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上海不能不去田子坊。
田子坊位于上海打浦橋地區一條叫泰康路的小街，1998年前，這里還是一個馬路集市，后來隨著著名畫家陳逸飛、爾冬強、王劼音、王家俊等藝術家和一些工藝品商店的入駐，這條默默無聞的小街成了由上海特有的石庫門建筑群改建的創意產業聚集區。
前段時間我和朋友一起去逛田子坊，在田子坊1號門旁邊的介紹牌上看到了下面這么一段：
1999年，畫家黃永玉為泰康路210弄提名為“田子坊”。
田子方，據《史記》記載是中國古時最老的畫家，取其諧意，寓意藝術人士集聚地。
1號門入口最右一塊介紹牌第三段講了田子坊的得名由來。
一 ?田子方是誰？他是畫家嗎？
我看到的“田子坊”介紹牌上說，上海田子坊得名于“田子方”。田子方，據《史記》記載是中國古時最老的畫家。
根據這個線索，我找到了《史記》對于田子方的記載：
《史記·魏世家》：
子擊逢文侯之師田子方于朝歌，引車避，下謁。田子方不為禮。子擊因問曰：“富貴者驕人乎？且貧賤者驕人乎？”子方曰：“亦貧賤者驕人耳。夫諸侯而驕人則失其國，大夫而驕人則失其家。貧賤者，行不合，言不用，則去之楚、越，若脫躧（xǐ，草鞋）然，奈何其同之哉！”子擊不懌（yì，歡喜）而去。
魏國太子子擊在朝歌遇到了魏文侯的老師田子方。子擊命人引車讓路，并下車行禮拜見。田子方卻不還禮。子擊（面子上有點下不來，）故意問田子方：“您說，是富貴的人容易傲慢待人，還是貧賤的人容易傲慢待人？”
田子方說：“也就貧賤的人能傲慢待人吧。如果國君對人傲慢，就有可能失去他的國家；如果大夫對人傲慢，就有可能失去他的封地。對于貧賤書生來說，要是這里的人嫌他說的話不中聽、看他做事不順眼，他一言不合就能跑到楚國、越國去，換個地方就像脫鞋那么簡單，富貴者怎么能和他們比呢！”
子擊聽了這話，很不高興地離開了。
這段交待了田子方的身份是“魏文侯師”。作為“帝師”，田子方的德性和才能過人，他應該深受魏文侯尊敬，所以才敢有恃無恐地公然教育魏國太子。
不過這里只說了田子方教育魏太子的事情，并沒有交待他和“畫家”有什么關系。
二 田子方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人？
要了解田子方這個人，還得繼續看《史記》。在《史記·魏世家》里還有一個片段，叫“魏文侯選相”：
魏文侯問大臣李克，季成和翟璜選哪個當魏相比較好。李克讓魏文侯注意觀察這兩個人的五件事：
1、平日里親近哪些人。2、富有時結交哪些人。
3、顯貴時推舉哪些人。4、不得志時不做哪些事。
5、窮困時會舍棄哪些東西。
李克說，通過考察這五條，就能決定誰當宰相了。
魏文侯權衡再三，最終選了季成。
落選的翟璜聽說后氣得胡子亂抖，他質問李克說：別的不說，西河守將是我推薦的；鄴郡是國君的一塊心病，我推薦了西門豹；國君計劃攻中山國，我推薦了樂羊；中山攻下后沒人鎮守，我推薦了你；國君的兒子沒老師，我推薦了屈侯鮒。你說我哪一點比季成差？怎么不向國君推薦我？
李克答曰：翟璜別急，你確實不如和季成。人家季成從東方聘來了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這三個人都成了國君的老師；你推薦的那五個人呢？他們都成了國君的臣子。單就這一點，是不是季成比你更適合當宰相呢？
