然桂芬對他不冷不熱,但是他仍然很開心,他是有媽的孩子。老師唱的“世上只有媽媽好,有媽的孩子像個寶”,他也可以大聲地唱了。

張林還在開心地唱著世上只有媽媽好的時候,學校里突然多了首歌謠,“張家小子沒人要,有爹在,沒爹疼,有娘在,沒娘愛!”每次聽到這些張林就會跟人打架,村子里嘛!誰家孩子沒點矛盾,這個老師可不會管。

張林被扔到了水里,他要游上來,岸邊的小孩就拿竹竿推他,頂他的頭,他掙扎著,惶恐著,窒息著,感覺整個世界都拋棄了他。幸運的是他爬上來了,不幸的是,張林也不知道失去了什么。

他踉踉蹌蹌回家,又看見了桂芬跪在地上哭,面前的家興惡狠狠地拿著皮帶抽打著,他還看見奶奶坐在一邊叫好,“打得好!就是這樣,狠狠打,多打幾次就聽話了!”

張林拖著腳步走到旁邊,也沒人注意他,他小心地來到屋里,眼睛偶爾看向外面,家興像個惡魔,奶奶像個教唆惡魔的人,桂芬呢?張林也覺得沒什么可憐的。

家興父親失蹤了,放牛的時候沒在了,等找到的時候已經(jīng)是具尸體,人沒了!放牛的地方,有個大坑,坑里長出了高高茂盛的樹枝,從遠處看就好像是一個小山丘,許多放牛的人都知道這里。家興父親放牛的時候,一個不注意牛掉進去了,牛可是命根子,家興父親救牛的時候,自己也搭進去了。其他放牛的人路過聽見牛叫,伸頭去看,家興父親已經(jīng)摔死了!

老父親死了,年邁的老母親氣急攻心,一命歸西,一下子去了兩個。家興還來不及哭,村里的人就說,“喪門星回來了,肯定要死幾個!”桂芬成了吃完飯后幾家人的閑話家常。

家興本來不敢出門的,但是他突然想到,這又不是自己克死的,死的還是自己的爸媽!這事不應該怪桂芬嗎?喪事從簡,辦得很簡單,桂芬家那邊的親屬誰都沒有出現(xiàn),都避嫌去了。

家興整天出門,一出去就是一天,東家走,西家走,這家聊天,那家聊天,聊什么呢?當然是“桂芬這種喪門星,要不是我可憐她呀!”桂芬照常上山,只是不好意思出去,有時候不得不出去,都要遠遠地避開人,她看見人就像是貓見了老鼠,只能躲在暗處,看著人走遠了她才敢出來,她覺得別人也不會想看見她!

桂芬又懷上了,家興都懶得取名,他對桂芬百般冷眼,總是問她這個孩子是誰的。他知道,桂芬后來又結(jié)過婚。雖然那家人不是明媒正娶,但是現(xiàn)在這個孩子已經(jīng)是桂芬的第三個孩子了。

桂芬把孩子生下來,自己取名叫張榮。家興覺得可恥,沒把這個孩子給別人介紹過。

家興在家里每天就吃了睡,睡了吃,一天自己也懶得動手,偶爾起床也就是曬曬太陽,或者去別人家聊聊天。一天就等著桂芬煮飯,菜不行就抱怨兩聲,或者一拍碗筷,起身就走,張林和桂芬都被嚇了一跳,張榮大聲哭著,兩人都不敢動,他覺得得意極了,這輩子都沒有這么爽快過。

桂芬老老實實地伺候著一家人,張林要上學,張榮還小,山上還有地,家里還有牲口,她照顧不過來。家興就給大兒子張林輟學上山放牛,二兒子張榮讓桂芬?guī)仙饺ァ?/p>

張林也不吭聲,就瞪著家興,家興抬手給了他一巴掌,“敢瞪你爹我!”張林捂著臉,看著桂芬話也不說的拽著韁繩離開,也狠狠地瞪了她一眼。

桂芬一個人,頂著中午的太陽,背著張榮,一只手拽著馬繩,沉重的上山種地。張林一個人拽著一頭牛上山,找塊莊稼地就放牛。

有時候被主人撞見,一路拿著石頭丟,拿著鋤頭追,主人嘴里喊著,“小兔崽子,天殺的,你跟你爹一樣,遲早不得好死!”張林聽到這話反而興奮了,家興也這樣做過,他感覺只要這樣下去,也能擁有家興那種能力——看誰不爽就打!

