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曾經無比地喜歡看云,各種各樣的云。大的,小的,白的,黑的,勾勾云,魚鱗云。似乎每一種云都能在我心中投下一片獨特的陰影來。在那片陰影之下的是一片沁人心脾的清涼。許多個清晨,黃昏,我都花上大把的時間來仔細地觀賞我的那些可愛的云。由內至外,由淺至深。縱使是小雨,大雨或暴雨,也絲毫奈何不得我這個興趣。
但是玲子卻不以為然,她說我不把時間花在正事上。
? “整天抬頭癡癡地看幾朵陰影不定的云可不是個好習慣。”
? ?我點頭。
? “簡直像只貓似的。”玲子頗為感慨地搖了搖頭,幾縷細碎的短發打上了我的眼睛。
? ?我微微瞇著眼睛:“但那倒像是挺不錯的。”
? ?玲子詫異地看了我一眼,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 ?笑有很多種,玲子的笑很奇特,仿佛要將內心想笑之事盡數抖落一般。
噗嗤!
我曾經也很喜歡笑,尤其喜歡哈哈大笑。但已經多久沒那樣笑過了呢?我微微搖了搖頭,有些事情總是會令人難以自已地搖頭。
比如我,比如玲子。
再談談玲子。
對我來說,玲子是個很重要的人。
像是一劑藥。現在姑且將她比作一劑中藥。總是苦澀的,但又總是溫和地調養著人。我一直將能夠遇見她定位成一件近乎奇跡的樂事。
她和我有許多相通之處。也許這正是我能些微地理解她的原因。
我和她同為失卻者。同為一個默默地、徒勞地在渺無邊際的時間長河中尋求的可憐人。
人只有在尋求已失卻之物的途中,才能清晰地辨明自己到底有多少已失卻之物。每個陷入惶恐中的尋求者仿佛都有一個共同的愿望。即將所有的失卻之物一一列舉出來。然而那注定是不可能的。每個失卻之物都像是一顆種子,它發芽,生長,成熟,落果.....而后終為人力所不能遍尋。
玲子毫無疑問便是那樣的一個尋求者,但她并不惶恐,惶恐不安的人是我。因此我對她很感興趣。反過來,她對我是否感興趣大概是未可知的。她的事情總是籠罩在一層迷霧之中。也許只在我眼前是那樣的吧!她自稱自己是個干凈人。
“我從不做諂媚討好之事。”她驕傲地揚著頭說。
“看得出。”
“你這人可真怪啊!”
“何以見得?”
“世上哪有那種人得以存在的地方啊!”她微微搖著頭,“何苦來討好我呢?“
”是你說的嘛。“
我無奈地干盡杯中微冰的啤酒。
也許玲子真的從不會做諂媚討好之事。我也從沒有見過她身邊有過女性朋友。她經常快步地走過人群,抬頭挺胸目視前方。她身旁流過無盡的綠意或紅苕,她卻無意理睬。相對的,那些綠意紅苕或許也無意招惹這朵帶刺的玫瑰。
”哪里帶刺啊!“當我將這個比喻說給玲子聽時,她十分地不滿,”我啊,可溫柔著哩。”
溫柔暫且不論,我只能冒昧地認為她是個可憐人。
父母在她初中時便已分手,她的撫養權給了她父親,一個商人。玲子那時究竟是怎樣的感受是難以揣摩的。她現在輕描淡寫的語氣也讓我無從揣摩。但據她說,她時時刻刻都在尋求那已失卻的母愛。
只是母愛這東西,談何失卻呢?那些情情愛愛都是不該用失卻來描述的。
也許是十七或者十八年前,在某個充滿醫用酒精和各種藥品味兒的小鎮醫院里,她的臍帶,與母體最后的物理上的聯系之物,被一把冰涼的醫用剪一下子剪開。
“咔嚓”
她開始驚醒,轉而東張西望,繼而嚎啕大哭。也許她的家人沮喪地確認了嬰兒的性別,又開始幻想女孩的好處。那個年代,人們的思想大抵是這樣的。國家政策與人們思想激烈地交鋒著。無所謂輸贏,她終究作為那個家庭的獨生女成長著。
而后,她作為那個家庭的獨生女被磨損著。
我所知道的關于玲子的事大概就這么多。玲子總是有意無意地回避這個話題。
“需要一而再地解釋的事情,注定無法解釋清楚,明白么?”玲子握著我的手鄭重地對我說。
“不太明白。”
玲子聽罷,呼的嘆了口氣,轉身望著書店外一只在初秋的冷風中發抖的狗。那狗舔著石板上殘留的熱水,也直直地盯著玲子。
”可能事實已經無比地清晰,但對人類來說,無論怎樣合理的解釋都不是至關重要的。重要的是,那個需要解釋的事實對其造成了何種影響。你可明白?“
”或多或少。“我點了點頭。
那個時候,我才開始意識到,大概玲子的過往或是將來,對我來說是難以產生什么影響的。而我的全部,對她來說也不過是滄海一粟。
畢竟,她從沒打聽過我的過去。
2015年的秋天,我和玲子重返s城。
按照慣例,我和她一起去拜訪了以前一個教授。
說來也奇怪,我們同這個教授并無多少來往,只是上了他的一堂公選課。然而每到我們重返s城時,必定都拜訪他一次。
頭發發白的老教授精神奕奕的歡迎我們,與我們度過這一個下午的清閑時光。
教授家的老貓一聲不吭地爬上玲子的膝蓋,盯著教授的紫砂壺茶杯。開著的紅漆木門外斜斜地移進了幾縷溫暖的陽光。
也許我們就是為此而來。
教授拿著他的杯子,一邊輕啜著茶水一邊溫和地問我們的近況。我同玲子都十分歡喜地回話,期間,貓叫了17聲,教授喝了三盅茶。
約莫下午4點左右,我們便告辭了老教授,沿著教授家后門的一條小路回到大學。
裸露的泥土路面從湖邊一直延伸到了堤壩上,路邊的幾棵樺樹伸出了幾根孤零零的寒枝。幾只白色的水鳥在湖邊雀躍。湖面清澈而平靜,偶爾有幾片發黃的樹葉從空中旋轉個幾圈在以45度角斜斜地滑進水中,蕩起幾圈波紋。典型的南國的秋!
