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這不是夢中的江南。
雨，細細蒙蒙的，在三月的夜晚下個不停。那淅淅瀝瀝敲打著玻璃窗的雨聲，溫柔的，最是江南迷人的低吟。
回來了，我在離別故鄉三十年后的今夜，圍著九十有三的阿娘，阿叔和阿嬸一起，溫一壺黃酒，慢嘬著，坐在堂火邊。有時笑上幾聲；有時哭上幾句。為了那個太長的思鄉。也為了那句久違了的鄉音。醉了。
時不時的，敲打玻璃窗的雨珠，會間歇一會兒，這時，阿娘就會轉過身子，把臉貼在玻璃窗上，向黑黑的夜，望一望。阿娘拽著我的手，像是寬慰我，一直不停的說，“天明一定停雨。一定停雨。。。。。。”
堂火紅紅的，有時會串出幾縷火苗，阿娘趕緊用燒火棍撥一撥柴灰，壓住它。阿娘的神情，那么專注，那么虔誠。
或許是堂火細煙熏的。阿娘的老眼總是淚汪汪的。阿娘說，不是煙熏的。一盆堂火，燒了一輩子了，怎么會熏著自己的眼?她說，”是阿毛回來看阿娘，阿娘高興的流淚?！?/p>
她不停的用自己那雙拉扯了我的爸爸，媽媽，阿叔這一大家一十幾口人的蒼老的手，不停的擦拭著眼淚。嘴中還時不時的哼著幾句已經沒人能聽的懂的戲文。
我靠著阿娘，還像小時候依偎在阿娘懷中撒嬌那樣，伸手撫摸著阿娘滿是皺紋的臉。
阿娘老了。蒼老了。非常蒼老了。盡管阿娘不承認自己老，可是她曲身在堂火邊似睡非睡著的模樣，讓我心里涌現出來一絲悲涼。
02
天微微有些亮了。那雞鳴鴨叫；狗汪牛吼，伴隨著一陣陣機動車的聲響，讓故鄉的清晨變得清晰起來。
啊，記憶中江南故鄉的清晨，你醒了。
太陽剛剛從山間爬上來。一陣陣合著野花 ，青草氣味的空氣，伴隨著小溪中歡唱前行的水流，向原野散開。薄薄的晨霧，纏繞在半山腰，像輕薄的紗巾 ，隨著微風，一伸一展，在晨曦的映照下，有著迷人的顏色。
阿叔領著我 ，像領著年少的阿毛一樣，去后山的松樹林踩松花粉。
走在記憶中的泥濘小路上，幾只小羊在撒歡奔跑；幾只白鵝，看見我這陌生的來客，敵意滿滿的尾隨著我們，呃呃亂叫。。。。。。
我氣喘吁吁，沾滿露珠的雙腳，已經邁不開步子，追趕我的阿叔。
阿叔的身板依然顯得年輕。他邁著生風的雙腳，快步的向松樹林間走去。
我實在不能繼續前行，只能找了塊露出青草的石塊，顧不得石塊上還有滿滿的露珠，一屁股坐了上去，眼巴巴的看著前方阿叔的身影。
阿叔回頭看見我坐下不走了，于是，笑了笑?！鞍⑹遄叩奶臁０⒚阈菹⒁幌屡丁！?/p>
阿叔不怎么說話，說出來的話，總是帶一個“哦”字。小時候我總笑阿叔，說話帶了個“哦”字，像母雞叫。這時，阿叔就會滿臉通紅，說不出話來。只是傻笑。
阿叔大我五歲。從小我依賴阿叔，把阿叔當哥哥。阿叔自然也寵著我。
有一次，鄰村的幾個和我差不多大的小伢子，在村頭截住了阿毛。不讓阿毛上學走這條路。如果要走，必須交錢過路。
他們知道的，我的父母在部隊，每個月都會有錢寄給阿娘。阿娘收了錢，總是小心翼翼的把錢用手帕抱起來，藏在床頭的縫隙里。生怕那錢會不翼而飛。
那個年代，有親人在城市工作，家里的人臉上很是有些光彩的。特別還是穿軍裝的軍屬。
偶爾，阿娘會給我幾個毛票，也還是叮囑我不要花，不要花。救急的時候可以派上用場。我卻是拿著這些毛票，經常在同學們面前，顯擺一下，惹得一些同學整天像跟屁蟲似的圍著我轉?？梢耘紶柕玫揭恍┯妹辟I來的小吃。好像桃板，蜜餞。。。。。。
那天，我沒有去上學，躲在離家不遠的草垛上。我知道是阿毛惹得禍。阿毛怕阿娘生氣，不敢回家。
阿叔找到的我，拎著我的耳朵，把我從草垛上拽了下來。
阿叔很生氣。阿叔氣的不是我因為膽小，給了那幾個人毛票。阿叔是氣我因為害怕不去上學。逃課。阿叔告訴我，阿叔自己沒有學上不要緊。但是阿毛不上學不行。逃學就要挨打。
那天，阿叔狠狠的打了我。打完我之后，又找到那幾個問我要錢的伢子，硬是討回來那幾個毛票。那些個孩子，也是沒舍得花了那幾個毛票。鄉下的孩子沒想到自己還能有錢那在手上。
那幾個孩子眼巴巴的看著阿叔。心有不甘的眼神讓阿叔心里有些難受。阿叔低下頭，從毛票中抽出一張，給了他們。然后領著阿毛回家了。
阿叔沒有像以前那么兇。阿毛當時好奇怪。
。。。。。。
“阿毛，好了嗎哦?”