生活還是出問題了,也不知道哪里出了差錯,或許真的是麻繩專挑細處斷。桂芬第二次嫁的人洪仙找來了,他到處打聽,終于打聽到了桂芬在的地方,一路尋來了,要把桂芬?guī)Щ厝ィ瑏淼臅r候,還把兒子洪波也帶來了。

洪仙帶著一個孩子洪波來到家興的家門口,堵著要把人帶走,家興不給,拿著鋤頭就要打人,桂芬攔住了他。

村里人都趕來了,里三層,外三層,講理的,看熱鬧的,尋笑話的,都來了。桂芬看著人越來越多,村里人都小聲嘀咕著,“看吧,自己造的孽,活受罪!”“男人來了,你看她這下怎么死!”

桂芬眼睛紅著,哭著,讓洪仙離開,洪仙說死不走,倔強地要把桂芬?guī)ё撸遗d一看可急了,這樣誰來伺候自己,拿起鋤頭就打,腦袋打出了血,洪仙捂著頭抱著洪波跑了。

家興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是夜里,他滿身酒氣地踹開門就朝著桂芬睡的屋走去。不大一會,拽著桂芬的頭發(fā)來到了堂屋里,桂芬還沒說話,一巴掌就已經(jīng)把要說的打了下去。張林推開門看著,看著滿身酒氣的家興像個吃人的怪獸,拿著一根棍子,在橘黃色的燈光下打著趴倒在地的母親。打得遍體鱗傷,打得哀嚎不止,張榮大聲哭著,嬰兒聲刺耳。家興拽著她的頭發(fā),一巴掌一巴掌地打著。

燈影綽綽,桂芬拄著拐杖離開了,瘸著,哭著,山野黑暗,張林跟在后面哭著,他要找媽媽!

兩個人的哭聲在夜里凄慘得不行,全村人都聽見了,床頭上,男人睡著,女人聽著,女人把男人推醒說“這家人要遭報應。”男人不耐煩,“遭報應關(guān)你什么事?”

幾天后,張林回來了。桂芬去找了洪仙,男人被打了待在家里,父母找赤腳醫(yī)生來幫忙縫合。

見到桂芬后把她指著腦袋罵了一頓,兩個老人哭著讓她滾,哭著哭著差點哭斷氣。桂芬滿身是傷,就那樣倒在了門口。洪仙也哭了,求著讓兩老人接受桂芬。老人最后接受了桂芬,不接受張林,桂芬還是個勞動力,孩子算什么事,多了一張嘴,多個飯碗,還要自己養(yǎng)。

洪仙的孩子洪波也哭著要找媽媽,張林攔著他說“這是我媽媽,你沒有媽媽。”老人聽見打了他一巴掌,讓他滾一邊去。張林哭著找桂芬,桂芬給了他一巴掌,讓他滾。

張林哭著回到了家里,全村人都看見了。洪仙傷好了,氣不過被打,又不好去找家興。洪仙憋著一口氣,老人可忍不住,一路上瘸瘸拐拐來到了家興家里。老兩個破口大罵,罵他不是東西,罵他骯臟,罵他玩意!

家興急了,拿起凳子就扔出去,凳子打在老太頭上,老太滿頭是血,男人連忙拽著她走,找當?shù)蒯t(yī)生縫好之后,在回家路上摔到地里了。那地是什么樣的呢?路在山腰,地在山腳!

