親吻在日出之前 1-2

△預(yù)警:葉喻同父異母兄弟關(guān)系設(shè)定 雙向暗戀

△年齡差:一歲半 因此可以忽略

△葉喻Only

孤獨大多如常

你說生來是種補(bǔ)償

誠然體諒

何為失望

——陳鴻宇《來信》


*


很久以后,他在一個暮色蒼白的,一如既往漫長而揪心的夏天再次想起第一次和他相遇的那個夜晚。

那天喻文州才十六歲。被葉修的母親牢牢地牽在手心,怯生生地?fù)P起刻意到虛偽的笑容,叫他“哥哥”。

哥哥。十七歲的葉修背著書包被這個稱呼澀澀地鎖死在門檻邊。身邊的空氣悄悄帶來男生身上揮之不去,干凈又悲傷的薄荷氣息。他吸了吸鼻子。

好像是聽母親說起過,那個拋棄了他們母子的負(fù)心漢和別的女人有一個和自己一般大的兒子。不知道姓名,不知道長相,不知道性格,知道的只是“那個一夜之間就死了父母的可憐的同父異母的弟弟”。

這是葉修對喻文州唯一的了解。這層了解,還是強(qiáng)加在一天前,母親面無表情地告訴他自己親生父親的死訊的瞬間。語氣平靜,好像是在說“今天天氣不太好啊”一樣的毫無波瀾,死氣沉沉。

葉修面對親人的死去,他恐怕也是一樣的冷漠。自出生,母親就自作主張斷絕了和父親的所有聯(lián)系。連銀行卡上的數(shù)字來往都斷片,更不用說見面。

現(xiàn)在的喻文州竟然還能對他笑得出來。黑發(fā)上濕漉漉地黏著水珠,黑色T恤被某種液體濡濕,凹陷出更加絕望的顏色。葉修這才想起來今天小雨。男生有純粹的寶藍(lán)色瞳孔,含著一點點悲慟的晶瑩,向葉修這個方向,戒備又認(rèn)命地看過去。

“你叫什么?”

“喻文州。”聲音帶著含蓄的沙啞哭腔。

“葉修。”說這話的時候?qū)Ψ姐吨~修又歪了歪腦袋,補(bǔ)充了一句,“我的名字。”

母親把雜物間收拾出來給喻文州住,在葉修房間的對面,有些慚愧又有些無奈地?fù)н^他,“文州先暫時住一住,過幾天我去把空調(diào)裝上。”

喻文州卻拒絕,“謝謝阿姨,我不用空調(diào)也沒關(guān)系的。”

葉修在一旁寫作業(yè),聽見這話,輕笑了一聲,怎么可能沒關(guān)系。杭州夏日氣溫飆升到將近四十度,他自己一個人在家就穿一件單衣開著十八度的空調(diào)啃著冰鎮(zhèn)西瓜,都覺得渾身燥熱的很,何況是一個從小嬌生慣養(yǎng)的貴公子。

這么一想,一道簡單的三角函數(shù)就開始出錯。看著與參考答案上截然不同的計算結(jié)果,索性把作業(yè)本合上,反正他數(shù)學(xué)作業(yè)一年到頭做完的次數(shù)屈指可數(shù),老師對他早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數(shù)學(xué)公式肯定是不如這個從天而降的外表清俊的弟弟富有吸引力的。葉修途經(jīng)洗手間的時候往鏡子里掠過的自己留意了幾眼。發(fā)現(xiàn)領(lǐng)口的扣子松松散著,本應(yīng)該筆挺地打著領(lǐng)帶的地方空落落的。應(yīng)該是體育課的時候嫌熱,想都不想就直接硬生生扯掉隨地一扔,離開操場的時候顧著和女同學(xué)說話,忘了拿。

鏡子里的葉修歪了歪腦袋,還是把扣子扣上了。

雜物間的門是虛掩的。還沒走到跟前,就被濃烈刺鼻的煙霧糊上了臉。喻文州靠在窗臺上抽煙,動作生澀拙劣,臉頰通紅,看來被這個玩意戲弄得狼狽不堪。

小雨將夜色旖旎輕柔裁剪,鋪在他的眼中,與那些悲傷上涌的淚珠一并融化了。窗外的萬家燈火,沒有一點是屬于他的。

從這個角度看過去。喻文州的側(cè)臉極美。每一處邊緣的雕刻,五官的弧度,都精致如畫,像他的母親一樣,一種能把憂傷的美放大到最大化的生動之美。

葉修愣在門口。看的有些失神。

喻文州呆了呆。主動叫了他過來——不是“哥”也不是“葉修”,而是“喂”,卻語氣柔和。葉修有些窘迫。上前從他手中奪過煙,熟練地踩滅。喻文州也沒反抗,濃密纖長的睫毛犯規(guī)地上下飛舞了幾下,很是無辜的樣子。

