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展有感】當面對一個常態或非常態的世界時,我們不是缺少鏡頭,而是缺少眼睛,缺少有意識的觀看,也就是,缺心眼……
周日下午,在深圳大學美術館,見到了整理得很不錯的羅伯特?卡帕影像回顧展,題為“聚焦與失焦”,屬于瑪格南70周年慶祝活動之一。
沒想到的是,主要策展人理查德?維蘭已經去世,至少,他的名字在展板上是顯示“已故”,如果我沒理解錯的話。維蘭是卡帕傳記的作者,美國攝影史學家。而這次是首次瑪格南授權在中國展覽卡帕作品。
第二個沒想到的是,檢視那些按時間線排列的照片,最讓我震撼的不是戰場的現場,而是戰后平民的場景。那些鏡頭里敘述的故事遠遠超出了戰爭的勝與敗,毋寧說得更多的是人性的囧途。
其實,卡帕算是第一代戰地記者,他通過鏡頭讓世人第一次目睹了戰爭現場的殘酷,活生生的,留影在他的底片里。這本身已經是很了不起的歷史性成就。我現在所強調的只是我這一次“溫習”他的攝影歷史產生的感覺,純屬個人角度。
四十歲的一生,除了報道過五場大的戰爭,其實他的鏡頭也曾為戰爭之外的普通人服務。那句“你的照片不夠好是因為你靠得不夠近”除了應用于戰場,還應用于平凡生活的觀察。正如維蘭總結的:“歸根結底,卡帕影像中的巨大力量來自于他獨特的人格。”——他的個人魅力為他開道,所到之處伴隨著真摯的友誼、忠誠坦率的合作、對虛偽做作的蔑視。——這就是他接近攝影對象的方式。
這樣熱誠的一雙眼睛,在戰時與和平年代,到底都捕捉到了些什么呢?
在展廳里有兩段采訪錄音,是卡帕留給這個世界的唯一電臺采訪,其中一段兩分鐘左右的敘述,是關于他的名作《戰士之死》的。最令我印象深刻的是他說到在戰場看到的、接觸到的西班牙共和派民兵,他說他們全是生手(very green),根本沒有按軍人標準去訓練和服役,但他們還是持著槍上了戰場,從戰壕上沖了過去,面對的必然是傷亡。這寥寥數語,可以聽出卡帕對這些年輕生命的痛惜之情。當年去西班牙內戰的戰場上采訪時,卡帕自己也才23-24歲。
1938年在中國的抗日戰場上,作為紀錄片攝影助理,除了拍攝軍人與政客,卡帕也把鏡頭對準了中國平民:在廢墟里蜷縮著的貧民、在雪地里玩耍的小孩、用盡全力掌舵渡過黃河的老船夫……
在難民營,鏡頭對準了一個憔悴的大提琴手……在戰后的西班牙,鏡頭對準了帶著傷痛重建家園的老人(他的表情和姿勢與上面說的黃河老船夫何其相似乃爾)……在諾曼底登陸之后,推著裝有全部家當的小車在廢墟一片的街道上走路回家的布列塔尼農民……在戰爭結束當口,為二十個自發抵抗德國軍隊而戰死的意大利高中男生辦的追悼會上,意大利母親們的眼淚,比任何血腥圖像都更說明了戰爭的殘酷……在巴黎,一群民眾包圍著游街示眾的法國女人:她的頭發被剃光,懷里抱著一個嬰兒,在過去一年里她與德國軍人交往并有了一個孩子。耐人尋味的是圍觀的人群臉上的各種表情,以及當事人作為年輕母親那種為了孩子可以對抗全世界的眼神……還有在他的德國女友(也死于戰地記者崗位)的家鄉,盟軍與德軍最后交火的農場所在地,農戶一家老小扛著箱子倉皇逃出農舍,在田野里狂奔……
一直延續到越南獨立戰爭時期,卡帕的鏡頭里都涵蓋了軍人與平民的行為表現。——他的鏡頭竟然從來沒有對準過慶祝場面!
去蘇聯考察的時候,他的鏡頭太耿直,能敏感地察知鏡頭對準的當地人的不自在,于是自己也渾身不自在。他通過鏡頭相對冷靜地看著農婦在捆干草、集體農場的青年赤腳跳舞、農戶的家中掛著圣母像……
在美國,在歐洲,他的鏡頭對準藝術家朋友們時,鏡頭里外的人卻都是放松的,能呈現出最自然的狀態,這對人像攝影來說太重要了。海明威、畢加索、馬蒂斯、斯坦貝克……奇妙的是,他也算是海明威《一場流動的盛宴》里面的參與者,卻鮮有與文藝界人士的糾葛,朋友圈對他而言是個停留片刻的驛站,而不是他的社交場。
這樣一個人,活著的時候,他的眼睛一定常常是熱誠地尋找著什么。聚焦。失焦。所到之處,他留意到哪怕尋常情境里蘊藏的人類的痛苦與歡愉……說真的,我覺得當面對一個常態或非常態的世界時,我們不是缺少鏡頭,而是缺少眼睛,缺少有意識的觀看,也就是,缺心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