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肉島楓:你并非生活中在謊言中,只是我變化多端。
被這句名言支配之前,我對希臘行念念不忘。
我要去德爾菲神廟目睹“認識你自己”;漫步諸神遺跡,聆聽繆斯低吟殺與操之歌。
提前讀過赫西俄德的《神譜》——大地女神蓋亞無性繁殖產下天神烏蘭諾斯,與他有性繁殖產下十二泰坦,三個百臂巨人。烏蘭諾斯有丁克傾向,把百臂巨人塞回蓋亞體內。蓋亞怒不可遏,授意泰坦克洛諾斯閹爹,然后把啪啪神器扔到海里,美艷不可方物的阿芙洛狄忒從精液中姍姍走出,笑對鏡頭:斷屌降生阿芙洛狄忒、性愛之神、豐產與愛情之神、羅馬人的維拉斯、愛陽具者、戰神的情婦、哈耳摩尼亞之母……這趟人文之旅想想就下飯。
沒有一點點防備,肉島楓朝我丟來一個變化:我們地理優勢在亞洲,先把附近耍完。
我頂喜歡《四重奏》里的小雀,轉念一想日本也行。幾位迷戀東瀛的朋友見我起了念頭,兩眼放光口授心傳,連公交車空氣懸掛靠站傾斜都細細道來。少頃我也飄飄然,腦補身著靛色和服,手持伯耆國安綱,亂發飛舞:走吧,珍惜你的性命。因為,我想看到變得更強的你……
觸電般不可思議,肉島楓朝我丟來一個變化:最近忙,沒時間辦簽證,你找個落地簽的地方。
我看過一部叫《鯊灘》的片子,心癢沖浪。不可否認巴厘島學沖浪也極好,于是快馬加鞭研習了《靈魂沖浪》、《藍色激情2》、《沖浪英豪》。在云爹家買了沖浪服、游泳鏡。
訂完機酒,懶得做攻略——過度擁抱變化誘發賢者時間。
二
肉島楓:本來見面時間就短,還要花幾個小時來悲傷。
度完蜜月我倆分居兩地。她在赤道體驗飛一般的自轉,我在北回歸線看守溫與熱的結界。
想我了她就發個嘴唇或擁抱的表情。人與人感受隔了天南地北和春夏秋冬,我拿捏不好當天的嘴唇意味著“親嘴”,“親臉”,還是“舌吻”;說不準擁抱是“熊抱”,“公主抱”,還是“八爪魚抱”,猶豫一會,回幾個同樣的嘴唇和擁抱。
我問過她三個問題,你愛我嗎?愛;喜歡我嗎?喜歡;愛和喜歡的區別是什么?不曉得。毛姆在《刀鋒》里飽含深情的“不僅愛,還喜歡”在我這里三分可疑。
我猜她也不清楚那些嘴唇擁抱意味什么。這倒不算空穴來風,曾經她怔怔看了我一會,說有時覺得我好陌生。我說正常,人一輩子只能了解別人一點點,畢竟自己才了解自己。她打斷我,說不一定,有些人自己都不了解自己。
無論如何,我喜歡“花幾個小時來悲傷”這句話。巴厘島碰面的當天,她告訴我這次還沒上飛機就已經開始難過了。
司機接機,我和富有遠見的她坐在后排,看著城鄉結合部一般的景象在窗外飛逝。
三
肉島楓:我長得一般,但這個世界大部分人都長得比較差。
到了酒店已近黃昏,我打算去海邊吹風,肉島楓心急火燎打開行李箱,翻出我從國內帶來的衣服。
她對外表特別在意,我留心記過一些。不知天下女人是不是心同此理:
我覺得我條件天生有點好,除了個子有點矮。
我是不是有點丑?
我三天沒洗頭都這么漂亮!哎呀,我的頭發在冒油。
我身材不行。
我也想生個漂亮的女兒,唉,但媽媽漂亮女兒不一定漂亮。
我魚尾紋太深了,你得不得不要我。
我咋個那么漂亮喃,我不是自賣自夸,事實擺在哪兒的。
我覺得人真的要靠衣裝,今天我就穿個睡衣拖板鞋出門買菜,哎呀好丑喲!
