節選一
? ? ? ?“真正嚴肅的哲學問題只有一個:自殺。判斷生活是否值得經歷,這本身就是在回答哲學的根本問題......人們向來把自殺當作一種社會現象來分析。而我則正相反,我認為問題首先是個人思想與自殺之間的關系問題。自殺的行動是在內心中默默醞釀著的,猶如醞釀一部偉大的作品。但這個人本身并不覺察。某天晚上,他開槍或投水了。人們曾對我談起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自殺了,說他是五年前失去了女兒,從此他就完全變了,人們說他的經歷早已為自殺的行動“設下了伏雷”,人們還沒能找到比“設下伏雷”更準確的詞。開始思想,就是開始設下伏雷。社會在一開始與自殺并無關聯。隱痛是深藏于人的內心深處的,因此應該在人的內心深處去探尋自殺。這死亡的游戲是由面對存在的清醒過渡到要脫離光明的逃遁。我們應該沿著這條線索去理解自殺。
? ? ? ?就像在情節劇中那樣——自殺,就是認可,就是承認被生活超越或是承認人們并不理解生活。我不必把這種類比扯得太遠,還是回過頭來用一些通常的用語加以說明。自殺只不過是承認生活著并不“值得”。誠然,生活從來就不是容易的,但由于種種原因,人們還繼續著由存在支配著的行為,這其中最重要的原因就是習慣。一個人自愿地去死,則說明這個人認識到——即使是下意識的——習慣不是一成不變的,認識到人活著的任何深刻理由都是不存在的,就是認識到日常行為是無意義的,遭受痛苦也是無用的。
一旦世界失去幻想與光明,人就會覺得自己是陌路人。他就成為無所依托的流放者,因為他被剝奪了對失去的家鄉的記憶,而且喪失了對未來世界的希望。這種人與他的生活之間的分離,就像演員與舞臺之間的分離,真正構成荒謬感。”
節選二
? ? ? ? “ ......于是,我想再談談舍斯托夫。他的一位注釋者曾引用過他的一段極有意義的話:“確切地講,真正的出路只有一個,那就是世人眼光看不到的出路。若非如此,我們何以還需要上帝呢?只有在要求得到不可能得到的東西的時候,人們才轉向上帝。至于可能得到的東西,人們對之已滿足。”如果確實存在舍斯托夫哲學的話,我完全可以說,這段話就可概括它的全部內容。因為舍斯托夫在進行了一系列引人入勝的分析之后,揭示了任何存在都具有的荒謬性。他并沒有說:“這就是荒謬。”而是說:“這就是上帝:我們應該信賴他,即使他并不符合我們的任何理性范疇。”
為了使他的思想不致引起混亂,這位俄國哲學家甚至暗示說這個上帝可能是充滿仇恨的而且是令人憎惡的,他是難于理解的又是矛盾的,然而,一旦他表現出最丑惡的面目,他就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舍斯托夫的偉大之處就在于這種不合邏輯的特點。他論證的正是上帝的非人性。應該飛躍到上帝那里去,并且憑借這種飛躍擺脫諸種理性的幻想。這樣,在舍斯托夫看來,承認荒謬的同時本身就意味著荒謬。評論荒謬,就是承認荒謬。而且從邏輯上講,舍斯托夫的整個思想都致力于揭示這種荒謬并使荒謬引發的無限希望同時迸發出來。我要再重復一遍:這種態度是合乎情理的。我在這里堅持要對某種問題及其全部結果進行單獨考察。我并沒有考察一種思想或一種信仰活動的悲愴情調,我還有一生的時光去考察它。我知道,舍斯托夫的立場激怒了唯理主義者。我還是感到舍斯托夫反對理性主義是有道理的,而我只是想知道他是否始終忠實地服從荒謬的指揮。
? ? ? ? 然而,如果認為荒謬是希望的反面,那人們就會看到,對舍斯托夫來講,存在的思想預先設定了荒謬,但只是為了消除它才揭露它的。舍斯托夫思想的這種微妙之處就是運用了悲愴的手法。當舍斯托夫把荒謬與通常的道德和理性對立起來的時候,就把荒謬稱作真理和救世主。因此從根本上講,在這荒謬的定義中,包含有舍斯托夫的贊許。如果承認這個概念的全部權力都寓于它用以沖擊我們最原始的希望的方法之中,如果人們感到荒謬為了維持下去而要人們不要同意它的話,人們就會清楚地看到它已經失去自己的真實面目,失去其人道的和相對的特性,為的是進入一個既是不可理解的又是令人滿意的永恒之中。如果說存在著荒謬的話,那它就是在人的世界中。一旦荒謬的概念改變成為通向永恒的跳板,這個概念就不再與人類的明晰性相關聯。只有在人們不贊同它而評價它的時候才具有這種明晰性。于是斗爭就被回避了。人與荒謬融合為一,而且在這種結合中,人使得荒謬和對立、分裂和離異的特性消失殆盡。這種飛躍是一種逃避。舍斯托夫特別樂于引用哈姆雷特的話:“時間是混亂的,”他是懷著一種完全特殊的狂熱希望說這句話的。因為哈姆雷特并不是這樣用這句話,莎士比亞也不是這樣用這句話的。非理性的陶醉和入迷使光明的精神離開荒謬。舍斯托夫認為,理性是無用的,但存在某種超出理性之外的東西。
這種飛躍至少能夠更加清楚地表明荒謬的真實性質。我們知道,荒謬只有在一種平衡之中才有價值,它首先是在比較過程之中產生,而不是產生于這比較過程的各項之中。而舍斯托夫恰恰是把重點偏向其中的一項并且打破了平衡。我們對理解的渴望,對絕對的思念只有在我們能夠理解和解釋許多事情的范圍內才是可以解釋的。絕對地否認理性是徒勞無益的。理性有其范疇,它在其范疇內是有效的。這就是人類的經驗。這也就是我們為什么要弄清楚一切的原因。如果我們弄不清楚,如果荒謬在這時產生了,那就恰恰是碰到了這種有效而又有限的理性,碰到永遠產生著的非理性。然而,當舍斯托夫憤怒抨擊黑格爾的主張:“太陽系是按照永恒的規律運轉的,而且這些規律就是太陽系的理性”的時候,當他狂熱地沖擊斯賓諾莎的理性主義的時候,他恰恰得出了“理性是虛偽的”結論。通過一個自然而合乎情理的轉折,他就由這個結論出發肯定了非理性的優先地位。然而這個過程并不十分清楚。因此在此,限制和規范的概念可能參與進來。自然的種種規律能夠成為有價值的直至能到達某一界限,超過這界限,它們就會轉過來反對自己以使荒謬得以產生。或者,這些規律還可能在描述的范圍內使自己合乎情理,而并不因此在解釋的范圍內成為真實的。在此,一切都奉獻于非理性,而由于回避了對明晰性的要求,荒謬就隨著比較之中一項的消亡而消亡。與此相反,荒謬的人并不進行這種更新。他承認斗爭,并不絕對地輕視理性,并且承認非理性。他的目光掃遍所有經驗的根據,并不準備在知道之前就起躍。他僅知道,希望在這個專注的意識中已不復有希望的地位。”
? ? ? ? ? ? ? ? ? ? ? ? ?——選自加繆《西西弗的神話》