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捅了馬蜂窩
林滿堂不是跟任何人都沒話說,首先他確實懷念王翠妮,那個音容笑貌怎么也揮之不去,再怎么刻意也抹不掉他人生歷程上的和美一段。而賴孩兒沉默了幾天,就恢復以往的活潑,由于無人看管,他家就成了小伙伴們的聚集地。學校放假了,也不說啥時候開學,孩子們就像放飛的小鳥一樣,到處亂跑。鐵匠的兒子叫鮑頻山,生的卻不像鐵匠,瘦高個子,白凈臉蛋,細胳膊細腿,說話細聲細語,唱歌跟女孩子一樣,哼哼嚶嚶。派出所所長的兒子叫魏長河,矮墩墩的,虎頭虎腦,說話底氣很足,無論啥都知道,有點盛氣凌人的架勢。他三個同窗,能結在一塊兒,完全是喜好基本相同,都是班里的調皮學生,也算是氣味相投。三人結伴,上山捉蟈蟈,下河撈魚,爬樹掏鳥蛋,野地里攆兔子,菜園子里偷柿子,還一同去跟別的孩子打群架,在孩子群里頗有名聲。有一日,三個人不知從哪弄來了半斤羊雜碎,一碗鳥蛋,一碗油炸小魚,一碗油炸河蟹,一斤散酒。竟然擺在賴孩兒家小院里的小桌上,不過他們可不是大吃二喝,而是效仿劉關張桃園三結義哩。他們不懂得什么江山社稷,也不知道什么叫保國安邦,就是覺得只要喝了血酒,發了誓,就心心相映,肝膽相照,就是生死不改的兄弟了。三人以賴孩兒為長,鮑頻山位二,魏長河為三,所以頻山、長河兩個得尊稱賴孩兒為兄長。頻山同意,長河不干,他自持他爸是干部,根本不把一個鐵匠兒子跟一個釘鞋匠兒子往眼里抹,借口是古代人以武功決定排次,并不以年齡長幼,得憑本事吃飯。鐵匠兒子不做聲了,他不是害怕,而是覺得他家的鐵匠鋪,長河他爸常去檢查,他怕萬一……賴孩兒才不管那些,反而豎起大拇指,說:“長河說得有道理,是得比武定排行,誰贏誰是老大,誰沒本事誰為老小。”
于是,三個人商量,到河灘沙地比武,省的把誰弄傷了都不好。出來門,下個斜坡,再往東走不到300米就就是河了。他們下了斜坡,遇見兩個同學,一個手提小鐵桶,一個拿著紗布縫制的兜網。長河仰著臉,瞇著眼,問道:“大頭,你跟小寶在這兒做啥?”高個子的叫大頭,他朝起提了提小鐵桶,回答說:“給小寶家金魚撈魚蟲哩;你們這是去哪?”賴孩兒說:“胡球說,撈魚蟲往下游去干啥,哪沒有。”大頭說:“去下游灣里,這兒水流太急,那兒有水坑,才有魚蟲哩。”這時過來一個人,是小寶他爸,他走路很快,也很有勁,很快就到了他們跟前。賴孩兒聽人說過,小寶他爸會武術,就連小寶都跟著學哩,但他從來沒有見小寶跟班里同學露過,只見他腿上綁過沙袋。他便對小寶他爸有幾分敬重,笑著叫了聲:“馮叔叔你好!”“啊,你好,你是……”小寶他爸和藹地向他笑了笑,他不失時機地自我介紹道:“馮叔叔,我是小寶同學,我叫林發強,小名賴孩兒;我爹叫林滿堂,就是郵政所門前的釘鞋匠,我媽死了,病死的,她名字叫王翠妮,我是他們……”他的介紹逗樂了小寶他爸。小寶他爸說:“好好好,你爹我知道,好人,好人啊。”賴孩兒很有套近乎的本事,他說:“馮叔叔,你家金魚啥時候下小魚?下小魚了送我一條吧。”“行行行,快啦,一定給你幾條,一條太少。”小寶他爸很高興的樣子。小寶大名叫馮保國,賴孩兒就知道他爸也姓馮,算是聰明。賴孩兒還想說點啥,但小寶他爸帶著小寶和大頭走了。賴孩兒笑吟吟的,自言自語道:“回頭拜他為師。”鮑頻山沒聽清賴孩兒嘟嚕啥,問道:“你認識小寶他爸?”“這不才認識,以后我們就是老熟人了,這叫人緣,懂不懂。”賴孩兒為他的聰明而自豪,驕傲地跟他兩個朋友說,“學著點,將來到江湖上用得著,凡事都得有熟人;俺爹說過,熟人好辦事。”他的特別成熟的言語,那兩個人似乎不在意,也許聽不懂,而他自己是否真的懂也是兩可哩。但是后來一句話,道出了賴孩兒不一般的心智。矮墩墩的魏長河撲閃撲閃大眼睛,說他腦子不夠數,介紹自己同學關系,為啥要說父母名字和職業,屬于六個指頭撓癢——多一道。