“誰教你抽煙的?”葉修把自己平時藏?zé)煹某閷侠_,仔細(xì)上了個鎖,頭也不回地說,“想不到你這個大少爺也會學(xué)壞。”

“你剛才找我?” 喻文州眨了眨眼睛,選擇避開話題。

倒是很聰明。葉修點點頭,“你要不要和我先住一個房間。這里沒空調(diào),我怕你太熱受不了。”是在征求對方意見的語調(diào),卻已經(jīng)把喻文州從窗臺上拽下來。

“省的你又禮貌性地拒絕。”葉修邊說邊把房間的空調(diào)打開,“你在里面做作業(yè)吧。”

“你呢?”

“我不做作業(yè)。” 葉修沖他笑了一下,“我們家條件比不上你們家的花園別墅,你將就將就啊。”喻文州聽見這話,眼睛眨巴眨巴,五官輪廓不自覺又黯淡了。

要哭了?

葉修識趣地拿了MP3往客廳走。男生哭是稀罕事,男生哭還去勸就是世界奇跡了。

關(guān)門前往房間里匆匆探過一眼。喻文州背靠著墻,臉深深埋進(jìn)膝蓋里,雙肩止不住地顫抖。

母親回來的時候快要晚上十點,打包了一些夜宵回來,見客廳里只有兒子一個人,就讓他去把文州叫出來吃東西。說話的時候不經(jīng)意感嘆了一句,這孩子,實在是可憐。已經(jīng)兩天沒吃過東西了。

敲了好幾下門都沒人出來。小心翼翼地開門進(jìn)去,喻文州雙眼緊闔,呼吸聲均勻。竟然已經(jīng)睡著。

睡在地板上。葉修的東西,他一下都沒碰。床。書桌。椅子。被子。都沒有。用外套枕著頭,臉上滿滿的都是淚痕。

喻文州這人十分矛盾。或者說,越來越矛盾。

為人溫和,卻能在這份溫和中找到一絲恰到好處的、冷漠疏離的距離感。像是藏在柔軟棉絮中的一粒細(xì)小的石子,難以覺察;又像是那種會在你難過的時候主動安慰你,卻是根本不關(guān)心你到底是為什么難過,因為他覺得安慰你是一種責(zé)任,他應(yīng)該是完成這個任務(wù)——就算是安慰,也是帶著濃濃的形式主義的敷衍色彩。

就算是一半血緣關(guān)系的兄弟,而自己與他的關(guān)系更像一個租客與房東。喻文州對葉修漠不關(guān)心,葉修覺得喻文州難以理解,索性懶的理解。

喻文州轉(zhuǎn)學(xué)去了葉修所讀的重點高中,高一。比葉修低一個年級,卻在月考中主動要求做高二的理科試卷,結(jié)果考出了在無數(shù)老師眼中“只有葉修才能做到”的數(shù)學(xué)、物理、化學(xué)三門滿分的驚艷成績。

教導(dǎo)主任魏琛建議他跳級讀高二理科實驗班,和哥哥葉修一起,出乎意料地遭到拒絕。以至于一次競賽輔導(dǎo)上,魏琛嚴(yán)肅地把葉修叫到辦公室,手指一邊扣著桌子一邊擰著眉頭質(zhì)問,“你這個弟弟,不跳級為什么要做高二的卷子?玩老子呢還是腦子不開竅呢?”