她神經分裂我比較習慣,但總不習慣她化妝。我無數次提議出門能不能不化妝,她一邊涂口紅一邊同意,說今天沒化妝,只提個色。
酒店在雙六海灘附近,到了海灘,豐滿的云浮在海面,金黃色的夕陽把濕潤的沙灘照得像銅鏡。我們脫掉鞋,沙粒細軟,心情瞬間高漲。肉島楓一激動就喜歡拍照,尤其合影。我小時候被海盜船撞過臉,不上鏡,偶爾合影留念沒問題,但架不住她一波未平一波又起的合影欲。
曾經在佛羅倫薩遇到一個日本程序員,馬薩,一起逛教堂的時候他從不留影,一個勁拍風景。我提議幫他照張相,他擺擺手,說風景挺好的,如果自己進去就破壞風景了。我仔細考慮過他的觀點,無法反駁。拍照要緊的是主題,要么風景,要么人,扮演攝影師我百無禁忌左右逢源,但自己入鏡總想不明白和風景的關系,心里別扭,相由心生,照出來的模樣歪瓜裂棗。隨后幾天我三番五次拒絕跟肉島楓合影,看到她失望的眼神我也很難過。
在海灘把褲子玩濕后,準備找地方吃晚飯。
巴厘島流行烤玉米,肉島楓除了火鍋,也喜歡玉米花生瓜子這類食物。詢問價格,20,000 印尼盾,約 10 元人民幣,肉島楓聞了聞香氣忍痛買了。她是個節約的人,每次花錢都流露痛并快樂的表情,但印尼貨幣的確有些浮夸,導致肉島楓消費前的表情極其痛苦并眉頭深鎖——個,十,百,千,萬,十萬……來回數次,把錢顫顫巍巍遞給對方能明顯感受到她的反悔,好像 All in 了全副身家。我說你去掉 3 個零,除以 2,就是人民幣了。她無法接受這種荒唐的設定,依然要個,十,百,千,萬,十萬這么走幾遭,終于算出來跟我答案一樣,就投來崇拜的表情,說你算術真好。
后來我們發現烤玉米其實只要 10,000 印尼盾,肉島楓噘了噘嘴。
第一天我們身上的游客味兒太重,晚餐也被老板編排了。點餐的菜單和結算的菜單,老板拿兩份不同價格的出來。好在我過目不忘,一筆筆給老板復盤,免去挨宰的命運。
四
肉島楓:我不是打發無聊的時間,我就是打發時間。
要說異地生活最糟糕的地方,睡眠。說來也怪,住在一起的時候兩個人像太陽下的狗一樣昏昏欲睡,分開后睡眠質量直線下滑。她到了凌晨瞳孔如貓,我則被凌晨三點黃埔立交上的貨車準時叫醒。
見面第一天,我盼星星盼月亮終于等到天空漆黑,期待重溫嬰兒般的睡眠。
怎么形容那一覺呢?
重生——重生的意思,就是我幾乎睡死過去,又死而復生。睜開眼睛的剎那,我能清晰看見紫外線和紅外線間的一切色彩,能同時聽見鳥語蟲鳴人聲犬吠,渾身六十萬億個細胞興高采烈地有絲分裂,我心花怒放地蹬了肉島楓一腳,她蜷了下身,稀里糊涂說再睡一會。
用完早餐,我們回到海邊。
北野武第一次看海是 6 歲跟父親去江之島,漲潮落潮,波浪閃閃,一望無際的海平面讓他覺得很嚇人。他父親想用泳技讓他刮目相看,差點淹死。《菊次郎的夏天》里他重現過這一幕。我的經驗相反,第一次看海在三亞,到了海邊已是深夜,我興奮地沖到浪里,聽著呼嘯的風,望著皎潔的明,唯一感受是壯觀,開心得不得了。
雙六海灘的沙子干凈細膩,像踩在奶酪冰激凌上,我聽著海的聲音,聞著海的味道,什么煩惱都忘了。不一會當地人圍過來,沖我們說“闊你幾哇”,希望我們租借躺椅和浪板。我們找了個面相老實的老頭,100 元租了一天躺椅,100 元請他教我沖浪。