洪仙知道老人沒了,眼前一花就昏了過去,等到醒的時候旁邊是桂芬,面前還有個孩子。日子還要過,怎么過呢?洪仙也想過這個問題,于是他動手了,怎么動手呢?當然是打咯!

家家都喊晦氣,掃把星,克男人,洪仙也這樣喊,喊著喊著,桂芬就走了。

桂芬又跑到了家興家里,這已經(jīng)是一年之后了,這下家興也累了,讓她回去娘家,桂芬死活不走。要是回家,她爹娘會直接氣死!家興脾氣來了,又給她打了一頓,誰知道桂芬就是賴著不走,兩個孩子也哭著要找媽媽,沒辦法,家興就讓她留下。

日子回到從前,桂芬一個人拉扯兩個孩子長大,一個人養(yǎng)著家里所有人,一個人種著所有地,養(yǎng)著所有牲畜,終究落下一身病。

張林長大了,變得叛逆無比,桂芬那一巴掌之后,他對桂芬無比記恨,他恨桂芬給他帶來的陰影,恨桂芬給他帶來的名聲,恨桂芬沒有幫他。每次看到家興打桂芬時,他心里總有個聲音,這是別人的媽媽。

桂芬和家興老了,張林長大后,書也沒讀過,學問也不高,社會經(jīng)驗也沒有,他就幫著放牛,幫家里放,幫村里放,村里給他一頓飯。

張榮緊隨著長大,但是張榮讀過幾年書,文化比張林多懂點,他一個人悶聲讀書,幫村里人找豬食和砍柴換錢,自己一個人硬生生讀了出來。

家興不同意張榮這么費錢,把他的錢拿走了,拿去賭錢喝酒。張榮跟家興吵了一架,讓他不要管自己,卻被桂芬打了一巴掌。張榮眼睛瞪大,死死盯著桂芬,從那之后誰都不理誰。

張林每天就牽著一大群牛,哼哧哼哧的這里跑,那里跳,桂芬就負責家里的地。家興偶爾去幫幫忙,更多的時候是在村子里閑逛,游手好閑,村里人都看不起他。

張林后面結(jié)婚了,那媳婦叫郭燕,是個很遠村子的。郭燕家里還算富裕,幫襯著家興一家人,日子勉強能過。我母親跟郭燕關(guān)系很好,我也就跟郭燕的兒子張濤玩得很好。

郭燕嫁過來的時候,張林還是很高興的,但是他有一個劣根性就是愛玩和懶而郭燕很顧家。家興老了之后的脾氣很臭,廢話也多,整天嘰嘰喳喳的說個不停,一副指點江山的丑模樣,經(jīng)常一身酒氣,還經(jīng)常跟郭燕吵架。

桂芬老了更是,曾經(jīng)受過的疼深深刻在她骨子里,不但沒有化解,反而被她變成了全身的武器,她把自己曾經(jīng)的傷全都刻在郭燕身上。

張林整天在外面玩,娶了媳婦也不安生,直到后面有了張濤和海濤,他才稍微收斂點,我小時候去他家里玩,我從來沒有見過張林,只見到郭燕和張濤,張林在外面游手好閑。

張家經(jīng)常吵架,郭燕和張林吵,郭燕和家興吵,郭燕和桂芬吵,一家人吵得不可開交,矛頭都指向了郭燕,吵不過的時候,張林就會動手,往死里打。

怎么打?拽著頭發(fā)打啊,拿著棍子打啊,像誰?妥妥的家興啊!桂芬坐在一邊看著,冷眼瞪著,偶爾說兩句,“打得好,女人就是這樣,打打就好了,你娘我當初也是這樣過來的!”兩個孩子站在邊上看著,看著父親像個怪物,爺爺奶奶像個惡魔!

