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日整理書房,無意中在一堆書刊雜志的下面發現了它——《心是孤獨的獵手》。當初是在網上買的這套上海三聯書店出版的卡森·麥卡勒斯作品系列,一共五本,這是準備看的第一本,可是只看了個開頭,就擱下了。因為某些事把它忘了,因為它被媽媽收在了一堆書的下面,因為書的開頭很瑣碎,沒啥吸引力,盡管描寫生動,用詞精準,作者的天賦、才華已盡顯一斑。
翻開書頁,第一句:“鎮上有兩個啞巴,他們總是在一起。每天早晨,他們從住所出來,手挽手地走在上班的路上。兩個伙伴很不一樣……”“兩個伙伴”,“伙伴”,上次看時,一定沒有感到這個詞有什么特別,所以就放下了,而這次……
凌晨兩點多,我努力在淚眼模糊中辨認完最后一個字,手邊已經多了一小堆濕透的紙巾,而淚水仍在不停地涌出來。我不得不從床上坐起身子,不然,我無法呼吸……
合上書頁,我凝視著書名《心是孤獨的獵手》。心是獵手,這個獵手是孤獨的,心是孤獨的。那么這顆心是誰的?誰的心最孤獨?心是獵手,獵取了什么?心獵取了心!獵取的是孤獨的心!而這顆成為獵手的心最孤獨!
小鎮上住著兩個聾啞人:肥胖的、迷迷糊糊的希臘人斯皮諾思·安東尼帕羅斯和瘦高、整潔的約翰·辛格。他們形影不離,離群索居。
他們在一起生活了十年之后,希臘人病了,辛格盡心盡力地照顧他,希臘人病好了,麻煩也開始了。他們經常收到法院的指控:偷竊、有傷風化、人身攻擊、諸如此類。希臘人的表兄要把他送去瘋人院,辛格不同意:你不能這樣做。安東尼帕羅斯必須和我在一起。表兄重復地回道:這不關你的事。
是啊,不關你的事。他們的關系不被認可,沒有人理解,甚至根本沒人關心,沒人在乎。
伙伴走了,啞巴辛格離開原來兩人合租的家,租住了凱利家的一間小屋。
那個他們一起生活了十年的家,辛格一個人住不下去。
米克·凱利,14歲,是房東的女兒,酷愛音樂,但是她沒有收音機,也不能自己擺弄出一把小提琴,她總是推著嬰兒車在街上閑逛,她要帶弟弟妹妹。每天晚上,在屬于自己的時間里,米克會跑到富人區,蹲在打開的窗臺下,草叢中,聽收音機里播放的樂曲,莫扎特、貝多芬。她腦子里充滿了音樂,她陶醉在音樂中,這是她的音樂,她的向往,她沒有辦法讓家人理解,沒有辦法實現夢想,她很孤獨。她認為只有辛格先生能夠理解她。因為辛格先生總是溫柔的、平靜地聽她說話,還買了收音機。米克認為這是為她買的,她可以隨時去聽,不管辛格先生是不是在家。
啞巴辛格每天去“紐約咖啡館”吃飯。
不知道為什么,“紐約咖啡館”的老板比夫·布瑞農堅持通宵營業,盡管絕大多數時間里,晚上沒有一個客人,而其他的咖啡館都不會做這樣的賠本買賣。他結婚21年的妻子得病死了,他愈加留意咖啡館里的客人:總是溫和地、平靜地聽人說話的啞巴辛格;一天天長大,從假小子變成妙齡少女的米克,和一到鎮上,就在他這里喝得爛醉,被好心的辛格先生帶回家,而后把辛格先生當成唯一的朋友,總是一刻不停地對著啞巴辛格說話的杰克·布朗特。不知從什么時候起,比夫·布瑞農也喜歡拜訪啞巴辛格先生的小屋。
矮小、暴躁的杰克·布朗特看過很多書,到過很多地方,是個激進的左派。30年代的美國,經濟蕭條,大量失業,百姓生活艱難。杰克試圖喚醒苦難中的人們,把大家組織起來,罷工、游行,為自己爭取應得的利益。但是事與愿違,他的努力反而給工友帶來災難。他很孤獨,很沮喪,很茫然。