老頭子分分鐘讓我傷感起來——我斷斷續續學了一年英文,在老頭子面前自慚形穢。事實上印尼人的英文都不差,隨后遇見的司機,攤販,廚子,前臺,路人甲乙丙丁,英文張口就來。我的英文除了問路埋單一無是處,真是沒用……老頭子見我走神了,拍了拍浪板,讓我 Lay down,練習起身和踩板。老頭子養了一條狗,名叫 Blackie,訓練的時候它蹲在旁邊監督。
練得差不多,老頭子帶我去浪。他能判斷正確的 Timing,每當漂亮的 Tide 過來,他大吼一聲 Stand up 然后猛力一推,我撐板起身,弓著腰維持平衡,浪花把我送出去十幾米遠。那種感覺美妙得無法形容,我保證你腦中滾動的彈幕只有一種——再來一次。
我自認為掌握了沖浪的奧秘,讓老頭子回去休息。此后畫風就十分尷尬了,離開老頭子護航別說沖浪,光游到浪區已經讓我精疲力盡,每一次潮汐都把我和浪板往海灘打,花了好久才悟出破浪式——眼看浪頭打過來,趕緊把浪板翹起來跳一下。漸漸的我聽到海洋對我說話——你對我的力量一無所知——每一個大浪,像天花板塌了,那股力量跟一面墻倒在身上沒差,當晚我五臟六腑此起彼伏的痛,而當時根本顧不上痛,大浪把自己卷進去滾兩下小腦已經失衡,天在哪邊都搞不清楚,只想把喉嚨里的海水找機會吐出去。
折騰到中午,我沒能成功站起來。
肉島楓在躺椅上打發了一上午時間,我吃飯的時候看了下自己的 iPhone,相冊里多了一萬張自拍。
用過午餐我帶著浪板重新殺回去,悟出了更多的道理。能不能站起來,浪是一等重要,浪足夠大,才有后文——什么浪算大呢?你覺得一個浪夠高,請按兵不動,這個浪之后的第二個浪,會更高。學會了看浪,接下來是抓浪,當浪潮逼近腳后跟,伺機站起來,早了晚了都會錯過。此外浪來了一定要向前奮力滑動造一個速度,因為浪潮本質是上下波動,沒有啟動速度也沖不起來。這要求浪人要有強壯的雙臂,天可憐見我的力量在中午前就被大海卷走了,整個下午我成為名副其實的海扁王。
下午四點過,我的虎口被浪板磨破皮,左右手大拇指指紋被磨得球面般光滑,火辣辣的。我上岸休息,肉島楓一邊剝花生,一邊喝椰汁,一邊欲求不滿地表示:等太陽不曬了你給我拍照,這次我都沒怎么拍照。
五
肉島楓:我發現我的本質了,就是懶,我不喜歡我的本質。
我也發現她的本質了,并非懶那么簡單,還有幽默。她的幽默混合了小孩的率真,女人的狡猾,以及人類的愚蠢。非常有味道。
她曾問我《失控》講啥,是不是講神經病。巧的是她的幽默具有強烈的失控感——她(跟我)聊天是去中心化的,非常高熵,不僅我猜不中她想干什么,她本尊都猜不中。在我和她都被她腦袋里那 140 億個腦細胞牽著鼻子走的時候,一句極其幽默的話會從無數廢話中脫穎而出。像猴子終于敲出了《將進酒》。
相比肉島楓,我像舊報紙一樣沉悶,她經常抱怨我太理性。比如在巴厘島醒來的第二早,天空下著雨,我無聊就找她探討人生。想知道什么情況她會和我離婚。
聽到這個問題她立刻把身體支開,瞪著我。
這幾年我忍不住思考哲學問題,比如人生的意義是什么。想了幾年發現人生的意義好比影評——哪有人中途提筆寫整份影評——人生意義能提前想出來,不是編劇便是薩爾。
去尋找喜歡的東西,變成想成為的樣子,追求舒心的生活,信奉感悟的真理,這些更要緊啦。等到揮別人間,人生意義也水落石出。
