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創(chuàng)首發(fā),文責自負】
一
江水滾滾而流,細看卻辨不出波瀾——原來只站在江的一側,是窺不盡江的全貌的。而他想要抒寫的文字,也只是站在了時代的另一側而已,常人肯定看不透它的真意,又不免要被讀者譏諷幾番;但若從時光的洪流中將其拾起,這也許又會是金玉良言、字字珠璣。可哪怕如此,他也永遠見不到自己被認可的那一天了;就算真能等到,他那一抹轉瞬即逝的遐思,在匆匆的時代洪流中又會被沖淡到怎樣的地步……那時,人都去了,身后即使有了虛名,于他在世時,又有何益呢?在世時就名利雙收的偉人少之又少——因為人一旦得到利益,心思便很難再純正了——那他們再少,也總是有的,但若按常理來計算概率,便約等于無,也絕不會是他。想罷,他便漠然了。既是無果之功,那又何必去做呢?于是他在空白的冊子上畫了幾筆,便將筆隨手一扔,拂袖而去。
不知去往何方的,是心灰意冷的他。
那天,文房中空無一人。
二
“春日的暖陽總使萬物看似煥然一新,而再新,合著也不過幾枝紅花、一原新草、一陣春風,再綴上鶯歌燕舞罷了。”梁簡自言自語著,手撐著頭,漫不經心地望向窗外,又四下瞟了幾眼,再順勢往木桌上一趴。先生正聲情并茂地講解著一部厚厚的《論語》,而他的朗誦聲穿透了書本,卻偏偏傳不進他的耳中。他趁先生正沉浸在書里,偷偷將眼神移回課本,但困意瞬間襲來——明明是清晰的白紙黑字,原文與注解個個字大如錢,此刻就像是要舞動起來一樣,一齊將他的視線拉了下來——他是又差些睡著。過了好一會后,他才清醒,連先生也對他熟視無睹,不多管束,于是反反復復,在他本該度日如年的學堂,就這么又挨過一天。
“先生常說我不笨,甚至是不可多得的天才,奈何不肯學科舉的門道,不然將來也理應是個狀元。”散學回家的路上,他隨口默念道,看著身旁并沒有同學,才有心思調侃調侃自己。他并沒有走直接回家的路,而是徑自去了別處。白墻黑瓦的四方空間里,是束身的教條;而柳暗花明的隱處,才是他心中的佳境,但這些地方往往是常人不屑一顧的。
走了許久的路,穿過雜草叢生的荒地,便是一座溫馨的小園。小園應已滄桑了百年,外表似乎黯淡著;明明是掉灰的外墻,但他卻好似看出了幾分跳脫;甚至連不整的瓦片,都如同是重生的前兆。夕輝正合時宜地灑了下來,淋漓在這一抹荒蕪又新奇的景致上,他一眼望去,便甚覺解脫,再無世俗的污濁。慢慢走在早已被野草淹沒的小徑上,他轉眼間就靠近了那一扇褪色了卻尚為完好的大門,輕輕一扣,里面便有了應答。
“搖月落瓊華,輝光遍天涯。”
“碧落何所貴,至于無人家。”
話音剛落,破舊的木門便吱呀著打開了 。走來的是幾位與他年齡相仿的青年,雖有一股文人墨客的小生之氣,但仔細一看,衣服卻只以合身的方式穿著,而非依禮數。園中的景色被開門的人擋住大半,也許是因為荒草叢生的花園,別人看了免不了要嘲笑一番的。而在荒蕪遮掩之處, 一位若隱若現的女子正端莊地坐在石凳上,頭卻撇向了朝著園內的一邊。此時迎面而來的少年近身一步,又拉回了梁簡的注意力。
“怎的,又要上那學堂了,浮言兄?”
“我哪像你們,一日日四處閑逛,打個零工,都沒個正經一樣?我可是一心只讀圣賢書的,定是將來的大秀才。”梁簡自我打趣著。
“得了吧,若當真如此,你也不會常常跑過來消磨時間了。對了,你現在出來,令尊令堂不管你嗎?前些日子又去哪兒了?”