“不知道,我一天都見不了他幾次。”葉修認(rèn)真地看著魏琛的眼睛,努力向他傳送“我也很無奈”這一腦電波,“他寧可去擠公交也不要和我一起上下學(xué)。”

這是真的。所以喻文州會提前一個小時起床去趕車。所以每次葉修起床,看到的地板上的床墊,淺藍(lán)色的被子疊的整整齊齊,一塵不染,毫無生氣。像是從來沒有人擁有過。

后來葉媽媽婉轉(zhuǎn)地問喻文州要不要和葉修一起回家,這樣安全。理所當(dāng)然又不出意外地被又禮貌性地回絕了。

反正幾個月下來是沒出過什么事。多了個弟弟跟房間里多了張床墊似的。毫無存在感,可他偏偏就是在那兒。

早操后回教室,在樓梯上撞見了喻文州。干凈的制服,高一的墨綠色領(lǐng)帶一絲不茍,他笑了笑,深藍(lán)色的瞳孔稍微流露出一些溫柔,算作對哥哥的問候。

“這人是誰?”同行的包榮興好奇。

葉修“哦”了一聲,把手中的可樂用力擰開,“我弟弟。”腥甜的氣泡爭先恐后地溢出來,臉上如薄薄地敷了一層糖紙。

“長這么好看,還笑,勾引人啊。”

“怎么,你被勾上了?”

“沒有沒有,我哪敢啊。他什么星座的?”

包榮興帶著笑和葉修一前一后進(jìn)了教室。空調(diào)是立式的,早操完總會有很多男生站在通風(fēng)口前,撩起校服死命爭奪氣若游絲般的冷風(fēng)。

“我知道就好了。”用紙巾擦了擦汗后,葉修不耐煩地把前桌傳來的作業(yè)丟到正在熟睡的后桌方銳的頭上,疼的直接把人家從睡夢中殘忍地拎出來——這人前幾天打籃球傷了腳,借此逃掉一切體育活動霸占著空調(diào)享受王子般的待遇。

方銳吃痛地揉揉腦袋,“葉神你又怎么了?跟誰賭氣啊……”

前桌很快反手扔過來一個紙團(tuán)。方銳自認(rèn)倒霉成了葉修的頭號發(fā)泄工具,剛要把紙團(tuán)扔進(jìn)垃圾袋,卻發(fā)現(xiàn)上面有鋼筆的墨跡,眼疾手快趕緊把寶貝從垃圾袋里搶救回來。

“晚自習(xí)幫我請個假。”

方銳恨恨地往上寫字,“你還要請假?直接逃課不就行了。”

“家里多了個人,不方便。”

“你這話說的跟娶了媳婦似的。” 后桌剛剛被吵醒后的笑聲帶著點倦意。

“媳婦還會陪你說話,他可不會。”

*

包榮興沒想到今天還會第二次遇見喻文州。當(dāng)他在教室門口看見格格不入的高一制服的俊秀身影,與上午在樓梯上的匆匆一瞥的面容交互重疊,是一個人。腦海中迅速閃過一個算不上名字的短語——葉修的弟弟。

“我找——”喻文州稍稍蹙眉,像在努力回憶起什么,“葉修……是叫這個名字吧?”

包榮興有些哭笑不得,這人當(dāng)真和葉修形容的沒差,連一起生活了幾個月的哥哥的名字都記不清楚,“你是他弟弟?他晚自習(xí)請假了。”

喻文州的瞪大了眼睛,“請假了?他去哪了?”

“這個——”摸了摸腦袋,憑著包榮興和葉修的交情,倒是能猜出葉修大晚上的逃課所去的幾個地點,但“替葉神死守機(jī)密寧死不屈”的革命精神在他腦中隱隱作祟,讓他糾結(jié)了好一會。最后想想,他弟弟去找他是天經(jīng)地義,就算自己不說,萬一這小子鬧到老師那去,很有可能就是一個處分。于是對喻文州說,“你等等。”

包榮興拿著一張名片出來塞給他,“你去這里看看。除了這二,我也不知道他會去哪。”

現(xiàn)在司機(jī)拿著這張花里胡哨的名片,趁紅綠燈的間隙從后視鏡里打量后座的少年。剛剛放學(xué),書包護(hù)在胸前,不知所措地凝視著窗外。白皙的膚色調(diào)皮地滾了一層毛茸茸的金邊,碧藍(lán)色的瞳孔在夕陽下折射出驚心動魄的窒息美感。

像畫中走出來的少年。

怎么看都不像是去那種地方的人,司機(jī)低頭再三確認(rèn)名片上的地址——Anchor酒吧,這個地方他先前載幾個打扮艷麗的駐唱歌手去過。

“前面轉(zhuǎn)角進(jìn)去就到了。”司機(jī)說。

喻文州從皮夾里拿錢給他,合上車門的時候笑了一下,“謝謝叔叔。”