意識到人生意義遲早會降臨,我便心系死亡,希望趕在死掉前多為人生注入點 drama,免得死到臨頭發現意義有且不大。
中國文化忌諱死亡,相當長的歲月我覺得死亡遙不可及,自然活得像蟬蛹。后來睜開眼睛,發現生活原來可以這樣。
隨后我猜一切都值得琢磨下消亡才能觸及精髓。于是問肉島楓,什么情況會和我離婚。
肉島楓露出痛經的表情,覺得感情已經破裂,似乎下一秒我就要鼓起勇氣說出女主角,為她戴上原諒帽。我見她有口難言,于是做了示范,告訴她如果我感受不到愛與支持,就會離婚。換句話說,我是為了獲得愛和支持才跟她在一起的,只要這段關系擁有這兩個元素,就算她的魚尾紋長到嘴角,我也不會離開她。
回答這個問題有不可低估的重要性。
我發現多數人并不清楚自己在愛情中追求什么,無論男女都希望對方在不同場景下滿足自己不同的欲望。比如男人希望女人“出得廳堂入得廚房”,這兩個場景分明是自己和廚子的事,為什么要女人來接盤?女人也是,希望男人“帶得出去帶得回來”,這個場景分明是小狗的事,為什么要男人來扮演。缺乏定位的愛情觀,讓男人女人彼此幾何級地提高了期待度,很快看不見關系里最寶貴的東西,只感覺一天比一天失望。
聽我解釋完,肉島楓覺得很有道理,保證自己會支持我,并努力賺錢,早日讓我晃膀子。氣氛變緩和后,她提議雨停了去吃東西吧。我肚子也餓了,忘記她還沒回答問題這回事。
有個好心腸的同事叫殷美薇,聽說我要來巴厘島,把各種倍數的防曬霜、驅蚊露、印尼盾什么的都帶給我,還給我上了一堂課,告訴我怎么弄 Wifi 怎么包車怎么吃得開,作為一名產品經理,她飛快滑動屏幕指著一個 App:這個貓途鷹,是國外的大眾點評,你吃飯用它。
鑒于隨緣進店有風險,于是試著用貓途鷹搜了一家附近好評如潮的印尼菜飯店,warung cahaya。
這家店不大,布置得很整潔,墻上掛著可愛的飾品。我和肉島楓點了洋蔥豬扒、印尼炒面、法式薯條,味道可口。對貓途鷹和殷美薇都心里點了個贊。
用過午餐,我們打算去附近的海神廟逛逛。聽說那里日落很美,我提議從雙六海灘沿著海岸線徒步過去,差不多到那里剛好是傍晚。
肉島楓沒有投反對票,兩個人提著鞋沿海走。烏云未散盡,天海交融處不時傳來轟隆隆的巨響,一不留神浪花會偷襲褲腿。
潮汐在我腦中循環,風把褲腿飛快吹干,我倆許久不說話,經過人跡罕至處。
巴厘島有很多狗,對生活的品味并不低,它們結伴沿著海灘 Hiking,如果陽光從烏云里透出來,就四腳朝天曬會肚子。肉島楓指著沙灘上的狗腳印,朝我遞眼色。
下午四點過,大概走了7,8 公里樣子,離海神廟還有一半的路程。肉島楓不甘心中途放棄又走了一截,直到吃了一支烤玉米才想通,我們換小道折返。
回程是鄉村小道,我們迎著車流直上。四周是無盡的稻田,充足的陽光和雨露讓印尼的作物又綠又油,十分漂亮。我喜歡海洋,喜歡綠色,喜歡陽光和空氣,真想在巴厘島當個原住民。
晚上回酒店我游了會泳,肉島楓腳尖沾水覺得冷得遭不住,逃回房間玩 Switch,這就是她每年都在學游泳的原因。
六
肉島楓:對這個地方的確更了解了,雖然并不意味著我能說出點什么。
新的一天,酒店選在藝術重鎮烏布,前臺幫我們叫了的士。