他的口氣可以看出來他確實是派出所所長的兒子,條理清楚,邏輯分明,顯得很老道。而賴孩兒卻慢條斯理地說道:“就你會說話!我啥不知道?我是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懂不懂,瓜得很,瓜娃子。萬一以后用著了,也不用臨時抱佛腳了。”他的世故使兩個朋友懵懂,他還說:“你們知道宋江不?知道武松不?知道黑旋風不?不知道吧?我告訴你倆,江湖上的事情很復雜,不是那個人都能看透的。”他講的大概都是余先生給他說書時講得,沒人督促沒人照看的他,咋就能記住,確實是個謎,無法考證。
三人嘻嘻哈哈來到河灘,選了一片沙地,擺開比武場。賴孩兒說:“你倆先練,我打勝家。”那兩個就扎開了架勢,矮胖的長河正要往上撲,瘦高的頻山卻跳出場外。他對賴孩兒說:“這樣合理不?我跟長河比試完了,誰還有勁兒再跟你比,你一定是第一了,這樣不公平吧?”賴孩兒覺得他說得有理,撓撓耳朵,不吭聲了。這三個經常跟人打架斗毆,他們卻沒有單獨交過手,都心里沒底。這會兒意見沒法交換,各自打著小九九,還是得賴孩兒拿主意。一只鹡鸰倏忽而過,還是沒有閃過賴孩兒眼睛的余光,計上心來,他說:“有啦,”“有啥啦?”倆人問。賴孩兒指了指滿地的石子,“比賽扔石頭,看誰扔得遠。”好主意,立刻得到兩個朋友的贊同。賴孩兒指著河對岸約五十米開外的一株柳樹,說:“看見樹上鳥窩沒,就往哪兒扔,扔到鳥窩里為勝。”說著,他就彎腰找石子,那兩個也開始尋找趁手的片石。河邊居住時間長的人幾乎都撇過石頭,或在水面撇水花,或著投鳥雀,只有片石扔著順手,而且投擲得遠。拿片石則是右手食指可以壓著石邊,投擲時有更給力的感覺,而且,投擲出手后,石片會打著轉,以弧形飛向目標。有的人掌握了技巧后,投出的片石很準,在空中的弧形非常漂亮。賴孩兒就會這種技能,他曾經用這辦法投擲過一個葫蘆架垂吊著的青葫蘆,力道很大,竟然使石子扎在了葫蘆上。為此,主家找到了他爸,使他為之付出挨三皮帶和餓了一天的代價。他尋到了幾塊趁手可心的圓圓的、像油糕形狀的石片,看看目標,并不急于投擲。等他兩個準備好了,說:“我可先投了,都看好了。”長河往前一步,說:“我先來,一人投三下,”說著,他彎腰在地上畫了一條線,“不準超過這這條線,超了就算犯規。”自作主張地他,有些霸道,說咋樣就咋樣。不過這回賴孩兒跟頻山都沒意見,看他先表演。只見他向后退了七八步,伸著右胳膊,斜著身子朝前跑,快到線跟兒,胳膊一甩,石子就投了出去。可能他投擲的力量和角度不對,只見那石子連河水都沒過去,落在了河的三分之一處,濺起一個小小的水花。他忙解釋說:“這個不算,試試的。”頻山不愿意了,撇了撇嘴,說道:“不能啥都你說了算,這個就算。”“不能算,就不能算!”“算,必須算,為啥不算?”倆就頂起了嘴,賴孩兒走到他兩個中間,咧咧大嘴巴,花眼睛笑成一條縫,裝作很有城府似的,說:“甭喊了,喊叫慫哩,不就是扔個石子么?叫長河再投一次嘛,爭球啥。”無形中這成了權威的話。頻山憤憤不平,但少數服從多數的道理他懂。也是長河不爭氣,再投一次,石子沒投出到河邊上,由于用力過猛,身子原地打了個轉,一屁股坐在地上。頻山樂了,不再抱怨了,只顧哈哈哈地大笑,結果鼻涕從鼻孔里出來老長,到了嘴里。賴孩兒故作深沉,不動聲色,慢慢地走過去,要拉長河起來。長河不讓拉,臉紅得跟雞冠一樣,他自己爬起來。照樣朝后走的更遠,又是斜著身子,伸著右胳膊,突突突地向前跑著發力,“嘿”的一聲,石子是投出去,可方向偏離太遠,石子徑直飛向左邊。這也是無巧不成書,左邊剛好走過來一個人,這人不是別人,正是鎮上有名的屠夫朱大孬。