說說是人人都嗤之以鼻又難掩熱情的三級酒吧,卻龜縮在無比破落的小巷子里,與這座城市的貧民窟毗鄰而居——因此,青磚白瓦間,突兀地拱起來一點艷麗的霓虹燈,竟然讓人挪不開眼。

酒吧外站著幾個嫵媚的女人,抽著女士煙,毫無掩飾地表達(dá)著自己對眼前這位清秀少年的好奇。

“找誰?”服務(wù)員小姐身上濃烈的劣質(zhì)香水味熏得喻文州頭疼欲裂,他下意識地往后倒退了幾步,卻還是保持微笑,禮貌地說,“我找葉修,麻煩你了。”

女人拿著登記本一個名字一個名字地戳過去,抬起頭看著喻文州,“在包間,206,你是他同學(xué)?”

“我是他弟弟。”

聽到這句,女人“噗嗤”一下,竟然是笑了,狹長的丹鳳眼涂著深紫色的眼影,眼線濃密而張揚地向上挑起,“我怎么沒聽說過葉神還有個弟弟。在這登記下姓名和身份證號,小吳,帶他過去。”

服務(wù)員把喻文州帶到二樓的樓梯口,就忙著去招呼客人。樓梯是木質(zhì)的,踩上去,像是有了生命,發(fā)出痛苦的咿呀聲。

一塊木牌掛在門前,馬克筆手寫著“206室”。

喻文州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深呼吸,再慢慢敲門。一下一下一下,也不說話,毫無創(chuàng)意。于是門內(nèi)的回應(yīng)也選擇了遲鈍與無視。他皺了皺眉,又用力敲了幾下,以為葉修沒有聽見。

“沒人么……”

突然門里有輕輕的窸窸窣窣聲。是腳步聲、穿衣服聲、床榻響聲與說話聲雜糅在一起的慵懶調(diào)調(diào),他聽見有男人的聲線怒罵了一聲“誰啊”,自然而然也聽見葉修的那一句“我出去看看,你等我。”

然后手搭上門把,稍稍用力。外面被燈紅酒綠浸潤的新鮮空氣暢快地溢進(jìn)來。

喻文州呆呆地看著他。葉修也呆呆地看著喻文州。一秒、兩秒、三秒,沒有人說話,葉修是不好意思說話——他現(xiàn)在上半身沒有穿衣服,喘息凌亂,雙頰透著可疑曖昧的潮紅。

喻文州是說不出話——結(jié)合葉修現(xiàn)在的模樣,剛才他聽到的說話聲,以及透過泄露出來的一點室內(nèi)光景,可以大致推測出發(fā)生了什么。何況床上的被子里還裹著個人。男性。

葉修點了根煙,順勢把門關(guān)上,“你來干什么?”

“爺爺來家里了,找不到你人。”喻文州閃爍著目光,克制住自己的注意力不往房間內(nèi)部游移,“你同學(xué)告訴我你在這里。”

兩人是同父異母的關(guān)系,這個爺爺自然是共同的爺爺。喻文州從小跟著爺爺長大,關(guān)系自然親密。而葉修只在過年的時候收到過這個爺爺寄來的紅包,對他的印象除了百度百科上的巨幅頭像外,就是紅包里幾張粉色的鈔票。

“不是有你嗎?”

“爺爺想見見你。”

“你看我這幅樣子,”葉修說這話的時候微微瞇起眼睛,尾音輕佻地上揚,“能去見他么?”

喻文州咬唇,“我會忘掉我今天所看見的。”

“說的輕松,你忘的了嗎?”

“……”一時語塞。喻文州心想跟這個莫名其妙的哥哥死纏爛打下去,自己說不定要被耗死在這淌污濁的渾水里,干脆拽著葉修的胳膊就往樓梯口拖。

葉修也是一怔,沒想到貴公子力氣還挺大,笑了笑,去掰開他的手,“別鬧。我沒穿衣服。”

“我的借你,書包里有外套。” 喻文州依然死不松手,葉修懷疑自己的手臂要被掐出淤青。

外套上有第一次見他那日淺淺的薄荷味。像整個夏天最后的溫柔,盡數(shù)落到他身上。葉修跟著喻文州坐公交車,雖然是晚上八九點,人潮依然未消退,葉修對著路線圖研究,到自家門口這站,粗粗估計至少還有七站。

幸好酒吧門口這站是第二站,沒什么人。兩人毫無顧忌地占了愛心專座,一前一后,喻文州拿出語文書開始背課文。

廣播里傳來恰好的音樂聲。吉他的前奏,葉修在心里默默笑了一下,民謠。

“你走的時候跟你那個……”喻文州突然轉(zhuǎn)過臉,稍微紅了紅臉,思考了一下措辭,“朋友,道別了嗎?”