司機開車,我在《怪物獵人XX》里打恐暴龍和金獅子,她在《塞爾達荒野之息》里打巨人。一路上三個人專心致志。
到烏布已是中午,我們在酒店休息了會,出門覓食。這次在搜到 Fair Warung Balé 這家店,同樣并不大,布置得很有特色,掛滿了公益照片。隨便點的東西很好吃。餐廳在二樓,放眼望去全是植被,像用了野餐。
離餐廳不遠的地方有個 Lukisan 美術館,我立志成為一名藝術家,于是帶著肉島楓去拜訪。Lukisan 東南西北共四個大廳,中間是山水庭院,綠樹環繞,睡蓮綻放,小徑蜿蜒,鳥語花香。
捷克藝術家 Alphonse Mucha 說:美是一種情感,能將情感傳遞到觀眾靈魂深處的人才稱得上藝術家。
靈魂的語言是感受,所以評論藝術是很難的,最得體的評論當是喜怒哀樂或淚流滿面,不濟一點也應是“無法形容”。肉島楓欣賞完后,評價是:
魯基桑,看得好頭疼。就記得女的裸體在梯田摘東西,妖魔鬼怪殺人。但是還是可以。
我覺得她總結的蠻形象,稍微補充一點:印尼藝術家偏好人氣,大部分畫作出場選手眾多,如果細細欣賞每位角色的神態身姿,一幅畫可以看足半小時,仿佛能感受到藝術家創作時腦海里錯綜復雜的故事和情感。
從評論就能斷言我們離藝術殿堂,路還遠呢。
由于中午吃太飽, 8 點過我們還不餓,決定去超市買點零食。
肉島楓把幾天來囤積的硬幣捧了出來,讓我到超市用掉。印尼硬幣面值有 50,100,200,500,1000 等,折合人民幣大概 2.5分,5分,1毛,2毛5,5毛,而印尼的物價大抵跟國內差不多,一長廳可樂也要 4 元,不難想象那一捧硬幣有多不中用,我拒絕了這個差事。肉島楓哼了一聲,決定親自掛帥。
我在超市買了一廳可樂,一包薯片,結賬的時候我準備看好戲。只見肉島楓把硬幣捧出來,根本算不出來應該怎么調兵遣將,于是裝出毫不經意的表情從錢包抽出紙幣,再奉上 150 盾的硬幣,沖收銀員笑了笑,似乎在說“就記得剛好有 150 的硬幣呢”。
肉島楓什么都沒有買。她在夜色中抱怨:
這里超市選擇太少了,不能滿足我的需求,雖然我也不知道我需要什么。
我說街角有家墨西哥菜人滿為患,要不要去湊熱鬧。她極不耐煩地打斷我:
不吃,怪迷臊式的東西。
頓了頓帶著哭腔說:
真想有頓火鍋擺在我面前,我會跪下來吃。
七
肉島楓:《塞爾達荒野之息》太好玩了,我平時周末都不敢玩,怕上癮。
烏布訂的酒店早餐在頂樓,用餐時可以俯瞰烏布,綠林成蔭,藍天白云,清涼的晨風吹過發絲,讓人由不得發起呆。這里的一切一切,飽和度怎么能這么高呢?
添水果的時候,一位美國少年湊過來,問我闊腿褲在哪條街買的。我搖了搖頭,說網上買的。他羨慕地看了一下,說超想弄一條。回到座位,我看他跟女朋友一個勁兒朝我這里看,于是不無得意地告訴肉島楓,我衣品還不壞吧。
烏布的酒店位置絕佳,離著名的猴山很近,用過早餐我們去參觀猴山。據說那里的猴子比情人崖有教養,不會偷人眼鏡,饒是如此我依然十分警惕。我覺得猴子是很可怕的動物,因為猴群社會只允許猴王泡妞,其他精壯的雄猴只能造反,這種文化太沒有愛。作為一個同樣擁有 XY 染色體的生物,深知它們就算做出任何程度的發瘋行為也不令人意外。
肉島楓在猴山玩得很開心,我則像《行尸走肉》里的 Rick,任何風吹草動嚴陣以待。深度近視者失去眼鏡是毀滅性打擊,我有什么辦法。