小鎮上的黑人醫生班尼迪克特·馬迪·考普蘭德,帶著真正的使命從北方歸來,回到他南方的同胞中間。他不僅要為自己的同胞看病,更要改變黑人的懶散、麻木、卑賤,他希望他的同胞能夠有尊嚴,有勇氣,有責任。但是幾十年過去,他沒有完成使命,反而失去了一切,包括自己的四個孩子。在一個暴風雨之夜,他遇見了一個白人。這個白人很不一樣,白人主動過來幫他點煙,完全沒有傲慢,沒有鄙視。白人微笑,謙和、溫柔。后來醫生知道,這就是啞巴辛格。醫生也把啞巴當成自己唯一的朋友,也喜歡去啞巴的小屋。他也同樣的認為,啞巴能聽懂他說的每一句話。那些他跟自己的同胞、家人都無法交流的思想,唯有啞巴可以理解。
第一次見到陌生人,啞巴會遞給對方一張卡片。正面寫著他的名字:約翰·辛格。背面是一句話:我是聾啞人,但我會唇語,能看懂話。請不要大聲說話。然后啞巴會沉靜地、微笑地看著你,聽你說話。
啞巴是個謎。以前沒有人注意他,因為除了上班,他和希臘人伙伴幾乎不出門。現在他每天去“紐約咖啡館”吃飯,每天散步,越走越遠,走遍了小鎮的每個角落。對每一個見到的人微笑,聽他們講話,抱怨,絮叨。甚至于一個土耳其人說辛格是土耳其人,因為他認定辛格明白他的土耳其語。啞巴從不拖欠房租,慷慨大方,有求必應。有人說他是有錢人,但是他對窮人、黑人都很禮貌,很和善,盡己所能幫助他們,于是人們又認為他是窮人……
人們都把啞巴辛格看作是自己真正的朋友,可以理解自己的苦惱,安慰自己的孤獨。有一次,辛格失蹤了幾天,人們不知道他去哪兒,干什么?辛格回來了,一切恢復照常。又一次失蹤……當第三次,辛格出差回來后,自殺了。
沒有人知道他為什么自殺,沒有人知道他的內心,因為沒有人真正關心過他。對于他的死,朋友們感到悲傷的同時,更多的是憤怒。是憤怒辛格這樣輕易地舍棄了他們,還是憤怒自己從來都沒有在意過辛格的孤獨,辛格的需要?
辛格先生是孤獨的。
他到咖啡館吃飯,認真、平靜、長時間地聽朋友們訴說,他一天天漫長而沒有目標的散步,就是為了排解孤獨。只是他是啞巴,他不方便訴說自己的內心,也不愿意提及自己的內心,因為在那個時代,那個社會環境下,他的孤獨是禁忌,沒法說,更沒人會理解。
當倍感孤獨時,他就給伙伴寫信,但是希臘人不識字,他的信從來沒有寄出過。他白天不說話,總是手插在口袋里,而在晚上,在夢中,他急切地打著手語,醒來后,他的手還在說話,說夢里的話,他害怕了,把手背到身后,手還是不受控制地說話。他總是渴望著見到伙伴,坐兩百英里的火車,拿著大包小包的禮物去看伙伴。見到伙伴,他無時無刻不在微笑,不在講話,他的手跟不上他的思想,他迫切地要把心中的話告訴伙伴,怎么也說不完,說不完……
但是希臘人死了。病死了。辛格回來,上了一天班,開槍自殺了。
辛格為什么放棄生命,因為這樣的生活太孤獨了,太難以忍受了。希臘人死了,他失去了唯一可能理解自己的伙伴。他隱秘的情感不被人理解。他甚至不去試圖讓別人理解。他曾經努力過,但是失敗了,并因此遭到羞辱。他想與世無爭,與人為善,一個人平靜簡單的生活。但這太難太難,人有感情,有尊嚴,有需要,需要認同,需要陪伴。一個孤獨的靈魂走不了多遠。
那么這顆心是誰的?誰的心最孤獨?心是獵手,獵取了什么?心獵取了心!獵取的是孤獨的心!而這顆成為獵手的心最孤獨!
這顆成為獵手的心是啞巴辛格的心。這顆心撫慰了他人的孤獨。而這顆心自己的孤獨得不到撫慰。
這是一部關于同性戀的書,我并不是一開始就看出來的。因為這本書首版于1940年,如同主角辛格一樣,這部書的主題在那時是個禁忌,難以提及,也因為這不僅僅是一本關于同性戀的書。這本書講的是人的孤獨。孤獨是絕對的,而我們對真實世界中某些顯而易見的東西視而不見,更加深了那份孤獨。
將近三點了,我仍在流淚。現在的眼淚已經不僅僅是為啞巴辛格流,更為“孤獨”而流,為他,為他的孤獨:他就像月亮,在疲憊和孤獨中,用清美的光輝點亮這個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