“不是朋友。”遭到對方否認(rèn)。

“那……男朋友?”

“差不多吧。”葉修雙手放在腦后撐著,雙眼微闔,是在休息的樣子,“我給他發(fā)過短信了。”

喻文州點點頭。

“喻文州,”突然有人的手用力把自己的肩扳過去,他被迫與他四目相對,葉修凝望著他,忽而,揚了揚唇角,那模樣好像是在笑,好像是在嘲笑他自以為是的世俗,“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惡心?”

“……其實,我不這么覺得,因為——”

車輪下小小的石子,積壓著長長久久被人碾壓漠視的卑微,爆發(fā)出的巨大力量將整個龐大的車廂顛簸起來,好像搖搖欲墜。聽見這句話的時候,葉修整個身體失去重心向前趔趄,他們倆剛把座位讓給了一對老人。

那個“因為”后面的所有回答,聽不見了。想在問些什么的時候,車門不合時宜地打開,清脆的叮咚聲比任何時候都刺耳的多。

跳下最后一級踏板的時候往后看過去。喻文州耷拉著眼睛,額發(fā)向上不聽話地翹起了幾根,目光牢牢地黏在地面上,——口香糖,飛絮,灰塵,以及蠢蠢欲動的地底生物。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葉修叫了聲他的名字,“想什么呢?走了哦。”對方呆呆地勾了勾嘴角,算一個微笑,上前小跑幾步跟上。兩個人踩在絢麗虛無的霓虹燈下,一前一后幽靈似得游走。身邊是高大的法國梧桐,葉片是很應(yīng)景的深黃,路燈下,盛開出瀕臨凋零之際凄美的溫柔光澤。

葉修在單元樓前停下,按響了門鈴,沒有應(yīng)答。喻文州看了看身后,從書包里拿鑰匙出來開門,說,“車不在,爺爺回去了吧。”

“老年人就是沒耐心。”葉修笑。喻文州沒接話,悶聲不語地往前走著,昏黃的燈光被倉促的腳步聲喚醒,他走的很快,快到葉修只來得及在抬頭的瞬間,在某個狹小的樓梯轉(zhuǎn)角處,瞥見男生洗的發(fā)白的校服襯衫,蝴蝶般輕盈地掠過眼前。

母親晚上在醫(yī)院值夜班,習(xí)慣性地把門上了保險。葉修一邊換鞋子一邊看喻文州因為鑰匙轉(zhuǎn)錯方向急的面紅耳赤的模樣。

“我來吧。” 葉修順勢湊上去,往另一個方向轉(zhuǎn)了轉(zhuǎn),輕松打開。這時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的手還毫無意識地搭在喻文州已經(jīng)僵硬的手背上。喻文州歪了歪頭,觸電般地快速抽離,看著葉修換拖鞋的背影,慢吞吞地開口,“我剛才在車上,其實是想說——”

他回過頭來,微微擰著修長的眉,帶著點曖昧的笑意,好奇地望著他看。

手不自覺地握緊。用力深呼吸,這話本來在車上說,仗著周遭人山人海,還不至于太尷尬,想到這里,喻文州在心里扇了自己一記響亮的耳光,——想什么呢,這有什么尷尬的。

于是他低著頭,鞋架上的花瓶里恣意生長著一枝妖冶的紅玫瑰,他心想這花紅得真好看,是恰到好處,不深不淺的紅,“因為我們身上有一半相同的血液在流動,所以,我不覺得。”

葉修一聽,當(dāng)即笑出了聲,“屁話嘛不是。”說完癱在沙發(fā)上把電視調(diào)到體育頻道,“爺爺沒留下什么東西?”

“……有。”喻文州猶豫了一下,從口袋里拿出兩張銀行卡,確認(rèn)卡號無誤后,把其中一張給了葉修,“這是爺爺給的生活費。”

“有多少錢?”葉修拿著卡翻來覆去地看。

“三四千吧,他說他每過一段時間還會陸續(xù)打一點過來。”

“三四千的話……”葉修若有所思,搖搖頭,“還差的多啊。”

“什么?”