出了猴山,我長舒一口氣。覺得世界又變回可愛的模樣。
中午我們去吃著名的臟鴨。
進了臟鴨餐廳,侍者把我們帶進田里。
這家店的奇葩之處在于幅員遼闊,類似榻榻米一樣的用餐處稀稀疏疏錯落在稻田間。用餐時分,面迎水稻,蜻蜓點水,艷陽高照。那里正是盤里酥脆的鴨子曾經生活和戰斗過的地方。吃著吃著,不由感到濃濃的惡趣味。
我上午高度緊張,中午回酒店睡午覺。肉島楓繼續沉迷 Switch,頭天晚上她玩到凌晨一點半。我并不贊同這種不健康的生活方式,轉念一想她只是個正在度假的年輕人,而且還跟我關系不一般,所以選擇了溺愛。
睡醒后,我們去酒店對面的 Agung Rai 藝術博物館參觀。比起 Lukisan,多了一些西方藝術作品,相映成趣。肉島楓在這里看了大量關于梯田的作品,決定明天拜訪德格拉朗梯田。
八
肉島楓:逛了那么久都沒有遇到心儀的價格。
沖浪是我心目中巴厘島之旅的靈魂,所以第六晚的酒店挪回庫塔。烏布沒出租車,我們要找車南下。
肉島楓到街邊跟手里拿著 “Taxi” 牌子的人交談。一個黑痩的大叔指了指路邊自己的車,跟我們商量,500,000 印尼盾可以包他一天,我們愛怎么走都行。這個價格公道,我跟肉島楓同意了。
到了德格拉朗梯田,大叔讓我們去玩,玩夠了來停車場找他。肉島楓問用不用先給他一些錢,他搖了搖頭。
由于在藝術博物館欣賞了大量梯田作品,造訪實地有種闖入畫作的奇妙感覺。想到早些年間大群赤裸上身的姑娘在此務農,覺得梯田充滿了力與美。
回到車上,大叔建議我們不用急著去庫塔,附近還有圣泉寺值得溜達。肉島楓是景點愛好者,一拍即合,跟大叔攀談后將原本“梯田→庫塔”的行程改為“梯田→圣泉寺→Tegenungan 瀑布→銀飾村→庫塔”。
我沒有宗教信仰,對寺廟興趣不大。圣泉寺里的餐廳十分便宜,10 來元人民幣能吃到不錯的飯菜。從圣泉寺出來會經過很長的飾品販賣區,一位店主非常殷勤地招呼肉島楓,希望她購買一些小飾品。
費了不少功夫,肉島楓終于相中了漂亮也不太貴的鑰匙鏈,跟老板講價到 5 元人民幣一套(3個),買了 7 套。那做工,那色澤,在景點區算是出人意料的實惠。拐了兩條小路一個店家拿著相同的鑰匙鏈湊上來,用溫柔的中文重復“人民幣,1 元”。
她臉上露出難以形容的表情。可見生活原本是一門藝術,將某種情感帶入了她靈魂深處。
相比虧了 28 元,肉島楓更在意自己虧了智商。表示那些鑰匙鏈就像恥辱的證明,恨不得把它們丟了。此后再有店家湊過來,她一律搖頭。
回到大叔車上,肉島楓憂郁地閉目養神。我看著窗外的云,感嘆同樣是云,赤道附近和北回歸線分明是兩種。這里的云白的那么徹底,像是永遠不打算變成雨。
Tegenungan 瀑布不高,但瀑布下的水潭竟然出現了彩虹,十分奇特。
看完瀑布,我們有些疲倦,之后草草逛了下銀飾村,驅車去庫塔。
將我們安全送達后,大叔幫我們提出行李。整個行程這位司機除了幫我們出主意,沒有一句廢話,在每個景點耐心等待我們,看見我們出來就夸張地招手。下車后我給了大叔 500,000 印尼盾,然后是 10,000 印尼盾的小費。收到小費后大叔咧嘴笑了,十分感激。
我問大叔,你名字叫什么?