“最近家父家母出差遠方,可能順便見見友人,暫時回不來。前些日子不是先生怨我不學嗎,雖是如此,他老人家的面子還是要給的。現在他是有些無所謂了,我自然也不用再給他添麻煩。對了,若是樂意,你們不如來我家坐坐,雖不是什么大家,卻也比此處好。”
“你又輕浮了,看來你字的‘浮言’,很形象啊,不如本名的‘簡’。此處自然之中自有詩意,哪是什么塵寰能比的。”
他說罷,旁邊一位斜冠散發(fā)的年輕人便開口了,“先消停消停,別讓啄梅久等了,也真是,作為新來的,她竟不好意思直接出來見客人。”
“浮言兄,幸會。我便是李飾,字啄梅。你們幾個,還是一樣啰嗦。”那位一刻前還靜坐的淑女,不知何時走到了他們身旁,爽朗起來了。她搭上梁簡與另兩位的肩,正要開始談別的事。
“停停,這位女俠,在下還沒與你相識呢。鄙人姓梁名簡,字浮言,幸會幸會。”他從李飾的懷中脫去,略帶尷尬地介紹著。李飾倒沒覺得有什么不合適的,反而擠出了一絲悶笑。聊著聊著,他們走到了石桌石凳處。李飾先示意大家噤聲,而閃向門前,左右環(huán)視一遍后再將其緊閉,快步回到石桌前,神色愀然,一改剛剛的風流樣。
“告訴你們些新鮮事。我混跡于上流人士才得以去到的場所,能得到些不同尋常的消息。王公貴族們不過一樣的花花腸子,無聊透頂。值得贊譽的,估計也只有秦王了,大概只有他是因為身份,所以才無奈到這些天上人間流離的。他應該算是明白人。即使是富人,也不可能為所欲為,不然等他背后的一套淺規(guī)則崩塌,他就是死得最慘的那個。莫要說達官貴人的愁苦是自作多情,正是因為常人看不透又難以理解,于是鵝毛般輕的思緒,再銬上層層的人情世故,也是重如千鈞。你可知一個公子能在青樓中端坐著,就算是裝的,也裝得有品味。”
接著他又講了些關于上層的消息,而這并不是梁簡想知道的,便也沒怎么用心聽。本來在這荒園中等閑度日的,就只有自己和兩位朋友,但那位名叫李飾的女俠,倒以欣賞的名義自覺加入了他們。不過之前梁簡有學業(yè)在身,一時不好來小聚,便不知此事。是幾日前他的兩位兄弟寫信告訴他,他才了解到這位女子的。
聽到秦王的事時,他其實感觸挺深的,畢竟生在衣食無憂的家庭里,生計是不用考慮了,學的往往也比一般人更多,自然而然地,想的也就多了。聽描述,那位封王的情況,也和自己有些許相似。梁簡雖不是大富大貴之人,但至少在當下,也算吃穿不愁。至于學習,四書五經上的理論釋義他并不是不懂,而是與他的觀念相沖突。他想著為何非要科舉,與其答一堆自己不認可的答案,還不如直接放棄這條路。若是一心向自己都不會身體力行的理論前進,那這無用的學習,可是太失敗了,故不沾便是。既是認定了秦王必與他相仿,他便愈對秦王來了興趣。他忘了朋友們所聊的話題,以及自己當下的身份,徑直問了一句。
“秦王平時身在何處?”