我們路過了一個反法西斯紀念館。
”當初為何會有那種戰爭呢?“玲子頗為寂寥地說了一句。
“有各種各樣的原因”
玲子扭過頭來,狠狠地瞪了我一眼,
“人類何必互相傷害呢?”
“人是以不同的方式存在并且為不同的目標而活著的。”我小心翼翼地回答。
”真是無聊啊!“
我不知道她是說我無聊還是說我的回答無聊,于是只能平靜地看著紀念館旁那片遺址。大概是翻新過用給游客游覽的緣故,感受不到那種在凝結著的時光的沉重份量。但清一色的白墻和橫七豎八的斷壁殘垣依舊觸目驚心。
同樣觸目驚心的,還有玲子臉上始終掛著的慘淡的笑容。
她在笑什么呢?人類的愚昧與無知?
人都是愚昧而無知的。還有部分人同時健忘。
因此,失去玲子后的十一個月又零五天,我大概已經忘記了她。
我再次坐上了返回s城的火車。因為沒有提前購票,只能站著擠在擁擠的火車通道里。將近12小時的旅程讓人看不到終點的曙光。日光燈下的人們一律將頭埋入衣物下。那種似睡非睡的哈欠聲讓人心煩意亂。密閉的車廂里飄蕩著流動餐車的晃蕩聲,同時又凝結著各種奇異的氣味。偶爾會有幾個推銷員過來,他們的語氣和口吻驚人地一致。我仿佛都能看到他們身上掛著火車專用推銷員的標簽。他們吹噓著自己手中的劣質產品,簡直掌握了所有的推銷技巧,像是個身經百戰的演說家。
但是玲子不太喜歡說話。所以,她離去時,什么話也沒留給我。
需要解釋的事情,再怎么解釋也不會令人信服。也許是出于這個原因。也可能是,我原就不是,將來也不會成為,一個需要玲子作過多解釋的人。
一邊想著玲子,一邊努力地克服腦袋里的鈍痛感,經過12小時的長途跋涉,我終于抵達s城。繼續照慣例,去拜訪老教授,只是這次沒有玲子在我身邊。奇妙的是,我完全沒有任何不適感。就像是上一次玲子本就沒和我一起來一樣。我從來就是一個人,以前是,現在依然如此。想到這,突然難以自禁地悲哀起來。
教授依舊是一頭白發,依舊神采奕奕。只是那只貓卻愈發憊懶起來,一直趴在門前享受著溫暖的陽光。略微有些冰涼的秋風鉆進堂中,兩人一貓都不禁打了個冷顫。
貓貌似百無聊賴,一直在地上打著滾。教授的白發逐漸稀疏,幾根突出的已經糾結成黨,卓然不群地立了起來。我一直盯著那幾撮頭發,直到教授喝完他的三盅茶。
“你要記住,無論是誰,說出來的話,10個聽眾里面7個人都要反對,還有2個人會不以為然。”臨走前,教授突然開口對我說了這番話。
我似懂非懂,只得點了點頭。教授便又轉身逗弄貓去了。
“以后的日子里,不要活的像只羊般!”
聽到這話,我默然地向教授揮了揮手。
途中又經過了紀念館,我擺上了從路邊店里買來的一捧花,
“但愿不要再有戰爭,但愿不要有夫婦在獨生女兒14歲時分手。”
我默默地將花擺在紀念碑下,向著管理員示意之后便轉身離去。
大象終有重返平原之日。從哪里讀到這句話來著,現在想來,就會有一股微弱的麻痹感輕噬著我的后腦勺。但玲子大概從來就沒有離開過她的平原。她一直以一種不可輕視的力量努力地使自己封閉著。她一直呆在自己的小小平原里,那里有她所需要的所有東西。那里也不會出現她所厭惡的東西。而我像是一直莽撞的蠢鹿,無意間闖進她的領地中。現在的境況,不是她的離去,而是我被驅逐。
我不再每天看云。只是在午后的清風中偶爾散散步,大學里或有情侶手拉手耳語著經過,我腦中便浮現出一張模糊的臉。我并不十分確信那便是玲子的臉。但又想不出何人會出于何種原因出現在我這個混沌的海馬體之中。這些總是無從考證,而且我連玲子的臉大抵也是忘得七七八八了。
生命場中總有種種不可避免的苦惱,拉馬克說。可我這個苦惱也許比大多數人來的更快更早。遇上一個無意間遇上的女孩,留戀一只急匆匆離去的蝴蝶。只是我依舊向著秋日里散發著微微熱度的暖陽,尋求著時光長河中一些業已失卻之物。無所謂結果,只是在對著向記憶涌來的一片模糊低吟之中,發現自己最初一直渴望銘記的一些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