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放后人口急劇增加,以糧為綱,急需開墾土地生產糧食,故此,在鄉鎮農村之外誕生了一個新的單位:農場。上世紀50年代,全國各地興建大大小小一兩千個,農場屬于社會主義全民所有制的農業企業,是一個農、林、牧、副、漁全面發展,農工商結合經營的社會組織。
那時候這里到處長滿蘆葦,密不透風,洲汀河網縱橫交織,淤泥崴腳,還一不小心掉河汊里,水鳥蚊蟲鋪天蓋地,黑壓壓的,嚇人呃,根本不是人住的地方。
王娭毑(奶奶)是一個矮個子的小腳婦人,性子柔和,臉面也極柔和,留給鄰人尤其孩子們的都是一張笑臉,嘴碎,愛說話,手也不閑,不是拿著打掃拂拭的家伙就是盤剝著菜果棉花,人殷勤,遠遠的就沖你打招呼了,總愛跟近前來的人說上幾句(不管對方愿不愿意聽),娭毑們都這樣,只是其他人比她嗓門大,情緒激烈些罷了。
晚飯過后,各家在門口禾場擺出涼席(一張竹板下面用兩條長凳架著,是夏天戶外的床)或者涼椅乘涼,娭毑拿出一些瓜果招呼我們,我們靠近跟前,只要沒有母親銳聲的叫喊,并不著急離開。有時娭毑會走到我們躺著的涼席這邊,輕緩地搖著一只同她一樣小巧的鑲了白布邊的蒲扇,不時的把一些風送向我們的臉面或腿跟,也把陳年的一些記憶說與我們:“剛來的時候,我們都是年輕人,你們的爸爸媽媽還沒出生了。”
然后聽見洪亮的聲音從里屋走出來打斷了老人的話:“明山哥已經好幾歲了吧,明山哥大我幾歲叻,我那時是個嫩娃娃被爹媽挑著擔子挑過來的,淑安和下面幾個小的就是這里出生的”,說這話的人是我大姨淑平,人送外號快嘴俠女。
這塊土地上的人不僅說話變調,把H讀成F,還把S讀成X,沒錯,淑平淑安被讀成樹平樹安,發出嘴聽見耳的是敘平敘安。在籃球場后面那一排泥胚房傾倒之前,我們兩兄弟和姨媽的兩個兒子生活在一起,日子如暑日的天氣,熱烈沸騰,母親和姨母后來都得了偏頭痛,不知道是不是被小孩們鬧的。
老人沉默片刻,仿佛浸入往事,又鳧出沉思繼續對著孩子們說道:我們這些老家伙,包括你們的爺爺奶奶外公外婆那會都多年輕啊,女人們手里抱著頭胎的娃娃,肚子里還懷著,男人們挑著擔著,擔子里裝著被褥衣裳、鍋碗瓢盆,簡簡單單幾樣就來了,跟逃荒一樣,大部隊人馬,走過之處塵土飛揚,路上還有餓死的、病死的。當時我們就為了討生活,政府說這里有活干,給分糧,就滿懷希望的來了。來了才知道具體干啥,原來是來開荒的,這地方漲水為湖退水為洲,一片水來一片蘆葦,蘆葦叢又厚又高,人在里面走,酷日暑蒸,一腳泥一腳水,蚊蠅叮人,嫩伢崽哭天喊地。活計就是沒日沒夜的挖土開河、擔土挑堤,從1958年一直挑到1961年垸子圍好,河挖通,開荒造田后就大搞生產建設了,不住停,冒得閑。
我們農場,田里有野雞、野兔、黃鼠狼、貍、田鼠、刺猬、蟒蛇土皮蛇金環銀環蛇各種蛇出沒;水里有野鴨、各種叫不出名的水鳥(兩棲鳥類)、江豬子(江豚)、黃古魚、刁子魚、翹白子、米哈子(小米蝦)、鯰魚、鱖魚、鯉魚、草魚、鳊魚、鰱魚、淡水龜鱉、黃鱔、泥鰍、田螺之類的。湖區的孩子,尤其男孩子,放學總會去河里溝里放籠放勾,我們叫“狩獵”,雖然不刺激,但時常帶來驚喜。有一次網到了一只盆口大綠色的龜,我在起網的時候被嚇怔了,在我呆住的兩秒,那綠色的水怪就歪出去了,獨自一人的我不敢下手去撈,只能一動不動的讓它離開,大人們不信我,都說水里沒有王八是綠色的。
植物方面,祖輩們一說就是滿眼的蘆葦,其實濕地生態系統的植物群落非常豐富,有味道清甜可當水果吃的荸薺(馬蹄)、野菱角、蓮子;可以做菜的茭白(菰)、蘆蒿、藕、水芹菜、馬齒莧;做藥食的魚腥草、艾蒿、芡實;水里的荇菜、睡蓮、香蒲、水燭、眼子菜、藻類;岸上的苔草、紅廖(開花一串串的挺好看)、蘆葦、荻、白茅(根清甜可食,煮肉鮮香)、芒草、木賊(也叫節節草,我總喜歡一節一節的掰扯,樂此不疲)。
這片土地上沒有古樹名木,最年長的樹也不過我父母親的年紀,有楊樹、柳樹、水杉、苦楝樹、樸樹、無患子、樟樹、玉蘭、桃、李、橘等,一切才剛剛長成的樣子。
這片土地上沒有文物古跡、沒有宗祠大屋、沒有地主,有的只是周邊趕來的窮苦百姓,基層攻堅的黨員軍人,從沼澤水面到百里長堤、農田廣舍,從最初的茅草泥墻到的粉瓦白墻。
那個叫“農場”的獨特歷史單元,或許已完成歷史使命(或許本不該存在),半個世紀后,我們早已不缺糧食,“圍湖造田”變成了“退田還湖”,農場的存在意義也許就是一場折騰,而最初那批無名的已頭發花白的年輕人,正在悄無聲息的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