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上拉開窗簾時,我發現樓下有個女孩。
她鬼鬼祟祟的貓著腰,在我家門前的巷子里找尋什么。我足足在窗前注視了她五分鐘,給她時間讓她證明自己只是路人。可她還是賴在我的視線里,不慌不忙的打著轉。
我的臥室在二樓,一樓是客廳。
而前幾天一樓的鎖剛剛被撬開,小偷將里面有價值的物件一掃而光。現在的我對任何可疑人物的出現都非常敏感。
再加上昨晚我睡的不好,此刻不免發泄般怒火中燒。
“喂!你干什么呢?”雖然對女孩子大喊大叫很不禮貌,但我還是不小心這么做了。似乎是因為我剛睡醒,還殘留著起床氣?
那少女聽罷渾身一震僵在原地,就像一只受驚炸毛的小貓。
“我、我、我……”她試圖解釋,可完全在我突如其來的威嚇下語無倫次。看她的樣子都要被嚇哭了。
我的心軟下來。我讓她等一下,便穿上外衣下樓。
等我開門后,少女正惴惴不安的低下頭擺弄衣角。她也不跑,就是站在原地等候我的發落,整個瘦弱的身軀因為恐懼顯得更加單薄,還微微發抖,風中的落葉般。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打擾你的,因為我一直以為這里是個空屋……”她低聲喃喃,煞是誠懇。
見她這樣我倒是忘了自己生氣的理由。看來自己也是在無理取鬧。
我再一次打量起這個少女。只見她茶色的頭發披散,臉上還殘留著倦意,顯然她起了個大早。她一定是因為什么急事才出現在這里,因為根據我的印象,像她這種尚處花季的女孩,在出門前一定會把自己打扮的花枝招展,總之絕對不會是像她現在這樣狼狽。
“有什么事嗎?”我柔聲問,算是對剛剛粗魯的補償,“最近這里小偷很多,連我也是草木皆兵了……不好意思,剛剛這樣對你。”
女孩聽罷松了口氣,臉上又浮現出笑容,莫名有種劫后余生的感覺。女孩長相一般,但笑起來卻格外迷人。
“我在找一個東西。”她困惑的說,“昨天明明藏在垃圾桶后面的啊……”
看來她是丟了什么。
“對了,昨晚這條巷子里有群混混在斗毆,吵的我一晚上沒睡好。你要找到東西或許被他們偷走了。”我猜想。
女孩聽罷卻叫起來:“對對對!我就是因為他們要打架才準備好的!誒,好不容易才正式工作,要是真弄丟了回去肯定要挨罵……”
女孩一驚一乍的。而且我完全沒聽懂她在講什么。不管了,姑且幫她找一下吧。
她很感激的抓著我的手不放,弄得我都有些不好意思。少女說自己叫“蘼荼”,之所以來這里是因為“工作上的事情”。說話時她微微踮起腳尖,臉上帶著不符合年齡的笑靨與靦腆,墨綠色的眼睛真誠的直視我,映著太陽的光輝,沒有任何敷衍與遮掩。這根本不像那種踏入社會擁有工作之人的,比起前者,倒更像是尚未涉世的孩子。
熱情天真,卻又毫無防備。
我試探性的問她等會要不要進我屋里坐坐,她竟然爽快的答應了。
我不禁為她捏了把汗。
我的房子位于舊市與新市交界處。整個城市就像一個同心圓,最中心是舊市與工業基地,外層便是近年發展的“新市”。更外面則遍布度假村與高級療養地。
舊市雖然是地理意義上的“市中心”,但卻是各種城中村與貧民窟的云集之地。在外人尤其是新市居民眼中,“舊市”就是“貧困”與“犯罪”的代名詞。
自從搬來后,我便驚覺這里房價如此便宜的原因:盡管這里在地界上仍屬于新市,但是來自舊市的各類麻煩早就不請自來。光是樓下的那條巷子里,盜竊,搶劫,斗毆……這些“活劇”就在我身邊永無止境的上演著。暫時還不用搬家的我,也只有祈禱我足夠幸運沒被卷入其中便好。
望著高樓林立的新市,我總會感嘆自己的失策。早知如此,還不如蝸居在新市的老屋踽踽獨行呢。至少比現在要好百倍。
至于住在舊市的居民,回想起來我還真的有好久都沒與他們接觸過。雖然我不討厭那些人,但每次遇見他們都還是下意識的繞路而行。
而我面前的這個孩子,是叫“蘼荼”吧?她竟然說自己住在舊市。
她是怎么活下來的?