朱大孬四十多歲,很胖,胳膊腿還算利落,一年四季光著腦袋,一臉兇相,曾因他在河里翻洗豬腸子,與下游洗衣女發生口角,他將女人頭發揪掉了一把。女人漢子聞訊來找他理論,他不但不認錯,還竟然破口大罵,口口聲聲說要像殺豬一樣弄死人家。爭執結果,他被人家打斷了一條腿,他老婆就去告狀,鬧得不開交,直到公安局把那男人抓走才了事。后來聽說那男人勞改了半年,放了回來,他就唆使老婆繼續鬧,還是派出所所長把他兩口叫去,恨恨地教訓了一頓,才算徹底安生了。但他又跟所長結下怨恨,曾經放言,有朝一日要報復的。今天他來提著一副豬下水到河邊來洗,走路低著頭,哼著小曲兒,“壺里乾坤大呀,杯中日月長;吃呀喝呀暈暈乎乎,去找那小嬌娘……”。“娘”的聲調還沒拉長,額頭被一塊石子“啪”地擊中。他“哎喲”一聲,手就捂住。然后,伸開手掌看看流血了,便牛眼睜圓,往幾個孩子方向瞅。罵道:“誰!誰他媽的?!我××的,媽的,賊日的,不想活啦!”罵著就蹽開腳步、揮舞著拳頭,朝孩子這邊跑來。長河跟頻山一看大事不好,起身就跑,比兔子還快。賴孩兒沒動,他很冷靜,知道一跑就說不清了,反正又不是他扔的石頭。他不跑不說,還鎮靜地把手抱在胸前,看著朱大孬惡狠狠地過來。他看光頭的朱大孬跑的渾身肉發顫,頭在太陽光下明晃晃的,額頭一個血口,血已經流到鼻子邊了,很滑稽,還是忍住不敢笑。只見朱大孬呼呼呼地大步跑過來,擦他身邊跑過,嘴里還喊著“賊日的、小鱉孫、婊子養的、嫖客日的”……臟話伴著渾身肥肉的顫動,展示在光天化日之下,而他的目標——那倆小子已經快跑出二百米了。轉眼就順著斜坡上到賴孩兒家的小崗子上,消失在樹林里了。賴孩兒這回樂了,突然一想,此時不走,更待何時。他也撩開兩腿朝著鎮上跑去。那朱大孬追到小崗子上,哪里還有人影,就轉身往回看,見另一個小鱉孫也跑了,朝得是鎮上。他就瘋了似的往鎮上攆去,邊跑邊罵著臟話,啥話狠毒他罵啥,若將他的臟話搜集起來,也算一本《惡語集》了,可惜沒人在意這些。記得魯迅先生曾講過“國罵”一詞,不知道朱大孬的那些言語算不算。
賴孩兒跑得很快,一會兒就鉆到鎮北頭頻山家的鐵匠鋪里。鮑鐵匠剛放下火鉗子,跟徒弟正在棚里小憩,坐在馬扎上,喝著釅茶。見賴孩兒走進來,就說:“山子出去了,沒去找你?”“去了,剛才……”他把朱大孬追他們的事說了,得意揚揚地,“呵呵,那家伙一路罵著還追我哩,就他那渾身的肉,能追上不。”鐵匠聽了,黑臉拉得多長,說賴孩兒道:“孩子,不能惹事,你沒看你爸掙個錢有多難?這五黃六月的,還在日頭地里做活,容易嗎?山子回來,我得收拾他,放假了,沒有一天老老實實待在屋里,跟沒王蜂一樣。”賴孩兒就是賴,他嬉皮笑臉地給鐵匠續上茶水,那徒弟在一邊偷笑。他說:“鮑叔,頻山好著哩,咋能說他是沒王蜂,您就是他的王嘛,他敢不聽你的?是吧,叔。”鐵匠嘿嘿地笑了笑,“你個碎慫會說話,會哄人,不像頻山那個犟慫,不吭聲,心里有主意,該咋就咋,屬于啞巴蚊子,哼!回來還得收拾!”“別別別,叔,頻山很乖的,我都得跟他學哩,這是我爸說的,”賴孩兒皮笑肉不笑地說著含糖的話,鐵匠一點都不厭煩他。他對賴孩兒說:“你就在這,看那朱大孬來了能咋。”賴孩兒高興得很,“就是,反正我又沒拿石子砸他,再說他到了你這兒,還不是跟龜孫一樣?”這句話使鐵匠很受用,他指著墻根一個小木凳,說:“搬凳子,坐下喝茶。”話音剛落,就聽得朱大孬罵罵咧咧的聲音和走路咚咚咚的聲響,“鮑鐵匠在嗎?”賴孩兒就要起身跑掉,鐵匠揮手示意他坐下。朱大孬便出現在鐵匠鋪門前了,額頭上的血似乎更多了,臉上也有,大概是他手抹的把。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那兒喝茶的賴孩兒,張嘴就罵,隨之就要去揪賴孩兒。
且看下節:屠夫遇見鐵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