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白

雪掩芳華

我現在想起她,都已經很模糊了。

只記得她一直留著短發,眼睛大大的,還戴著一副眼鏡,人很文靜。一看就是小家碧玉,端莊舒惠,說話輕聲細語,聲音很好聽。她在我心目中一直都是這個印象,成熟穩重,懂事乖巧的大姐。

她是我的表姐,眾多表姐中的一個,按照排行,我叫他八姐。

01

八姐比我大六歲,讀書很好。初中是走讀制的鄉村中學,十幾里的鄉路,一群十幾歲的孩子咯吱吱地蹬著自行車,日復一日奔波在路上。

夏天時間長,一天兩趟,上午一趟,下午一趟,中午在家吃飯。冬天時間短,早出晚歸,中午就在學校湊合著吃一頓。家庭條件一般的孩子,都是吃早上帶的飯,條件好點的孩子也會上集市吃,但也只是偶爾改善一下。

記得我剛上中學不久,中午不回家和同學瞎逛時,剛好碰上了八姐。她熱情地跟我打招呼,問起我的近況,還說明天要請我吃飯。

我當然很是高興,不是因為八姐要請我吃飯,是因為意料之外還碰到熟人。第二天吃飯才知道,八姐竟然和我上同一個年級,有點小自豪,又有點小同情。

八姐是堂姑家的孩子,據說從小得了一種病,怎么都無法徹底醫好,農村都叫它“羊角風”。傳言隨時隨地可能犯病,而且發起病來十分恐怖。我從未見過八姐犯病,加上又不在一個村里,所以對這些事只是略有耳聞,并未當真。

第二天,八姐如約請我吃了一碗集市上的牛肉面,我們兩人邊吃邊聊,她談到自己反復留級的情況。她說有這個病,休學復學,幾乎把同齡的孩子都送到高中,這不又開始陪我這個小弟了。

她抬起頭來看著我,輕松地笑了笑。或許她見過的誤解與異樣的眼神太多,反而談起這些事更加坦然自若。

第一次從她的嘴里聽說這個事,我有些措手不及,只是機械的嗯嗯答應著,吸吮面條的聲音甚至蓋過了她和聲細語的說話聲。

她不得不停下來,說,你慢點吃,別噎著,同時繼續著聊天的話題。

冬日的暖陽,吃力地透過集市上這個簡易飯店被煤煙熏的斑駁的玻璃,灑在我們吃飯的飯桌上。

她面著陽光,眼神平靜,語氣平緩,透過有些度數的眼鏡片,我看到的是一對清澈而深邃的目光。清澈到似乎讓人能看到她的內心,深邃到好似她能洞徹她眼前一切,包括我躲躲閃閃的眼神。

02

每年過年親戚家都要相互走動,八姐來我們家總是透出超乎年齡的成熟,她陪父親叔伯聊天,幫母親嬸姨做飯,和弟弟妹妹聊學校的事,和哥哥姐姐談電視劇,談紅樓夢,談各類小說。

我去她家時,也見過她閱讀的各類書籍,有歷史,有散文,有小說名著。她在家里總是一聲不吭地干活,除此,就是學習、看書。

我總覺得,她身上有一股東西,很特別,很多人身上沒有。它們從她的身上淡淡地散發出來,透過她的眼神,她的一舉一動。

很多人也這么覺得,他們說,她跟我們不一樣。甚至她的親弟妹也這么說。他們指的是那一場場隨時可能發作的“羊角風”。

我知道我們說的并不是一回事,但當時的我,卻找不到一個合適的字眼。

我經常看到她一個人騎著自行車,獨來獨往于從村子到學校的那條路,她在很多人眼里或許是個另類。年齡大于同級的同學好幾歲,共同的話題很少,沒法玩到一起去,又是傳言中的“羊角風”。這些足以在那個年代的農村,給她貼上特殊的標簽。

但她是我的八姐,我總是在和她相遇的路上跟她一起騎行,聊天。這樣的日子持續了一段時間,很快八姐就不來學校了。

03

我是從同班的一個同學那里聽說這個消息的。

在一次下午課間時,八姐“羊角風”發作。她瞬間倒地,眼珠上瞪,渾身抽搐,口吐白沫,是同學驚慌失措下叫來了班主任,才得以給她牙齒間橫塞了一支筆,避免了更為嚴重的后果發生。

這個事情在不大的鄉村中學里傳的沸沸揚揚的,故事不斷地增加內容,甚至細節都說的繪聲繪色,當然版本也不斷地多樣化。以至于有一次我路過他們班教室時,竟然看到一個同學對另一個同學指著一棵樹說,當時那個“羊角風”就是在這課樹下發作的。然后開始聲情并茂地描述當時的情景,說到興奮處就手腳并用“情景再現”當時的場景。

我回頭看著那棵樹,它其實也不大,只是一棵在被踩的很實很硬的地塊上努力向上生長的樹苗。

它的枝椏也不高不密,稀稀落落但果敢堅決地向上延展著,似乎要刺破被那兩排教室的屋頂,切割的只剩下一角的天空。

它低矮處的樹枝被同學們掛書包、拴皮筋、綁跳繩,弄得光禿禿的,直面著凜冽的寒風。

我試著想象八姐當時倒下去的樣子,但我卻怎么都無法把她和那個同學口中眼珠上瞪,口吐白沫的“羊角風”聯系起來。

我在想,她倒下去的那一刻,她的眼鏡去了哪,她時時閃爍著深邃目光的大眼睛真的往上瞪了嗎,她嬌弱優雅的身段是怎么在那塊堅硬無比的土地上抽搐的,她吐出的白沫是否弄臟了她時常保持干凈整潔的衣服,班主任是如何掰開她的嘴,在上下牙齒之間塞進去那支鉛筆的……

