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疙瘩在我們那兒叫面皮扯,顧名思義,就是扯面皮下鍋煮。農忙時節,農婦給下田勞作的煮大鍋點心就是煮面疙瘩,加肉絲,咸菜,韭菜,芋頭輔之。木桶裝好,用青竹扁擔挑到田邊,晃晃悠悠的,一頭是食物,一頭是碗筷。每人盛一碗,蹲在田埂上痛痛快快吃起來,吃得一把鼻涕一身汗。
更早以前人們要掙工分,吃大鍋飯。每逢初二、十六拜土地爺,合掌許愿,請土地爺保佑保佑今年多吃幾頓飽的。生產隊在這兩天會弄點好吃的打牙祭,說是打牙祭,其實就是吃的更飽一些,酒肉是沒有的,大部分時候都是扛餓的面疙瘩。大食堂分食現場跟賑災發糧似的,排成長隊,每人手里都端著碗,伸著脖子,眼巴巴望著前方,打好了上面夾兩片油渣肉。大人一片,小孩兩片,長幼有別。大概是餓得有過陰影,我爸平時教育小的就都是從飲食方面入手。每次講來講去最終都要講到他在生產隊大食堂吃過的那碗真正加三層肉的面疙瘩,我從小到大不知道聽過多少回,那碗面疙瘩到底好吃成什么樣子,一直是個謎。
我們那的老人常講,韭菜一茬,面皮半斤,吃飽滌足,做官毋換。說做官都不換,是太夸張了,當官還怕什么吃不到。不過,一碗厚實稠滿的面疙瘩,實乃勞苦大眾之美饌。
我本以為面粉捏成疙瘩塊的這個吃法只秘而不宣,并未通行于世。后來我去了別的地方,看到街邊一些風味小吃店里有賣,口味不知凡幾,疙瘩塊極薄,跟水煮魚片似的,也不沒有拿捏的痕跡,我懷疑是機器搟出來的。
我在榕城做事的時候,住在城守前。小區外面有一家老湯面疙瘩店,店招上寫著全國連鎖。整個裝修得窗明幾凈,店內擺著神采奕奕的富貴竹和發財樹,廚師們穿戴整齊劃一,都頂著廚師帽,在玻璃房內忙來忙去。做各種口味的面疙瘩,番茄雞蛋、酸菜肥牛、高湯魚丸等。
引人注目的是墻上裱的一幅山水畫,上面橫豎各有幾個大字,橫的寫著:杭州大明山。豎的寫著:皇帝吃了都說好!旁邊是一個威風凜凜、披堅執銳的將軍。往下有幾行毛筆字,寫著他們家祖傳老湯面疙瘩的由來,大有來頭。說的是朱重八兵敗鳳陽,剃了頭,逃到杭州大明山慧照寺那里,裝成腳行僧躲起來。說躲起來有點不合適,應該是臥薪嘗膽、秣馬厲兵、養精蓄銳、東山再起之類的才像話。某日,朱重八進山逢雨,腹中正饑,這荒山野嶺的哪找吃的去?南方煙雨蒙蒙,他往前一走,忽尋得煙雨之外一茅屋,便敲門入內,向主人拱手作揖道:“施主,貧僧今日路過,肚饑腸餓,不知可否化些齋飯?”。茅屋的主人本已一貧如洗,經常饑一頓飽一頓,但一看是個彬彬有禮的苦行僧,不忍拒絕,便說那就進屋坐吧。于是乎捧出一抔粉面,注清水攪成糊狀,放鼎里滾開扔顆青菜端給朱重八吃。此時朱重八晚食當肉,一吃心下大悅,便問說這個是什么東西這么好吃?那主人說家里沒有吃的了,我用面粉隨便做的。朱重八說既然是面粉做的疙瘩塊,不然就叫面疙瘩吧!畫上的將軍朱重八是也。我用手機一查,果然有類似的段子,心下贊嘆這店家營銷的好手法!跟皇親國戚沾上邊,生意不至于差到哪里去吧?我要了一份,服務員端上來,我翻了翻看,疙瘩是條狀的,像是刀削面。大概是機器削的,口感比手工捏的要差得遠。
我老家的舊厝里有一臺祖傳的手搖搟面機,據說是我爺爺的爺爺留下來的,外形像曬谷場上吹稻谷用的扇車。奶奶有償給鄰里搟面、搟面皮,通常是面幾兩或錢兩角,賺一點微薄的收入補貼家用。鄰里要吃面條、扁食都會把面粉和好,端過來搟,一手交面,一手交錢,綠色的貳角錢上面印著雄偉的武漢長江大橋。
村子里有個瘋子專門上門討吃喝,人家罵他你有手有腳的不去做,整天討吃羞不羞恥。這個瘋子是村里人,得了失心瘋,無親無故的。發病的時候棄衣而走、打罵毀物。沒發病時就如同常人一樣,不過是衣服破幾個洞,頭頂上沾著草木屑,邋遢了一點。他餓得眼冒金星,倚在我家門前跟我奶奶說:“珍姐你看我可憐就遞點吃的給我吧!”。我奶奶面慈心善,說這鄉里鄉親的,也怪可憐的。隨即回屋里翻出一些米松糕、楓亭糕什么的給他,囑咐他說就茶吃,別噎著。后來有點不勝其煩了就干脆鏟一點面粉給他,告訴他說回家自己捏疙瘩吃。他從不挑吃,討到什么吃什么。但也不馬虎,他住的那個大厝院子里有人養母雞下蛋,屋后種著黛綠的韭菜和青蔥,食材隨處可取,他自己站灶臺生火,煮了一大湯盆面疙瘩,上面漂著蛋花和蔥段。傍晚天邊燒著火燒云,他端著大盆子站在夕陽下的石磨上,如臨大敵。苦柚樹上的烏鴉啞啞叫了幾聲,他的一天又混過去了。
我出社會以后很少吃面疙瘩了,有時我們廠里煮米粉我會交待庖廚捏幾塊下去墊墊胃角。家里的那臺搟面機現在還在,每年臘月撣塵掃屋貼春聯,我奶奶都會把它擦洗干凈,給它貼上“五谷豐登”四個大字,紅紅火火的。因為經久不修,現在大概也不能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