而且,這也是我近來首次與舊市居民面對面的交談。平常只要通過服裝與打扮便可區分對方來自舊市還是新市。可這個女孩的服飾風格靚麗,完全就是新市的材質。
“那個,有人送我的啦。”蘼荼不好意思的笑笑。
我點點頭。但立刻我反應過來:我還什么話都沒有和她說啊。一瞬間我出了身冷汗。莫非她還會讀心術不成?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看的……不過,可以這么說吧。”蘼荼沒有要隱瞞的意思。
她說,自己可以“看見”別人的思緒,但只限于對方此刻正在想的內容。不僅如此,她還能像旅行一般在別人的記憶,夢境中穿梭并與之對話,只不過那是在她睡著時才能這么做。
見女孩和盤托出,雖不知她的話是否屬實,我還是嚇了一跳。一是因為她不可思議的能力,二是她就這樣若無其事的說了出來。
“不用為我擔心,這樣工作反而方便了很多。我就是因為這種能力才被破例錄用了哦!”蘼荼自豪的昂起頭。我下意識的拍拍腦袋:她又“看見”我的思緒了。
而說到工作,我們這才繞回到正題上。我和蘼荼四下搜尋開,最后我在電線桿與墻壁的夾縫中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玻璃罐子。
它就像小號的廣口瓶,上面刻滿了不認識的紋路。仔細看后,在瓶中還有很多縱橫交錯的晶體管與轉動的小齒輪,宛如玻璃制成的小型工廠,結構極為復雜。我倒是很好奇它是怎么塞進去的。
不僅如此,瓶中還有光點在跳動,讓我想起夏天晚上點燃的仙女棒。光點大概有指甲蓋那么大,卻狂躁的在瓶中橫沖直撞。它們每沖撞一次,瓶子就散發出淡黃色的光暈。
這個估計就是蘼荼要找到吧。我把瓶子拿起,遞到女孩面前。
“你在哪找到的?”蘼荼又驚又喜。
我告訴她是在電線桿后。
蘼荼聽罷恍然大悟的拍手:“對啊,因為昨天回去后我一直惦念著丟垃圾,所以不知不覺就記錯成垃圾桶了,嘿嘿嘿……”
盡管不知道她的工作是什么,但像她這樣粗心大意肯定是不行的吧。我嘆氣。
“好了,該幫的忙我都幫了,回去吧。”我打發她。沒想到蘼荼卻對去我家坐坐這件事念念不忘,還嚷著要請我吃早飯來報答我。
禁不住她的軟磨硬泡我只好答應。我手頭也的確很緊,但不能就這樣占她的便宜。所以最后我們還是各自付了飯錢。
坐在我家的客廳,一面吃著牛角面包,我仔細觀察那個熠熠生輝的玻璃瓶。
我在腦海中回憶自己從小到大看見的一切事物,都沒有找到對應的印象。很快我放棄思考,因為蘼荼已經盯著我很久。看她雙頰泛紅雙眼放光的樣子,這丫頭一定早就看穿了我的心思,此刻正滿懷期待的等著我來問她呢。
我苦笑著,滿足了她的愿望。
得到的答案卻讓我驚詫不已。
“這些是能源哦。”
“能源?”我一頭霧水。
關于能源的話題,如今早就是陳年舊事。我費力的回憶起以前在圖書館讀到的世界簡史。我還記得這樣的事實:在很多年前——可能是一百五十年吧——在人類文明中爆發過一起史無前例的可怕大戰,而導火索之一就是人們對于緊缺能源的爭奪。那場由人類挑起的戰爭持續數十年,席卷了幾乎每一個人類聚落,也將人類自己推到了幾近毀滅的邊緣,損失的物資與生命也已化為讓人窒息的天文數字。戰前的繁華與科技化為烏有,人類文明急劇倒退。那場大戰被后世稱為“極夜”(PolarNight)。
“你歷史好棒!”這時耳畔傳來蘼荼的贊嘆,打斷了我的思緒。
“我看書上說,在戰爭末期有人發現了一種全新的能源并廣泛利用,以此結束了人們對于能源的爭奪。我只知道是一種‘清潔能源’,具體是什么就不清楚了。”
我曾在博物館看過“極夜”前人們使用的能源標本,如今看來它們利用效率十分低下。當時它們被稱為“化石能源”,它們總量龐大,卻還是經不起人們無節制的開采。現在這些能源所剩無幾,只能在偏遠地區才能看見。
“那種新能源一直被使用到現在,而我們就是負責收集這些能源的。”
啊,沒想到這就是蘼荼的工作。我竟有點對眼前的女孩肅然起敬。
“是的。你也知道昨天晚上有人在巷子里打架了吧?他們打架時產生的重要能源,就會被收集到這個瓶子里。”
我還是不明白:“所以里面裝的是什么?”
“是‘憤怒’與‘暴力’。”蘼荼神秘的笑笑。
什么?
“在我工作前就有人問我,如果技術允許,那么這世上最適合人類的能源會是什么?”
我絞盡腦汁:空氣?潮汐?或是太陽能?