我無法想象這些。

我還無法想象的是,這一切,都發生在眾目睽睽之下。我再無法想象的是,她清醒后,是如何拍掉身上的灰塵,如何擦掉嘴角的白沫,如何面對那么多同學異樣的眼光,走進教室的。

其實,那年,她只是一個16歲的女孩子。她一樣地愛美,和同齡人有著一樣強烈的自尊心,一樣地熱忱于梅花三弄,一樣地幻想著美好的明天……

04

八姐這一次離開學校就再也沒有回去。八姐她輟學了,據說是被學校勸退的。

只是一次聽母親含糊地說,去他們村時看到八姐了,據說在一個書店里打工。

我想這倒是有可能,八姐她很愛書,或許在書里她更能得到平靜與自由。

此后,有一天我回家,意外地看到八姐來我家串門走親戚了。我很高興見到八姐,她整體狀態還不錯,只是比在學校里時情緒低落了很多。

她在我們家里住了兩三天,幫著母親做家務,陪著父親嘮家常,整天也不閑著。

她偶爾也會在我做作業時隨意地翻開我的書本。她看書時,特別安靜,也特別投入,很滿足的樣子。

我記得那是一個下午,我回家后趴在放在院子里的飯桌上開始寫作業,幾本書閑擱在桌子上,她坐在邊上幫母親摘菜。我寫了好一會作業,一抬頭竟然看到她手中拿著我的書本在認真的看書。

她并膝坐在那里,微微地彎著腰,低著頭,書本就放在她蜷起的大腿上。她安靜而投入地翻看著手上的書本,身邊放著摘好的青菜。夕陽的余暉越過院子邊上的大樹,把斑駁的影子長長地拉在了院子的地面上,她穿一件月白的襯衣,被略過樹頂的斜陽染成了緋紅。

那一刻似乎歲月靜好,世事安閑。

她回頭看到我在看她,趕緊收起書,不好意思地說,你看我都不讀書了還翻你的書啊。

我沖她笑了笑,她開始收拾青菜,進了廚房。

世事繁忙,人人艱難而倔強地奔忙著,八姐的事,我雖然偶爾也會想起,但終究淡出了我的思緒。

自此之后,我就很少再見到八姐。

06

我再聽到八姐的消息,是在一個冬天。如今我已忘記了是她輟學后的第幾個冬天。

八姐,她不在了。

我記得,當時聽到這個消息,我很震驚,也很難過。父母也很難過,都不敢相信這個事是真的。回憶起八姐的點點滴滴,總說,這是多好的一個孩子啊,懂事,勤快,善良。真是可惜。

父母這才說起,上次八姐過來串門走親戚,是因為和家里吵架了。自輟學之后,八姐一直還想讀書,想以后能做個老師。她在書店干了很短的時間,就回來想通過自學考縣里的師專。

現實是殘酷的,她天天在家里忙里忙外,幾乎沒有時間讀書。她和父母吵的很厲害,家里沒有一個人支持她,包括她的弟弟妹妹。

她形單影只,無論在學校還是在家里。她開始一聲不吭地干活,她接受了這一切的安排。是的,她是家里的老大,又有這樣的病,按理說,父母也都盡到責了。

有些東西,越是壓抑,越是蓬勃。比如一顆翹起石頭的種子的力量,還有一個人內心深處的夢想。

八姐就這樣在家里一邊干活,分擔家務,一邊偷偷摸摸地學習。

厄運還是來的很突然。

農村的冬天嚴寒無比,父親出去辦事尚未回來,弟弟妹妹學校還沒有放假。八姐的母親在炕上為孩子準備著過年的新鞋子,八姐在廚房做著晚飯。

天空開始揚起鵝毛般的大雪。快到飯點了,母親喊八姐沒有應答,便到廚房去看。

雪已經積了厚厚一層,蓋住了遠處的屋頂,近處的院墻,遮住了群山,掩蓋了枯樹,天地一片蒼茫。母親到廚房看到米飯都蒸好了,想著八姐應該是去后院拿菜了。

她踩著后院的積雪,一直走到墻角立菜的那一排大型塑料袋跟前,才看到趴在大塑料袋上的八姐。

不好,母親心里咯噔一下。她過去拉八姐,發現八姐死死地趴在了那里,身體幾乎都是僵的。積雪已經蓋住了她的衣服,甚至她的頭發。

一股熱淚奪眶而出,母親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問詢趕來的鄰居,七手八腳地幫著把八姐抬到了屋里。

人已經沒救了。

八姐是在拿菜的時候忽然犯病的,她面朝下趴在了塑料袋上,然后苦苦地在那里掙扎了半天,至到最后。據說,袋子上到處都是手指的抓痕,地上也是兩腳用力蹬過的痕跡。

這些都是后來雪化了,才看到的。而那場大雪下了整整兩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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