郭燕哭著回了娘家,娘家人勸勸,又被張林接了回來,百般保證之后,沒過多久又吵。張林吵不過,又會動手,家興和桂芬老兩口坐在一邊,都向著張林,還會讓張林下死手。

張濤當時還小,家里經(jīng)常吵架,每次吵架他就跑到我家里跟我玩,他當時說話結(jié)結(jié)巴巴,我現(xiàn)在想起,應該是從小的環(huán)境傷痛給他帶來傷害。

我?guī)е鴱垵磩赢嬈徒Y(jié)結(jié)巴巴的在一邊興奮著,我爸爸就嚇他說,要是你下次來說話還這樣結(jié)巴,我就不讓你來玩。

我知道爸爸是開玩笑,但是張濤被嚇了好久,我好久沒有見過他。哪怕他家里吵架我也沒有見他來找我。他再次出現(xiàn)的時候,他已經(jīng)不結(jié)巴了,說話很順溜,他跟我爸爸說,“我已經(jīng)改好了結(jié)巴,以后可以來玩了。”

我小時候騎自行車玩,爸媽出去趕街,就會買一些小餅干給我。我拿出來吃,海濤也在,我分給他一塊,他接過之后,小心地吃著。一塊餅干掉在地上,留下了許多餅干碎,我心疼撿起餅干,用手擦擦吃了。等我騎了一圈自行車回來,我看見海濤蹲在地上撿著餅干碎吃著……

兩兄弟活得很苦,很小的時候就要會干各種農(nóng)活,我爸爸說這一家真的短命,別的不說,就不應該這樣對張濤和海濤。

我聽著這話,想起了小時候我們?nèi)齻€在一起玩,玩得開心的時候,桂芬就在他家那邊大喊“張濤,給我死回來,去哪了,滾回來煮飯!”

那嗓門,這一片都聽得見。有老人路上遇見連忙跑回家的兩兄弟就會笑著說,“煮飯了嘛,還玩!”

家興一家吵吵鬧鬧過了很多年。我看著張濤和海濤來我家里玩,他家里誰都顧不上兩個孩子,都在忙著吵架,到處吵,到處打!

最終,張林和郭燕離婚了,那時張濤跟我一樣大,七歲,而海濤才五歲。

兩個孩子,郭燕誰都沒有要,一個人離開,跑到了其他地方打拼。家興老了,一天閑著放牛,桂芬就是養(yǎng)雞鴨鵝,張林更加無所事事了,各種培養(yǎng)兩個孩子上山種地。

張濤從小跟我玩,但我們兩家的關(guān)系并不好。我問過爺爺,這已經(jīng)不知道是多少輩的事情了。我倆形影不離,經(jīng)常在一起玩。那時候爺爺在外教書,奶奶上山種地。我放學的時候就會去山上找奶奶。

那一次我把張濤也帶去了,奶奶怕我倆餓了,把帶去山上的冷飯給我倆吃。

之后我才知道,那一次他回去,被他奶奶桂芬打了好久。不知道多少年,我家里已經(jīng)沒人了,都去外面打拼,我也跟著離開了。

張家日子安穩(wěn)了,安穩(wěn)地貧窮著,家里的關(guān)系也矛盾,桂芬百般看兩個孩子不順眼,飯桌上就拿郭燕說事,當著兩個孩子說了很多難聽的。

張林一個人出去打工,給人打短工,每一天就背著個吊包站在一個地方,那里都是這種人。老板需要短工就來這里,隨便要誰就帶走誰,不用身份證明,不用名字,干活就行,工資日結(jié)。

他們每一天吃了上頓要為下頓忙碌,日子勞碌而沒有出頭之日。張林找不到活干的時候就背著一個大播放器,里面放著山歌,一個人到處走,飯也不吃,就跟著山歌大聲地唱,路人都當他神經(jīng)病,離得遠遠的。

張濤初中讀完之后輟學了,張林沒本事供他讀到高中,張濤在農(nóng)村幫家興和桂芬種地,種了一段時間,忍受不了桂芬。桂芬老了之后各種廢話,各種不順眼,各種看不慣,一個人的時候話也不說,一旦有了人就各種挖苦人家。

所有的瑣事都在飯桌上訴說著,桂芬還是會拿郭燕說事情,這個時候張濤就會很生氣,“得啦得啦,都離了,還說什么!”