“沒事,寫你的作業(yè)去。”

葉修話剛說完,喻文州就拿著厚厚的一疊卷子出來做,這行動力不是一般的強(qiáng)。自喻文州搬進(jìn)來住后書桌就歸了他,一開始還礙于禮貌寧可趴在地板上用課本墊著寫也不好意思占哥哥的桌子,一次被母親目睹喻文州這般慘狀后把葉修從頭到腳狠狠數(shù)落了一遍,葉修好說歹說終于把他勸上了書桌。

名正言順地沒了做作業(yè)的場所后,葉修蓋著空調(diào)被喝著冰可樂玩著手機(jī),家里電路一直有點問題,燈光忽明忽暗,男生精致的側(cè)顏就無比契合地融入夜色旖旎中,消失不見。

再度浮現(xiàn)之時,冰藍(lán)色的眼眸就是窒息的美麗。

手機(jī)在這時候響了一下。男友發(fā)來的信息,意思是明天晚上見面。葉修想想有個全國高中生數(shù)學(xué)競賽在明天,如果缺考免不了又被魏琛一頓訓(xùn)斥;轉(zhuǎn)念一想,校隊里王杰希、韓文清、張佳樂他們,哪個不是閉著眼睛瞎寫,復(fù)試邀請就會自動送上門來的神級人物,不差自己一個。

于是很快地回復(fù):OK。

*

喻文州沒想到這輩子他會第二次踏進(jìn)Anchor。晚自習(xí)上到一半突然接到一個陌生女人的電話,能從說話的腔調(diào)中推理出她的身份,那天那個涂紫色眼影的酒吧老板娘,用著一種奇怪的慵懶調(diào)調(diào)跟他說了一件事。

“你是葉修的弟弟吧? 你哥在酒吧喝醉了,還跟人打架……嗯,手臂上好像在流血,你趕緊過來吧。啊,別掛電話啊,帶點錢來,砸壞了這么多酒杯你說要不要賠錢?”

喻文州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樣的心態(tài)說出那個“好”字和那句“辛苦你了”的。前桌黃少天見他作業(yè)寫到一半就匆匆忙忙地整理書包準(zhǔn)備回家,疑惑地轉(zhuǎn)身問,“你要去干嗎,這么著急?”

喻文州頭也不抬地說:“我哥出事了。”拉鏈拉到一半,突然想起了什么,“你能不能先借我點錢。”

*

看見喻文州推門進(jìn)來的時候,酒吧前廳圍擁在一起抱成團(tuán)看熱鬧的人群“呼啦”一下散開了。個個都拿著玩味的眼神往他身上打轉(zhuǎn)……喻文州這回對這些光怪陸離的場景駕輕就熟了,小心地縮著身與女人裸露的肌膚保持距離,費勁地往輿論的中心擠過去。

看到對方的時候,都是一怔。

葉修靠在墻角,微微闔上眼,纖長濃密的睫毛安靜地垂下來,與此完全不襯的是,校服外套沾了血跡被隨意地丟在一旁,手臂上有一道狹長的傷口,像一個嫣然而驚悚的微笑,觸目驚心。

喻文州走過去想要把哥哥扶起來,突然有什么尖銳的東西,猝不及防地從他的腳底鉆了進(jìn)去,那疼痛幾乎要直直地戳進(jìn)心臟。痛覺的到來使意識有短暫的模糊,他抬起腳,把破碎的酒瓶往旁邊挪。

“你怎么了?” 喻文州離開學(xué)校的時候順路去藥店買了繃帶,一圈一圈認(rèn)真地纏在葉修的胳膊上,“打架也要小心自己啊。”

“嗯,小心著呢。”說這話的時候,葉修笑了一下,卻瞬間凝固了——忽而漂亮的琥珀色瞳孔聚焦于視線的正前方,像是籠了一層薄薄的霧,慢慢黯淡了下去,“唷。這么快就有了新歡?”