這突如其來的一問,讓在場的所有人都有些摸不著頭腦。沉寂幾秒后,李飾說道,如果梁簡是想見他的話,只要不為了干謁或金錢這樣世俗的請求,她還真的可以一試。
“正好今晚又是秦王要約我去珍饈閣的日子,我直接帶上你便是。我與他提過你們幾人,他對你們的印象還不錯。‘圣賢之外,自有真理之路’,他就是這么評價的。”
因為梁簡突如其來的請求,李飾也是才想起來這件事,他們便向朋友們道別,匆匆離開了小園。在此之前,她問了另兩位朋友要不要一同前往,但他們婉拒了。
到了方便的地方,梁簡拿了李飾準備的禮服,更了衣,雖然穿起來不甚合身,但那卻是上層的入場券。余下幾位朋友仍在園中閑談,應是不愿染指這樣的場合——又像是在逃避著嘆息。在夕陽的余暉下,行走在荒涼的郊野中。明明前一刻還那么溫暖的天,不知為何,在外面便有了些許涼意。覆上了這一般蒼涼的顏色,荒草、石徑,以至于蒼穹,都不免老了些——去認識封王,明明是件高興的事。
三
進城的路上,景色波浪迭起般地慢慢繁華起來。漸近天暮時,沿街的商販便在招牌邊掛起了燈籠——連上夕陽與鎏上金紅的長空,便如登天的長梯,直上云霄。遙看燈火闌珊的盡頭,偌大的一座秦王府橫亙在山下,倚龍脈,浸奢侈,像蟠螭之首。梁簡并非沒見過這樣的盛景,畢竟腳下的每一塊磚石、身側的每一聲叫賣、匆匆的每一幕行人,都是父母帶著自己曾經歷的,只是與朋友們來,意味更深了幾層。其實他一直覺得眼前的升平更像琉璃一朵,越是美,越是難以長久,所以想找到穩(wěn)當天下的策略,而暫不得。
車水馬龍是流光轉影,讓人頭暈目眩,只覺須臾一瞬,梁簡和李飾便走了很久,而眼前就是約定的地方了——珍饈閣。它宏偉而雄奇,在夜里就像一座光耀的金山。但它壓在整座京城之上,只為山頂上的人提供一瞥更別致的風景——這里并不是什么人都能進入的飯店,要不是之前李飾臨時準備的禮服,他們可能會被直接驅趕。
“這二位朋友,可是來觀摩的?今日應無虛席了。穿成這樣,也怪難為你們,但眼下實在不便,以后記得趁著清閑的時候來。”門前的接待輕蔑地說著。
“我們既來了,那便是食客。我是李飾,之前來過的,這位是我朋友。”她從容地道明來意,沒有因接待的待客之道而較真。
“你好像是有點眼熟,那請問有請?zhí)麊幔俊苯哟劭戳诉^來,閃過一絲驚訝與難堪,語氣也放低了不少。
李飾把秦王給的請?zhí)麖膽阎腥×顺鰜恚f給了接待。
“原來是與秦王同桌的大人啊!女公子、公子,里邊請。”那接待滿臉尷尬,卻也只能硬著頭皮繼續(xù)進去帶路。
梁簡聽到這就不適了,但也無可無奈。行走在這座金碧輝煌的宮殿中,僅僅是一樓的大桌區(qū)就已足夠震撼了。錦緞只是鍍金餐桌上的點綴,玉杯與銀碗都尋常地在每張桌上整齊擺放著。遠處不知哪桌的客人,結賬時給的小費就有一整袋,也不知里面裝的什么。漫過華麗的楠木臺階,便是二樓。此層是包廂層,一間間獨立小室縱橫交錯,仿若一片迷宮,他們不知幾經周轉才到約定的那間。整層樓的環(huán)境靜謐中不乏躁動,精致中不缺素雅,令人有種迷失感,卻說不清。梁簡拉開門,一位風度翩翩的公子正彈著桌子,無聊地看著清冷的餐桌。李飾領著梁簡坐在了南邊,應是為了守些禮數。
秦王看似對他們的到來心不在焉,然而李飾卻從容自得地飲了一盞桌前的茶水。感受到身邊傳來茶獨有的清香,梁簡也情不自禁地將身前的那一盞一飲而盡,但在茶的悠揚到來之前,他先意識到的是這不冷不熱的溫度,正好適宜。秦王方才輕笑一聲,寒暄起來。
“這位便是久仰大名而不得一見的浮言先生了吧。”話音剛落,他隨即愀然,正襟危坐起來,為這一方小小的包廂蒙了一層肅穆。
“怎么就是先生了呢?上頭還有真先生壓著我的。您不如直接叫學生便是。”
“梁兄不知規(guī)矩,怎就隨意讓王爺給他當老師了。”李飾在一旁笑道,又隨意夾了些菜放到碗里。
“諸位真是客氣了,四周是墻,外面又無閑雜人等,禮數都是虛的了。還是談點實的——你以為你上的學,全教的是你應該學的嗎?”