李克提到的卜子夏、田子方、段干木，被后世稱為“河東三賢”。
卜子夏是孔子最著名的弟子、孔門十哲之一；
段干木是子夏的徒弟，孔門再傳弟子，輔佐魏文侯首霸中原；
田子方則是段干木的好友，也曾師從子夏。
這三個人先后被魏文侯奉為老師，幫助文侯開創了魏國歷史上最輝煌的時代。能與赫赫有名的卜子夏、段干木齊名，說明田子方自己也是個極厲害的人物。
除了《史記》，在西漢淮南王劉安及其門客編的《淮南子·人間訓》里也有田子方的故事：
田子方出行，在路邊看見一匹老馬，便問趕車的人這馬是用來做什么的。
趕車的人說，這本來是公家養的一匹馬，因為老弱不再用了，就想牽出來賣掉。
田子方感慨道：馬年少時我們貪用它的力氣，年老沒用了就拋棄它，仁義之人不能這么做。于是便用帛贖買了這匹馬。
老臣聽說這件事之后，便知道以后有所歸向了。
從《史記》和《淮南子》的記載來看，田子方是一個古代賢者、政治家，但這些書里都沒有提及田子方畫畫的事，所以介紹牌上所說的“田子方，據《史記》記載是中國古時最老的畫家”恐怕不準確。
三 田子方為啥會被誤傳成“畫家”？
其實，在《史記》、《淮南子》、《資治通鑒》都記載了田子方的事跡，《莊子》里也有用“田子方”命名的一篇。可是大家都沒說田子方是個畫家。
既然這樣，田子坊門口介紹牌上的“畫家”身份又是怎么來的呢？原因可能只有一個——寫介紹牌的人沒讀《史記》、《淮南子》和《資治通鑒》，卻只讀了《莊子》的…一個篇名。
《莊子·田子方》這一篇里總共有11個小故事，每個故事不相關聯，只有第一個故事和田子方有關，所以便取了該故事的篇首三個字“田子方”為篇名。（這篇開頭第一句：“田子方侍坐于魏文侯，數稱溪工”。翻譯：田子方在魏文侯前侍坐，常常稱贊他的同鄉溪工。）
在這個和田子方有關的故事里，莊子通過田子方和魏文侯的對話稱贊做人要保持“本真”，批評“仁義圣智”是對生命的束縛。在這里，田子方也是以魏文侯師的身份出鏡的，他是一個賢者和政治家，不是什么畫家。
“畫家”的誤解應該來源于《莊子·田子方》里的第7個故事——宋元君將畫圖。這個故事和田子方本人沒有任何關系，只是雜攥在《莊子·田子方》篇名下而已，很多人沒仔細看，以為寫的就是田子方，其實并不是。
宋元君要畫圖，很多畫師早早地從外面趕來，恭敬地等待國君挑選。只有一個人來得很晚。
他走得不緊不慢，到殿內見過國君之后，什么都沒說，便又返回了住處。
宋元君派人跟著他，只見他回到住的地方，解開衣服光著膀子，叉著腳盤腿坐。宋元君說：“行呀，他應該是真正的畫師。”
在網傳黃永玉先生的畫里也引用了“宋元君將畫圖”這個故事。因為該故事是引自《莊子·田子方》這一篇的，所以上圖“田子方”這幾個字寫得最大，可旁邊小字寫的是給宋元君畫圖的畫師的故事，和田子方這個人一點關系都沒有。看畫的人可能只看了大字沒看小字，就稀里糊涂把畫上這個光著膀子揮毫潑墨的畫家誤認成田子方本人了。
為上海田子坊取名時，黃永玉先生可能想起了給宋元君畫圖的真畫師的超然和灑脫，希望未來上海田子坊也如他一般，能夠成為一個不受束縛、求真求實的藝術圣地，沒想到大家竟然莫名其妙地把“專心做帝師”的田子方扯了進來，還把他誤傳成了“中國古時最老的畫家”，這其中的誤會，也只有《莊子》能解釋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