喻文州愣了愣,轉(zhuǎn)過臉往身后看去,是兩個男人,其中一個,就是他上回來不小心撞見的那個,此時穿著灰色上衣,眼神閃爍飄忽地往自己臉上繞;另一個個子比灰衣服略高,穿深藍(lán)色,眉目深邃像是外國人。

他被陌生人打量的有些難受,移開目光去,等那兩人靠近自己這邊,他下意識地伸手,把受傷的葉修擋在身后。

“喂……”葉修趴在他耳邊輕輕說,溫勻的呼吸盛開著曖昧的酒意,往他的后頸上柔柔地粘上去,“我還沒弱到需要弟弟保護(hù)的地步吧。”

“……你受傷了。”喻文州往前傾了傾,拉開兩人的距離,卻揚起臉,鎮(zhèn)定地望著來人。灰衣服開始似乎還沒認(rèn)出喻文州,或者覺得這人臉熟的很,卻始終沒能記起,這會四目相對,純凈如海般的眼眸,可惜懷著明顯的敵意,他霎時間明白過來他是誰。

——那天那個穿著和葉修一樣校服的的男生,擁有和他一樣讓人無法移開眼去的、驚心動魄的美貌。

“你是——”男人猶豫地開口詢問。

喻文州正欲回答,突然身后的葉修湊到他耳根前,竟然是在笑,“你介不介意我親你一下?”

“你說什么——唔!”

結(jié)果沒有等到對方的允準(zhǔn)就捏著下頷,把面容朝向自己,沒頭沒腦地吻了上去。他的鼻尖輕輕地擦著他的,一個身上永遠(yuǎn)揮之不去的淺淺薄荷香,一個此時混著血腥味的煙草味與酒味,一時間撞出的化學(xué)反應(yīng)物竟然出奇的……誘人。

喻文州的嘴唇干干的。像一朵僵硬的櫻花,縱使寒冷如冰,也是那樣的柔軟,盈盈地輕拂過他的唇角。途中他調(diào)皮地睜著眼去看喻文州,臉頰邊嫣然的色彩的讓他想起西湖夏日的荷花。

顯然是初吻,所以喻文州徹徹底底被僵在了原地。

本來只想小小地啄一下的。葉修私心又延長了這個吻。喻文州一開始還呆呆地瞪著眼睛,一副不知所措的無辜樣,雙手緊張的不知道該往哪放,此時卻認(rèn)命般地闔上的雙眼,長長的睫毛毫無防備地垂下來,在結(jié)束親吻前,葉修又帶著點私心,湊上前吻了吻他的眼睛。

“如你所見,”葉修沖男人笑了笑,“這是我男朋友。”

說著還把傻傻呆在剛才那個吻中的弟弟往身后拉。

“論新歡,我比你有的更快喔。” 葉修捏著喻文州的手,沖已經(jīng)惱羞成怒的男人戲謔地?fù)P一揚下巴,“再見啦,我們還有事要做呢。” 重音全部都咬在那個“有事要做”上,然后眨眨眼,揚長而去。

葉修一直牽著他到門口。知道自己剛才做了什么壞事,喻文州一直低頭保持沉默,葉修不太好意思說“送你回家”之類疑似調(diào)戲的話語,一路尾隨著書包拍在肩上一晃一晃的弟弟到十字路口,無數(shù)車子亮著閃光燈如流星一般從眼前游過去。

“你打車,我坐公交車。” 葉修從口袋里摸了張五十塊。

喻文州冷眼看著他:“不要。” 臉還是紅彤彤的,稍微不愉快地撅起嘴,沖一輛往這邊飛馳而來的出租車招了招手,在打開車門的時候回頭說了一句,“我走了。”

*

三。二。一。

隨著紅燈變成綠色,天空毫無預(yù)料噼里啪啦地下起雨來,如一堆破碎的石子打在車窗上,叫囂著自由。身邊的街景在雨水的凈潤下開始漸漸模糊。路人五彩斑斕的衣服連同一如既往的暖黃路燈,被同一攪亂成一片污穢。

不斷的有小孩子撲在媽媽的懷里,嘻嘻哈哈地叫著“下雨啦下雨啦。”

喻文州在這堆已經(jīng)辨不清誰是誰的骯臟顏色中,在巨大McDonald的廣告牌下找到了葉修。好巧不巧,一個狼狽不堪地在公交車站下等車,另一個被車水馬龍堵死在路口。

男生墨色的頭發(fā)濕漉漉地粘在額前,校服外套沾著血被用來擋雨,身邊同樣遭遇暴雨的行人紛紛投來好奇又驚恐的目光;內(nèi)搭的黑色短袖徹底濕透,顏色朝著黑夜的方向又邁進(jìn)了一步;McDonald黃色的燈光從背后透到身前,整個人籠在一層淡淡的金色光暈中。