“很多不是。不過要說全是不該的,那亦是偏頗。四書五經固然曾是圣人之語,可諸子百家呢,百工之技呢,生活技能呢?這就如同讓千百年前的古人來治今世,定然是不行的。而且孔子的話放到今天,有些確實是需要更新的。若要硬是據此字詞來逐一拆解,過分解讀的話,那既不尊重圣人,又是在誤人子弟。而經傳之外的世界是何其廣闊,在其間求索,又是何其不易!只讀經讀出來的不過是皇上的侍從罷了,而天下,又怎是皇上一人治理的。若是阿諛能勝過實在的功績,那我們也不用學經了,學說話的技巧便是。所謂圣賢之道,想必是大有文章可做的。”
秦王聽了,點頭稱是,順便撿了一個蝦圓往嘴中送,又夾了些精致的菜吃了起來。梁簡一口氣講完,情緒憤憤不平,自然被激得有些餓了,看著眼前的佳肴,也就不拘起來了。
反正這里沒有細枝末節(jié)的禮數,一頓下來,桌上早已杯盤狼藉。而秦王那一邊桌子雖略干凈些,同樣剩了些吃不盡的殘羹剩飯。只憑小室中的一隅燈光,根本辨不出已過了幾時,而迷陣般的包廂排布也讓聲音密不透風。秦王此刻又稍稍坐得穩(wěn)了些,彈了下眉,隨口一句道:“你不是閑來無事,最近又有假期嗎,給我跑跑腿怎么樣?有些朋友們的信件給一般驛站難以保證其安全,若是讓專人傳信,恐日后那人有了把柄。你我都是不羈之人,幫我送些信,你意下如何啊?”
梁簡覺得自己在學堂的無趣已是常態(tài),又確是假期將近,為何不幫這位有遠見的封王?一旦有他相助,非但日后生計不是問題,自己理想的宏圖也可能一步步被實現。這個請求百利而無一害,他便隨口答應了。秦王舉起茶盞輕抿了幾口——仿佛已經冷了的茶仍有什么值得品鑒的——再微微一笑,隨即點了點頭,心中也一定。梁簡見了,也陪他笑了許久。李飾知道秦王話里有話,但思忖了一會兒,也不清楚他能拿一個孩子怎么樣,只是秦王府千百號人,總不可能沒有一個可以信賴的信使。之后她想了想,旋即明白了,嘆了口氣,有些擔心,但畢竟是他答應的,也是自己介紹的人——他是最不確定的第三者,也是與這件事最無牽系的人。
簡單的告別后,他們就各回各家了。云正好在午夜掩上了月華,僅剩的光是都城上依稀的天燈——再深的夜也催不滅的。
四
又是在學堂中無聊的一日。先生所教的還是那么大義凜然,同窗聽得仍是那么認真,而梁簡卻不再像之前一樣漫無目地度日,今天他成了秦王的傳信使者,也應該算個江湖上的人了。先生講學經過他的位置時,只嘆了口氣,什么也沒做。這讓梁簡意識到了父母并沒有再讓老師去強制他什么,已是最好的現狀了,于是他趁下課的休息時間偷偷溜了出去。他的性格讓他在這幫學生中也格格不入,與同學少有交集,但這在如今又是意外的好——無人在意課室中缺了一席。