“我一開始也和你想的一樣。但是在知道答案后我被嚇了一跳:‘罪惡’。就是人產生出的罪惡。‘這個世界上最高效,最清潔,最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能源’。”
我驚訝的說不出話,腦海里瞬間炸裂出無數的詞語:嫉妒、貪婪、冷漠、欺詐、淫欲、虛偽……
我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轉念一想,怪不得為新市提供能源的工廠就位于整個城市中心,卻完全看不見一個煙囪。
這么久來人們只知道自己使用的是“清潔能源”,它們被舊市的能源工廠源源不斷的傳輸過來,只要是新市居民都可以免費享受。它們轉化為電力,汽車動力,甚至做飯的燃料,滲入人們生活的方方面面。
而歷史書上記載的“廢氣”或“霧霾”,現在看來也只是十分寶貴的歷史資料。據說當時的人們就飽受其苦。托新能源的福,現在就算是城市中心的河流也清澈見底,空氣也無比清新。
可是……我心里總有種說不出來的怪異感。將罪惡作為能源,總要有不斷生產罪惡的源頭吧。那些人是誰?他們知道自己的罪惡被我們當做能源使用嗎?
這時蘼荼卻有些心神不寧。
我問她怎么了。
“嗯……其實我不希望僅僅將罪惡當做消耗品。”蘼荼垂下眼簾,“我知道這個世界不是那么美好,就是因為人們相互憎惡散布罪惡。所以我希望能把這些罪惡收集起來,再作為能源反過來凈化人的內心,這樣這個世界就會變得更加美好了,不是么?”
說這些時,她臉上閃爍著堅定與純真的光輝。看來這就是蘼荼的抱負與期待。至少她是這么堅信的。
“所以你才參加了這個工作,對吧。”
蘼荼用力的點頭,臉紅的像個孩子。
“對了,你能感知他人思緒的能力是不是很方便?”閑聊時我談到這個話題。
“但也有看不到的時候啊。”蘼荼不好意思的吐吐舌頭,“我試過,如果是和孩子或同齡人我可以輕松辦到,但年齡越大的人就越難看透他們的思緒。如果硬要看透,要花好多時間而且很累的。”
“當然。作為社會中的一份子,這是一種自我保護的手段。”我總結到。
蘼荼若有所思的皺眉,用食指戳戳下巴。
“那么你有沒有遇到那種人:你自以為看透了他們全部的思緒,實際上卻沒有。你所看到的是表面,或者說,只是他們故意展現給你進行誤導的‘偽裝’。你以為他們一無所知,實際上他們知曉一切。”我向她揚揚眉毛,可蘼荼完全沒有注意到我的表情。
也罷,畢竟她才剛工作嘛。
仔細回想后,蘼荼搖頭。
我笑了:“那你以后就要注意了。不過相比之下,給你工作的人難道沒有叮囑你不要把工作有關的事情對外人聲張?你剛剛說的每一個字都應該是業內機密啊。”
蘼荼臉上的表情瞬間凝固:“有這么嚴重?”隨后她如臨大敵的從沙發上跳起,看著我,不知所措。
不用看她的表情都知道。因為此刻她再也無法看見我的思緒了。
“謝謝你能留下來陪我,和你談話的這段時間我過得很開心。”我起身,把那個玻璃容器與剛買的巧克力餅干遞給她。
蘼荼猶豫著不敢接。
“放心吧,我只是和你一樣的普通人,何況沒有什么朋友與知己。就算我說出去,也只會被當成瘋子看待。而且我忘性很大,估計睡一覺第二天就全忘光了。我一個字也不會說的。”我聳聳肩。
蘼荼盯著我,最后好似看到了什么般,終于安心的接過那些物品。
“作為交換,也請你不要把遇見我的事情告訴別人。可以嗎?”
“你是說任何人?”蘼荼不太明白。
“任何人。”
她沒再追問下去。沉默意味著承諾。
“我以后還能來玩嗎?”出門前,蘼荼怯生生的問。
“下次吧。我們一定還會再見面的。”我說完,一直把她送到巷子出口。
“多保重,蘼荼。你所期待的未來,總有一天會來臨的。我也一直這么相信著,那個美好的,沒有紛爭與罪惡的世界。”不知為什么我這么說。
蘼荼的眼里突然有些閃閃發光。她輕抿薄唇,差點哭出聲來。
“所以你更要保護好你自己,盡管你無論怎樣都會受傷,都會面對這個世界的惡意,都會承受命運的殘忍。很久前有人和我說過一句話,我覺得它對你來說或許更有價值——
黑暗或許會遮蔽你的眼睛,但是你靈魂的光芒不能暗淡下去。”
我摸了摸女孩的頭頂,她的頭發溫暖而柔軟,一如她的心靈。
“這是作為一個前輩,給你的建議哦。”
蘼荼渾身一震,楞楞的看著我,似乎還沒反應過來。
我轉身拐入巷子。
幾天后,兩個女孩談笑著路過巷子口。她們手上拎著些甜食。
“對了,你等等啊。”其中一個茶色頭發的女孩說完,小跑著進了巷子。她摸到那個房子門前,剛準備把新買的奶油蛋糕放在門口,卻發現門上貼著一張字條:
此房招租。
“怎么啦?”見她失望的出來,另一個非常俊俏的少女問,“去見誰了?還不讓我去。”
“沒什么。”短暫沉默后,蘼荼綻開笑容,“我們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