桂芬囁嚅著,“賤婆娘,賤婆娘!還不讓說!”

張濤也跑了,跑去找了張榮,也就是他叔叔。張榮一個人賺錢讀了書,最后讀不下去跑到了外省打工,擺個燒烤攤,后來找了個媳婦,開了個小店,生意異常的好。

逢年過節(jié),張榮從不回去,那個地方對于他,只有噩夢和無盡的深淵。他欣然接受了張濤,也可憐這個侄子,讓他跟著自己干活。

海濤還沒有初中畢業(yè)的時候,張林回了家里,還帶來了一個媳婦。我見過那個女人,她比張林還要大十多歲,臉上都已經(jīng)全是皺紋。家興和桂芬不說話,默默讓她跟來了。

女人結(jié)過三次婚,還有三個孩子,最大的孩子已經(jīng)三十幾歲了。張濤在外面打工,海濤在家里忍受這個女人。

他不叫女人叫媽,我也很少見過他跟那個女人交流,張濤知道張林又娶了這個女人的時候什么話都沒有說,讓海濤好好在家。

女人在家每天就是養(yǎng)家畜,洗衣服。張林帶回來這個媳婦后離開了,繼續(xù)背著播放器游手好閑。女人來的時候還背著一個嬰兒,是她的第三個孩子。我跟海濤玩的時候,每一次遇見村里人,那些人都問海濤那個新媽怎么樣?

海濤不說話,狠狠地瞪對方一眼,人家也樂得自在,下次見面還是這樣問。他們可不管海濤難不難受,痛不痛,自己舒服就是了。

女人過了一次年,那一次給她三個孩子都發(fā)了紅包,沒有給海濤和張濤。桂芬在家里看著這個女人,越看越不順眼。

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女人跑了。一天夜里,女人背著嬰兒消失了。她一個人睡,張林也不在,夜里起身開門,桂芬以為她要上廁所。

海濤更沉默了,話也不說,來找我玩也是談論各種游戲,我聽說他的成績越來越差,在學校也是各種惹事,老師也懶得管。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最好的辦法就是不說話,張濤也知道了,我當時看見當別人提起這件事時他的表情,我這一輩子,第一次見他露出的那個表情。

是窘迫,是猶豫,是麻木,是痛苦……我很難體會其中的味道。

海濤已經(jīng)快初中畢業(yè)了,女人又回來了。她一個人跑了之后,才發(fā)現(xiàn)自己沒地方去,又背著孩子回來了。桂芬不說話,看著女人的背影迷茫著,她跟自己好像,真的好像……

這個家已經(jīng)成了客棧,誰都能來,誰都能走,家興不說話,桂芬也不說話,那女人的存在就是每天做點家務活,桂芬給她口飯吃,給她個地方住。

這是婆媳?她曾經(jīng)疑惑過,問過,但是沒有答案。女人更像一個雇工,她是雇主,僅此而已,她也麻木了,每天就坐在樹下,老眼看著遠處,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最終,女人還是跑了,這一次她沒有回來。我聽說,她又嫁到了另一家去。嫁?所有人疑惑著。海濤沉默了,張濤也沉默了,別人的話也不會讓他們露出痛苦了。

別人一面嬉笑著問那女人是不是又跑了,二人也可以嬉笑著回答說對。別人一笑而過,兩個人就可以瞬間收起表情,然后徑直離開。

張林知道后,也沒說什么,還告訴張濤,以后他再找一個。海濤初中畢業(yè)的時候,考中考就走了,他沒什么留戀的。海濤在學校里,一個星期生活費都沒有,飯也沒得吃,張林直接不管他,不想在他身上花錢。海濤到處借,告訴同學畢業(yè)后他去打工還錢。