第一次送信的目的地是一座山寺——山中無主,一般是個好隱處,畢竟就算城市再廣闊,郭外郊野的人煙稀少處,依舊是土皇帝的天下。一路走來,風景從盛世漸漸模糊成一片荒蕪,之前卻也隨父母出去時經歷過幾次。不覺間已經快出城了,城門的守衛(wèi)見梁簡衣著清淡,便要前來糾纏,幸有秦王的路費讓梁簡在士兵開口前將他們止住。一出外郭,便連荒村也不見幾點了,倒是奇樹怪石、飛沙野草到了眼前,唾手可得。
他沿著野路走了不知多久,便是一座百來米高的山,而他似乎沒意識到荒地上為何有一條專為他開辟的路,興許是前人的足跡吧。他徐徐走進山里,踏上錯落有致的石階,在這十分僻靜之處,“一帆風順”好似是迎接遠客的見面禮,而他卻只浸在了興奮中。他對帶著的信有幾次好奇過,但并沒動過打開的念頭——李飾之前與秦王講過梁簡的分寸感很強,雖然思想前衛(wèi)。石階直通山頂,連風也正好助推著他,路很快就到了盡頭,也就是那座山寺。寺的大門緊閉,破敗不堪,但有限的清潔痕跡中,還是能看出這里平常有人住著。他輕輕叩了叩門,不久便出來一個小和尚。他只是看了一眼就知道了什么,讓梁簡稍等后回去了。一會兒后,一位老者出來了,問梁簡是不是送信的。梁簡直接把文書拿了出來,徑直遞給了那位。他捋著胡須,只是笑著,又從袖中拿了些零錢塞給梁簡,道了句百說不厭的“阿彌陀佛”,也沒有請他進來坐坐的意思。如此,就是信送成了。梁簡不覺暗自竊喜,帶著嘴角上藏不住的一絲成就感回去了。家中父母早已出差回來,卻也沒有對他曠課而苛責,也許是根本不知道吧。
從此以往,他每隔幾周便這樣送一次信,權當鍛煉了,對身體也是有利的。除此之外,賺點秦王的大額路費當零用錢很舒服,也順便在外積累經驗。
五
假期將近,夏天繁茂的樹已代替了春草,吸引著人們的注意;蟬鳴不停喧囂著,就像有什么心事。學堂固然是索然無味的,但只教四書五經而已,耳濡目染之下,還是能學幾分的。梁簡沒想到他自己也成了會誦朱子之義、經傳之言的人了——這不見得是一件壞事,畢竟拋去了強加的注釋,經典本身是很可讀的。在一片壓抑后的興奮中,這個學期的最后一日便結束了。
今天要新送的信件被厚厚地包裹著,內容應該不少——一個信封也能鼓成這樣,大概放了不少文件,許是有一冊書的量了。這次的目的地也不像以往那樣在京城的外郭或是郊野,而是直接到了京畿外的鄰城,這樣就讓他犯難了。城與城之間是充滿未知的,不好隨意來往,是秦王當時說了他父母會同意的,他才接受這封信件的傳遞的。但仔細一想,父母怎么會聽過秦王的話,這應該還是秦王哄自己的吧。秦王交代完任務后,梁簡就回到家里去問了問父母同不同意,要說起這件事的時候,他心中還是忐忑的,然而在提起之后,一切非常順利。
“父上、母上,我有一事相求。可否讓我近些日子去鄰城一趟——畢竟有假期之便,而我功課也學過一遍了,如何?”