——像一個蒼白又高貴的落難國王。

——好像在學(xué)校里很受女生歡迎。被封為校草來著。

——這個校草竟然是我哥哥。他剛才竟然跟我接吻。

這是喻文州的初吻。他從小到大,憑借漂亮的外表和溫和的性格,他身邊從來不缺女孩子的追捧。父母也有意無意地安排過同樣家境優(yōu)越門當(dāng)戶對的女孩子見過面,美其名曰“交流學(xué)習(xí)”,然而,看見眼前中英混血藍(lán)眼睛長卷一笑一個小酒窩的姑娘,喻文州依舊無動于衷。他自己也不知道為什么無動于衷。

剛才那個吻,不深不淺,恰好是彼此雙唇最貼近也僅僅限于唇間貼近的完美距離,介于輕柔與粗暴之間,只記得葉修的身上的淡淡煙草味,他手指輕輕按在他下頷上的滾燙溫度,他唇邊殘余的腥甜血液……猝不及防地往他心里猛地一鉆。

這么一鉆,就忘了反抗了。等到回過神來,已經(jīng)被葉修牢牢牽在手里,他手指纖長而白皙,骨節(jié)分明,因為長期用筆磨出小小的繭,悄悄地磕著他的手指。

想到這里,司機(jī)為了換氣搖下車窗,喻文州無意間看見后視鏡里的自己,這時候才悻悻地卸下一直毫無意識上揚的嘴角,卻怎么也卸不下臉上的一片霞色旖旎。

“叔叔麻煩旁邊靠邊停車。”

“到了嗎?” 司機(jī)一邊找錢一邊疑惑地問。剛才明明報的不是這個地點。

“嗯……”

車子開始緩慢地蠕動,雨越下越大,好像剛才只是一場舒緩的前奏。McDonald的廣告牌已經(jīng)無法阻止雨的洶涌來襲,水珠陸續(xù)不斷地滾過那個巨大的“M”字。葉修身邊的人大多都有人作陪,此時已經(jīng)往附近最近的一家便利店沖刺買雨傘。

葉修也想隨著人群,把水坑踩的聽聽彭彭買給了把傘趕緊坐車回家,結(jié)果等沖出去一半路,一摸口袋才發(fā)現(xiàn),沒錢。那五十塊拿去換了零錢坐車,半路突然下雨一陣猛沖,全掉了。全身上下只有手中牢牢攥著的兩塊錢。

“靠……”

罵完了還是無奈地挪回M字下。葉修第一次覺得自己如此廢柴,佝僂著腰,校服護(hù)頭頂,手臂上的傷口沾了水,痛的像有人在傷口上又割了七八百次。

想想今天的“約會”,葉修愈加覺得自己廢柴。本來翹課高高興興地跑去和男友約會,在床上完事后葉修正抽著煙打算如何開口要錢。

沒辦法,家里為了給外婆治病負(fù)債累累,葉修又要上學(xué),那時候這人正好在追求他,葉修一開始并不打算開始戀愛影響學(xué)習(xí),這人卻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可以給他錢。

原來是有錢人家的富二代少爺。葉修哼了哼說,你這是要包養(yǎng)我啊。那人卻可憐兮兮地望著他說,不是不是,你在上。說完就直接甩了張銀行卡,葉修也是個實誠的,拿了錢就乖乖跟人家好上了。

今天不知道怎么回事,男友突然說沒錢了還把賬單翻出來給葉修看,葉修一邊劃拉一邊聽他模模糊糊慢慢吞吞地說要分手,葉修說:“我操你玩老子呢。”

男友跟追求他那天一樣用無辜的眼神看他,沒玩你,我喜歡上別人了。

葉修一邊對著鏡子扣扣子一邊說那你好歹也給個分手費啊。男友卻一臉被騙的表情說給新歡買了一塊卡帝亞現(xiàn)在信用卡透支了,你自己卷鋪蓋趕緊走人吧,這時候男友的新歡跟喻文州弟弟上次那樣闖了進(jìn)來,卻沒喻文州那樣好的定力,直接揮拳頭砸了上來。

然后,然后喻文州就來了。葉修看著男友帶著新歡在一邊叉著腰看自己好戲,又看看認(rèn)真的不行護(hù)在自己身前的弟弟,突然想整整這個渣男,邪念一起,就問,“你介不介意我親你一下?”

不管人家介不介意,反正親了就是親了,還挺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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