我再次見到海濤,他去讀了技術(shù)學院,自己攢錢,他說他去學一門技術(shù)養(yǎng)活自己,然后去找他哥。后來,張林把他攢的錢拿走了,告訴他讀這種學校沒有前途……

我最終沒有見過他,聽別人說他在縣里找了個酒店當服務員,他沒有去找他哥,他哥幾年都沒有回來一次,偶爾來一次,兩個人還是玩的開心。

農(nóng)村老屋里,只有家興和桂芬兩個老人,桂芬經(jīng)常生病,腿腳也不利索,年紀越來越大,曾經(jīng)的笑話終究還是被老一輩帶走了,誰都不提。

桂芬在家喂豬養(yǎng)雞,家興一個老人就上山背草,放牛,種地。一個人包下了所有農(nóng)活。

累不累?他說總不能餓死,這么多地,放荒可不行。

老兩個一天沉默,幾天沉默,也不吵架,也不說話,各干各的,上山和煮飯,各自分工。

過年的時候張林會回來,海濤和張濤都不來,張榮也在外面。別人家燈火熱鬧的時候,他家里草草貼好門聯(lián),吃完飯睡覺,畢竟第二天還要上山。

桂芬還在外面四處治病,一個老人在陌生城市里奔波求醫(yī),張榮給她打錢,負責費用。她回來一次,來我家店里坐了一會,我坐在一邊玩著電腦,她在旁邊看著。

“長這么大了!”她說。我尷尬地笑笑,不知道怎么接話,我對這個老人的印象很差!

“可憐我家張濤,書都沒有讀完!”她嘆氣一聲說道。我愣了一下,不說話。

“你說,是不是我家祖墳埋錯了,我感覺你家的祖墳埋得真的好!”這一下我徹底沉默了。

我回老家見到一次家興,家里就他一個人坐在門口抽著旱煙,眼睛瞇著,不知道在看哪里。整個家充斥著蕭索和冷清,偶爾家里狗吼叫兩聲,家興就罵道,“吼什么!人都沒有!”我不知道他值不值得同情。

他瞇著眼坐在曬臺上看著遠處,我問他看什么。他沉默,只是看見我的時候會說,“居然長這么大了,不知道張濤怎么樣了?”

我不說話。父親去他家曬臺上幫忙調(diào)試電視的鍋蓋,我就跟著上去。他仍坐在那,看著遠處。我好奇地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那里是山,綿延無盡的大山,山遠處是山,行人看不到那邊。

我見到張濤一次,兩個人還是玩得很開心,他還一直記得我。那是張林葬禮的第一晚,家興坐在屋外抽著旱煙,跟幾個老人調(diào)笑著,又互相拍拍背,說著幾句開玩笑的話。

我站在門外,張濤和海濤跪在棺材前看不清表情,兩人沒有哭,也沒有說話,只是老實地跪著。昏暗的燈光下,還有一些小輩也在跪著。

許久他才出來,他問家興,“我奶去哪了?”家興哎了一聲,“敗家玩意,兒子死了都不會來,就在外面等著治病,也是死了算!”張濤深深地看了他一眼,然后轉(zhuǎn)頭看向了我。

我跟他爬到了曬臺上,遠處黑色一片,眼睛看不清的地方就好像老舊電視機的雪花屏幕,兩個人坐著都沒有說話。

“你母親怎么樣了?”我說道。“她?現(xiàn)在嫁給了一個男人,那家里還算有錢,她自己當了一個包工頭,帶著工人到處找活干。”他很冷靜地說著,沒有任何難受,臉上沒有難堪,就像在談論跟自己毫不相關(guān)的人一般。

他跟我說,“你不知道,小時候我媽被打回娘家的時候,我也跟著去了,那個時候她在前面哭,我就在后面哭!”

他說他現(xiàn)在也會夢到這個場景,那是夜里,天上黑漆漆一片,母親在前面哭著,自己也哭著,他只能看見母親的背影逐漸模糊,但是抓不住,他想喊,喊不出聲音!他能聽到,周圍的大山也在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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