大叔說戈多。
我看著他的眼睛說,謝謝你戈多。
九
回到庫塔,意味著我們的旅途接近尾聲,肉島楓進入了悲傷的情緒。雖然我為最后兩天安排了頂出色的海景酒店,可想到兩個人又要分開,我的興致也提不起來。晚上我們在酒店頂樓看夕陽,享受海岸吹來的風。
第二天早晨去沖浪,25 元租了浪板,老板見我被浪打的七葷八素,在岸邊吹口哨把我召回,先換了一個大板給我,再提議教我。我跟他講了一會價,25 元成交。
重回大海,有了渾身筋肉的浪人教練,世界又不一樣了。每一次 Stand up 我都奇跡般站起來,偶爾犯了錯我不好意思地說 My bad,教練笑著給我打氣,夸我已經是超級 Smart 的學生,我選擇了相信。
沖完浪,我回到沙灘。肉島楓第一時間告狀,說這個教練氣死她了,之前竟然問她是不是懷孕了,太傷自尊了。雖然后來又說她像印尼的一個女明星,但也絲毫不能改善她的心情。
下午肉島楓想去情人崖,傳言那里的猴子經過培訓,都是偷眼鏡的好手。我不情愿,但還是陪她去了。
不得不說 Bluebird 的司機服務周到,我們的 Taxi 剛起步就熄火,司機立刻招呼另一個 Taxi 過來接我們。另一位司機先是幫忙把熄火的車推到安全區,為我們支付了起步價,再護送我們去他的車。到情人崖花了 1 小時,司機說情人崖這個地方打不到 Taxi,如果你們需要我可以在這里等你們 1 小時。我們同意后,他比劃了下眼鏡,讓我小心猴子。
情人崖也叫烏魯瓦圖斷崖,剛進去就發現一堆人圍著兩只猴子,猴子手里拿著一副黑框眼鏡放在嘴里撕咬,倒霉蛋試圖遞礦泉水過去換眼鏡。大群游客饒有興致地欣賞這這一幕,如果猴子意圖不軌,大家尖叫著躲開一點,緊接著又折回來笑嘻嘻看倒霉蛋怎么取回眼鏡。似乎只有我不茍言笑,能體會到倒霉蛋的心情。
從情人崖望下去,海面美得近乎神圣。
肉島楓希望在這里完成我們結婚紀念日的合影——每年我們都會展示去年的紀念日照片,這么串燒下去。
在情人崖每走一段路程,總能目睹猴子作案成功。我對它們印象壞極了,后來到了一處美景,肉島楓希望跟我合影,礙于旁邊的猴子我心不在焉跑過去拍完立刻逃走。肉島楓對我的表現悶悶不樂。
回到庫塔天黑了,我們慕名去了庫塔排名第一的餐廳,Fat Tony's 漢堡店。
上餐的時候漢堡薯條草率地放在一次性餐盒里,跟店里精心布置的裝潢很不搭調。這真的是排名第一的店嗎?一口下去我肅然起敬,漢堡的面包超級酥軟,牛肉餅口感滿分,薯條也炸得恰到好處,比漢堡王好吃一億倍。
吃完后我心情大好,覺得老板真是聰明到極點,用一次性餐盒省去很多運營成本,首先配餐的時候不論店里吃還是外賣一視同仁,效率極高。此外不用雇人洗盤子,節省的成本統統恩惠顧客,招牌漢堡套餐 17.5 元,在庫塔也許找不到更實惠的漢堡了。店里掛滿了享受海灘,享受生活的創意標語,讓人莞爾。當然最重要的,漢堡味道當真無可挑剔。
跟肉島楓一邊聊著漢堡,一邊從海灘走回酒店。漆黑的海洋將雪白的泡沫推到我們腳背,我們像走在剛開瓶的 Bintang 啤酒上。天上的星星一閃一閃,真想永遠這么走下去。
十
肉島楓:……
最后一天,我大清早跑去沖浪,想辦法游到更遠的浪區,體驗更狂野的 Tide。肉島楓找了一家 Spa 放松。我們都趕在中午 Check out 前回到酒店。她將我們的衣服洗好烘干,打包。
午飯時為了活躍氣氛,她說看見一個外國妞咪咪好大。我也注意過女性高加索人種豐滿的胸部,還注意到胸部上有一層可觀的汗毛在陽光下冉冉生輝。不知道摸上去,會不會像被貓舌頭舔的感覺。
下午到機場,我們話不多了,更多時候在沉默。我把僅存的 50,000 印尼盾紙幣給她買了個面包,目送她登機。
告別前我們擁抱了一會——我不喜歡那種擁抱,因為那象征著分離。
我一個人待在空曠的機場,等待兩小時后的飛機,等待下一次的相見。
等著等著,口渴了。
我把褲兜里,錢包里,背包里的硬幣搜刮一空,捧著沉甸甸的 12,000 印尼盾買到機場里我唯一能 afford 的礦泉水。花印尼硬幣,到底還是一個人的時候更厲害。
人是永恒變化的,在巴厘島與我共度一段時光的肉島楓永遠消失了,我也很快會變得讓自己感到陌生。而有些東西是不太會變的,比如愛,和已經發生過的故事。也許這就是肉島楓總纏著我合影的原因吧。
謹以此文,獻給讀過它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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