阿叔在松林間看到我已經上來了，于是招呼了我。
這時，太陽已經升到了樹頂，如金的光線，在綠色的林中，忽明忽暗。樹頂上的松花，被陽光耀的像渾身滾了一層金色。
阿叔手腳麻利的登上數叉，把隨身帶的袋子解開，一個個的套在了松花上。然后小心的將袋口用線扎牢。
等阿叔套完袋子下來，我在樹下便用雙手使勁搖動起樹身。于是，嘩啦啦一陣響聲過后，阿叔笑了。
阿叔知道今年的松花開的好。
阿叔重又上樹，解下袋子，然后把袋子口朝下，對著一個玻璃瓶，慢慢的抖動著，不一會，金色的松花粉就倒了出來。
阿叔說，這幾年沒人干這個活了。費時間，也賺不了幾個錢。。。。。。。。
阿叔兩眼的目光有些暗淡。。。。。。。。
03
有炊煙裊裊從山下青色屋頂的煙囪里升起了。 材草燃燒的味道，那么馨人肺腑。
阿娘讓我攙扶著從屋前的材草堆前，抱了一抱材草。阿娘一定要親自做一鍋阿毛我最喜歡吃的青團子。
做青團的糯米是頭天晚上浸泡的。阿叔在凌晨的時候，用古老的石磨，推碾出來。然后用布袋裝著米漿，吊在那里。
阿叔心急，總是不時的用手輕輕拍打裝著米汁的布袋，讓多余的水，快快排出。
阿娘端來用青蒿打成的汁水，把阿叔排盡水的米粉倒在瓦崗里，再倒些綠色的青蒿汁水，用手不停的攪和，拍打。等米粉和好，青青的面團在阿娘手中只是捏了兩捏，面團像荷葉一般，躺在了阿娘的手中。阿娘用另一只手，拿著勺子挖了一些白糖，放進手中的面團，然后小心的將荷葉狀的面團慢慢的收攏，頃刻，一只青團子跳出阿娘的手。
阿娘讓阿叔把灶火燒的旺旺的。不一會，那勾起多少夢中的回憶的香味 從大大的鍋蓋的縫隙中飄了出來。那是香糯合著青蒿的氣味。
阿娘笑了。
阿娘起身用力的打開鍋蓋。滿是綠意的青團熟了。我貪婪的幾乎是趴在鍋邊，呼吸著這熟悉的味道。
阿娘不停的用嘴噓著被剛出鍋的青團燙著了的手，麻利的從鍋里中取出熟了的青團子，接著把青團子朝阿叔和我踩來的松花粉中一滾，綠綠的青團子，瞬間穿上了一層金色的外衣，真的誘人。。。。。。
那一刻，透過薄薄的蒸汽，我發現阿娘笑的像個孩子。那么甜蜜。那么天真。而我，卻已是淚眼朦朧。
我的阿娘，有你真的很美。
04
到了快要走的日子了。
那幾日，阿娘總是顯得魂不守舍，時常的呢喃細語些別人聽不懂的話。
阿娘把做好的青團子用竹葉包好，再用麻線扎好。然后滿滿的塞進竹簍。阿娘要把青團帶給他的兒子。我的父親。
阿娘還在生我父親的氣。因為他這次沒回來看阿娘。
阿娘像是開玩笑。說:“你阿爸吃了阿娘的青團子就會想阿娘了。阿娘會躲起來的。你阿爸找不到我的”
阿娘還親手做好了鮮筍干。用麻布包好。囑咐一定要讓我父親自己動手，燒一碗筍干肉給我母親吃?！澳惆趾軙?。他燒的筍干肉，你阿媽最喜歡吃的。北方沒有的。”
阿娘真的細心。
那一晚，阿娘沒睡覺。她一直數落著，呢喃著。。。。。。。
夜色很亮。月亮缺了一個口。
看著天上的月亮，阿娘此時竟像孩子一樣大哭起來?？薜暮軅摹Ｋf，“她不想明天天好。她想明天天要下雨。下雨，阿毛就不能離開阿娘了?！?/p>
阿娘哭，我也哭。阿叔也哭。。。。。。一家人都在哭。
。。。。。。
第二天早上，往日最早起床的阿娘沒有起來。
我要走，想叫醒阿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