“帶幾個侍從走吧,如果要的話,乘上馬車。”母親默不作聲,父親沉沉地答應了。
當時梁簡有些驚訝,畢竟父母知道自己的頑劣,又怎會再他助長這股焰氣呢?算了,既然已經答應了,也就別勞煩他們了,梁簡心想。他只帶了一個侍從,為了防身而已。而且雖是別的城,卻也沒多遠,談不上用馬車,走的路程當然會很久,但也不過幾天,畢竟那座鄰城就在京畿附近。本來他想與李飾同去的,然而她最近似乎有什么事,聯系不上,也就罷了。
等真正上路時,梁簡才覺得這一趟活與以往無異。無非是繁華到荒蕪,再來到另一處落魄點的繁華;而目的地是一位官人的府邸,也算是有些長進,至少不再是荒郊野嶺了。信送到之后,那位打開一看,臉色驟然一變,隨后便神采奕奕,直接命家仆送了幾個元寶與梁簡。他不明就理,便道謝之后就回去了。
不知怎的,回來時那幾天的路特別難走,似乎是葉與石也在阻礙著梁簡歸去。明明來時兩三日的路程,他去時走了將近七八日,連侍從都疲憊了。本來可愛的野皋小池,如今卻像是深淵幻境,惹得他心神不寧。莫名其妙的不安與焦慮,使他加快了回家的步子,走得卻愈發(fā)慢。終于熬到了城門外,梁簡激動萬分,然而等到他看清城門里的景象后,已后悔那輕輕一瞥了。但感覺這樣飄渺的東西,是無法捉摸,又無可描摹的,這也使他無可奈何。
六
一股熱浪撲面而來。此月明星稀之夜,遠遠看去,城門中那一洞火光尤顯刺眼與幻滅,就像大夢被燒干,余下干癟的真實一樣。當那熾烈的橙紅射入梁簡的眼中時,他的理智已殘存不多了,只能用那僅剩的知覺,飛蛾撲火般沖入早已無人看守的城門,在滾燙的廢墟與焦黑的殘垣中快速穿梭,還要避開無孔不入的煙氣。侍從看到了這樣的場景,也大驚失色,只得拼盡全力保護梁簡。盡管梁簡用盡全力,憑借自己早已不知所措的思緒與直覺踉蹌地跑向了家,但天邊尚未熄滅的火海昭示了這根本就是全城的覆滅,就算回去了也不能怎樣——可是當時的他,沒有時間思考。沿途都是哭喊與咒罵聲,但梁簡一介書生可顧不上——大難臨頭,并沒什么多少人有能力去救死扶傷——反正梁簡不行。
黑煙早已彌漫天際,蒙蔽了夜空中只剩一抹的彎月,像是蒼穹閉上眼睛。那時已是大火燃燒的末尾,但作為一場傾城的災難,仍讓梁簡汗流浹背、口舌生煙。當他望見自己的小院時,卻奇跡般地發(fā)現它竟完好無損,如同覆巢之下的完卵,實在難得——連此前路過的珍饈閣,也坍塌得只剩一些的爛木頭而已;自己一座平凡的小院,何以有如此神佑!不過仔細一看,門口似乎有幾個黑影在默默站著,他更是疑惑,便加快速度奔騰過去。
借著被熏得昏沉的月牙中透下的微光,他很快認出來了他們——竟是秦王大人、父母和李飾!
難以置信——他簡直目瞪口呆——他們一起出現,就像是一場戲的謝幕禮。
“梁簡,你回來了。這回程速度還是太快,讓你看到火光了啊。”秦王喘著氣走上前來,擠出一個笑。
“你可知你上次送的是什么信?是發(fā)兵的密約與計劃書。”說完,他停頓了一下。
“圣上既是圣上,高高在上的,自然聽不進意見,那就只能自己動手了。以后的新皇帝,也就是我,現在要嘉獎你對起義的幫助——最機要的、我不敢讓任何人碰的文書,都是你傳遞的。你在我們這些人間無利益牽扯,又只是一介書生,也是別人眼里與此事無關的人,是信使的最佳人選。但我很抱歉地告訴你,我還是要做皇帝的,畢竟天下人共治,未免太對不起我們的付出了。幸運的是,一個新的時代將要開始了。”
“你也不是莫名其妙就被選中的。你的父母,其實從一開始就是為我辦事的,風格上受我的影響,才至于允許你在學堂中如此猖狂。正因如此,你的不羈成了最大的亮點,若是別的商販、走卒或小吏,其中固然有恨世嫉俗的,但他們都是渾渾噩噩的人,而你有原則,而且是自己的原則,還有在與我聚餐時表現出來的素養(yǎng),都是對他們來說遙不可及的。另外,你第一次幫我送信的過程,其實那躲在遠處的老方丈一直看在眼里,也證實了你是值得信任的。一個連他這樣謹慎的人都放心的信使,我必然也會相信你。”
“至于詩社,其實只是李飾偶然去的一個小小休閑場所罷了,能以此將搭上你,實在是意外的幸運——不過本來法子就多,你的配合才是我們求不來的。話扯回到你父母身上,他們能放心地讓你狂,很大一部分的原因是他們賭了我。不過萬一我失敗了,他們便將只是不知情的手下而已,這點我還是為你們留好后路了的,但很明顯,你父母賭贏了。從此以后,你們一家便是青史留名的開國功臣,自然不用擔心未來了。再提一句,誰會同意一個孩子隨便出城啊,當然是我的旨意了。”
“另外放心,你所熟悉的朋友們現在都很安全。這場火燒的是舊皇城,建的是新秩序。而你怎么想,現在并不重要,我只是人道地保障你事后的知情權罷了,也想讓這件事圓滿地收場。”
在這令人窒息的夜里,梁簡麻木地聽完了一切的敘述。余火、叫喊、無處不在的熱都如同混在霧中一般,在他身邊朦朧地暈開了一幅極為割裂的畫——他沒有拒絕自己感官的權利。
心如死灰的他,怔愣到了一夜——明明是己方的全勝,但心中真正的理想,卻有些無跡可尋了。
七
被大火燒盡的京城在時間的催促下快速開始重建,已經成為新皇帝的秦王也確實改變了不少庸俗的社會觀念與污濁的不正之風,甚至連經久不變的教育,都改了幾分。但秦王終究不是過去的秦王了,而是新皇帝,至于原來的那位怎樣了,沒有人知道——自古以來,改朝換代的過程總是一樣殘酷。
這時梁簡已不是書生了,而是一位年輕的諸侯。雖無半點權力,但將永遠衣食無憂——雖然他手上確實不該有權力。李飾作為女子,現在也得以身居高位,成了當今圣上的得力助手;梁簡的朋友們現在有了錢,順理成章地一心活躍于文壇;而他的父母仍在為新皇帝辦事,畢竟作為開國功臣,總得有個京官當。
多好的結局。
然而梁簡并不是這樣想的。被欺騙的感覺年復一年地始終如一片陰霾籠罩在他的心頭,而信任的人的隱瞞,也成了他最難解的心結——即使這謊言或許是善意的。與其說最遺憾的是失敗,那不如說是不完全的成功——沒有改變的理由,卻又和理想格格不入。新皇帝在他心中,就像漏著氣的皮球,盛了一半的湯羹;明明也算個志士,卻總只講一半的話,改變一部分的政策。不過作為久弄權力的貴族,其心思的細膩怎是一個叛逆的書生、不安現狀的新貴可以比擬的——他只會以公平與正義為劍盾,而忘了現實面前,理論只是一柄木劍、一張破盾罷了,空能給使用者帶來自我安慰——這樣的武器是能擋些敵人的小卒,而千軍萬馬一過,武器連同其主人早就灰飛煙滅了。
梁簡也許永遠不會完全明白新皇帝的所作所為,于是他想過做些“徒勞”,也就是寫點小書,向世人分享自己的想法。且不說新皇上會不會查禁這樣的書籍,對于今世之人,他是真不知道如何談起自己的觀點。以前那個傳統教育體系已經被新的政策所沖擊著,不再穩(wěn)定,這樣就更容不得他再多說幾句了。
梁簡王府里文房的窗子正對著東逝不止的江水,他也時常推開窗欞,俯下身子欣賞這優(yōu)美的景觀——新建的京城遠遠比過去繁華,而沿江的兩岸更甚,那是處別樣的風景。
他想了很多,最終決定不浪費這個時間了,不如趁天氣爽朗,再多貪一眼春光。
只為自己,那未經書寫的空白冊子上終是落了幾筆,湊成了兩句詩。
“殘月盡瓊華,宮闕又一家。”
“舊夜已燒熾,新城蒙煙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